第9章 再别康桥秋意浓,谬读情诗别离号
秋意渐浓,上海的秋天虽不及北国的绚烂多姿,但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之下,东海路上满目的金黄倒也别有一番风情。说起上海滨海学院的“东海路”,肖恩却更愿意称之为 “西伯利亚大马路”,改名的创意源于古汉语教员朱老师。
在一次课堂上,朱老师向同学们提出了一个有趣的问题:“同学们,有没有想过,滨海学院好像是不是缺了一点儿什么啊?她缺的到底是什么呢?” 他引导大家探讨学校道路的名称,并提议将楼下的东海路改成“西伯利亚大马路”。
肖恩对此表示赞许,但同时,他的脑海中又迅速闪现出一个个问号:这是在上课吗?这哪里是在上课啊,怎么像是在闲聊呢?从小学起,语文课永远都是背诵、默写,永远都做不完的填空题和永远都找不对标准答案的段落划分和中心思想归纳,如今上了大学,怎么语文课竟然如此不严肃地闲聊了呢?但看着朱老师严肃而深沉的目光,看上去并不像是在闲聊。
入学这一个多月以来,肖恩逐渐意识到,这位清瘦而高挑的老三届大学生跟滨海学院其他大多数老师好像有些不一样。在这个商科学校里,很多老师都似乎把“能抓到耗子的就是好猫”演绎成了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仿佛在他们的眼里,只要能发财的就都是英雄,课堂上充斥着某届师兄如何通过一抽屉萝卜章批量伪造保函而发家致富的故事。但朱老师身上似乎无处不在散发着一种文人所特有的那种穷酸气,还掺杂着那么一丝丝的愤世嫉俗。尽管他终日里都板着脸,让人不敢靠他太近,但他说出来的话却又经常让肖恩觉得非常亲近。
朱老师又提出一个问题:“我们再来说说西伯利亚大马路上的图书馆。一所大学,为什么要有图书馆呢?”,众说纷纭。他继续再问:“在这个世界上,哪个地方出的人才最多?”七嘴八舌中,他给出了出人意料的答案:“一个是监狱,一个就是大学里的图书馆!”
一片哗然。
“图书馆是存储人类智慧和文明的仓库。既然是仓库,那么就需要一个专业的仓库保管员,需要一套科学的管理和检索系统。可是,我们的图书馆——虽然在对外宣扬的时候总是说这里有国内最完整的海事海商资料库,这里是国家唯一的海运情报研究机构,但同学们注意到了我们这个图书馆的管理现状了吗?看到了那么多变质发霉的书籍,不觉得心痛吗?当今世界仅存的美国贩卖华工的原始提单,竟然像废纸一样丢在那里,照这样下去,我看早晚会被他们扔到垃圾堆里去的!当然,我说的这些话,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听的,我写的改变图书检索系统的建议早就被扔到废纸堆里去了……”
群情激愤。
“当然,一句话要怎样来说人家才会去听,我们怎样去听人家才会来说,这是一个值得大家终身思考的问题,也是一个考验我们把握语言技巧的能力问题。作为学习语言文学的同学们,大家是否思考过,语言,这个看似简单的符号,却代表着不同民族的不同思维方式。刚才我收到一张纸条,问我说我们外语系的学生为什么还要花这么多时间来学古代汉语,学古代汉语有什么用?我没有回答他,因为提出这个问题本身就带有功利思想。我们学习外语难道仅仅是为了有用吗?难道就是因为这两年外语热门,所以大家就都为了找到一个好工作而来这里上大学,学外语吗?读大学,难道仅仅只是为了找一个好一点儿的工作吗?如果只是为了找一个工作,我奉劝在座的各位还是大可不必了吧,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现在大家有这种想法也不足为奇,但长此以往,不用二十年,大学文凭恐怕也找不到好工作了。好了,先不说这么远的吧,我们现在回来继续说说语言这个问题:语言,只是一种工具,而已。但如果想要运用好语言这门工具,我们经常需要在多种语言之间自如切换,这首先需要理解这些语言符号背后所蕴藏着的不同的思维方式,这就要求我们首先要把中文学好,同时也要把外语学好。现在,我举一个不太恰当的例子: ‘betty’,你们会怎么翻译呢?”
“贝蒂”,几乎异口同声。
“好!请大家想一想,还有没有别的更好的翻译方法?我请同学们放心,尤其是刚才问我‘学古汉语有什么用处’的那位同学,你们每个人的考试都会及格,更不会因为你不翻译成‘贝蒂’而给你们零分。教与学,本身就是一个言传身教的熏陶过程,学习语文和学习本身也应该是一个快乐的记忆和理解的过程。我不会用‘采点取分’这样弱智的评分方式来扼杀我们美丽的中文,把它砸成无数碎片,然后再重组成一个个肠梗阻一样的所谓‘考点’,更不会把‘倒逼大部分考生做不完考卷’来当成我的教学目标!”说到这里,朱老师双手拄着讲台,透过茶色近视镜看着大家,问道:“同学们说说,‘betty’ 还能怎么翻译呢?林语堂先生翻译成‘秋香’。”同学们都笑了,他接着讲道:“我再来问大家,翻译的标准应该是什么?或者说,应该如何来评价一个翻译的好或者不好呢?肖恩同学,我想请你来回答这个问题!”
肖恩站了起来,不太自信地回答说:“呃……我也说不太好,起码要准确吧,不能有错误……然后要快,不能让人等太久……然后,然后还有就是,要尽量地道吧,更不能出笑话……”
朱老师点了点头:“嗯,肖恩同学的回答很好,请坐!你不是问我学古汉语有什么用吗?那我现在来告诉你严复先生提议的标准……”
他在黑板上写下了“信、达、雅”三个字。
“接下来,我想请同学们按照各自家乡话的语言习惯来表达一下‘把这本书给我’……”,朱老师一边说着,一边继续在黑板上写下了几行外文:
give me this book
mhe эty khnгy
この本を私にくれ
donne - moi ce livre
台下百花齐放,百家争鸣。
朱老师又分别用普通话、粤语、四川话和上海话的语法结构跟这几句外文做了一番比较分析。最后他问大家:“知道我为什么要跟大家讲这些在有的人看来可能是没有用的东西吗?我想说明的是,在这个本来就千姿百态的世界当中,条条大路通罗马,一个问题的正确答案可能永远都不止一个。好的,接下来,我们学习课文《再别康桥》……”
朱老师轻轻地拿起教课书,在教室里一边踱步一边朗读《再别康桥》。那声音,如同晚风拂过水面,清新而和畅。
朗读结束后,还剩半节课时间,他又开始了闲聊:“十年前,我有幸作为访问学者去过一次康桥大学。其他事情我都没有太深的印象,唯独河边那片绿油油的青草地让我难以忘怀。有人在那里拉着小提琴,有人躺在那里享受阳光,也有人在那儿谈情说爱……同学们,如果是你,你在那里最想做的是什么呢?”
有人说读书,有人说遛狗,也有人说摔跤 ,蔡永在大声嚷嚷着:“烧烤!”
同学们大笑。
朱老师点了点头,微笑着说:“嗯,挺好的!这事儿我也干过!大一那年我当班长的时候,曾经组织班级去公园的草地上烧烤。我们事先做了很多准备,以为事无巨细都已经充分考虑到了,可谁曾想,我们偏偏忘记了女同学们的如厕问题……”
肖恩把一张纸条塞给了邻桌的甄媛,上面写着:“本周日共青森林公园烧烤!参加者,打钩!传下去!”
甄媛一边看一边兴奋地搓手:“我喜欢!”
罗兰好奇地问朱老师:“那后来问题是怎么解决的呢?”
朱老师卖起了关子:“办法总比困难多,问题自然是要想办法解决的。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现在的问题是,还有一会儿才能下课,大家随意命题写一篇课堂作文吧,两千字左右。”
写了大概一千八百多字以后,肖恩就再也写不下去了,坐在那里发愣。
朱老师让肖恩帮忙收集作文。
这可是一份好差事儿。借着收作文的契机,肖恩顺便完成了周日烧烤的动员和统计工作,也顺理成章地在南曦涓身边多磨蹭了一番,欣赏了一下她的墨宝。她的字,中规中矩,清新隽永。
肖恩心中暗想:字如其人,此女不系文青。相比之下,舒桦这个女文青不仅字写得龙飞凤舞,字字相连,如滔滔江水般连绵不绝,而且才思敏捷,就这么一篇课堂小作文,她一气呵成,写满了半本稿纸。
“此女文青彪悍也!”,肖恩心中暗自惊叹。
舒桦坐在教室南边靠窗的第一个位子。肖恩本想等她写完再一起收上来,但见她似乎一时仍无收笔之意,只好先把其他同学的作文交给了朱老师。同学们陆陆续续离开了教室,朱老师低声吩咐肖恩不要打扰她,等她写好再收上来,送到他办公室即可。
没办法,肖恩只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耐着性子等着。
终于,她写好了,站起来对肖恩说:“monitor(班长),过来吧,我写好了!”
肖恩如获大赦,背上书包就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
舒桦像是踩准了节奏一样,等到肖恩靠近的一刹那突然间站了起来,跟肖恩撞了个满怀。肖恩弹射般地倒退了半步出去。舒桦嗔怒道:“冒冒失失的,一看就是没谈过朋友的……”
说着,她俯下身去,从椅背上抄起了白色的制服上衣。肖恩这才注意到,她穿着的是一件粉红色的薄若蝉翼的纱衣。
正值中午艳阳高照,阳光透过窗户射在肖恩的脸上,热辣辣的。
众人拾柴火焰高,共青森林公园的烧烤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还算圆满。李小晋打的预定电话,又跟王家波一起骑自行车过去交的定金。周日下午两点多,大家打着饱嗝儿走出烧烤区,看到门口排起的长队,李小晋自豪地笑了:“怎么样?还是我的决策英明吧?”白克泯含情脉脉地看了李小晋一眼。
就冲她这不经意的一个眼神,肖恩敏锐地察觉到了情况。他回想起烧烤时,他们俩就一直猫在一起,他俩就像约好了似的,躲在角落的小屋里。再细细想来,林一笑跟甄媛这俩人好像也有那么点儿意思。烧烤时,肖恩和王家波几个男生忙着在中间的大烧烤炉上不停地翻烤着一大堆鸡腿、鸡翅和羊肉串,南曦涓她们几个女生则在一旁帮着往上刷油、撒调料,林一笑跟甄媛两人却不知所踪。每当烤的香味儿飘散,他俩又会准时出现,把烤物塞进嘴里就跑。大家在草坪上玩丢手绢的游戏,这两个人又不见了。夜幕降临,大家一路高喊着他俩的名字,四处寻找,最后才在一个小树林里找到了他们。事后,肖恩曾多次尝试套林一笑的话,但他口风很紧,坚称自己只是跟甄媛谈了谈人生,理想和未来。
返回的中,肖恩和南曦涓落在了队伍的最后。他们一路沉默无语,肖恩几次想开口,却又不知该说点儿什么。南曦涓的脚步声在肖恩耳畔回响,他便低着头,默默地数着她的步伐。渡口汽笛声响起,黄浦江两岸的灯火渐次亮起。
肖恩和南曦涓在船头倚栏而立。白色的浪花在船头跳跃,激起了阵阵涟漪。南曦涓打破了沉默:“肖恩,你想听听我写的诗吗?” 肖恩点了点头,心中却不禁暗想:写诗?莫非,此女真乃文青不成?
南曦涓轻轻地朗诵起来: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作别江畔的晚霞。
浦江上的波光,是我心中的涟漪;
波光里的灯火,在我的心头荡漾。”
肖恩听出了些许不对劲,但看着南曦涓认真的神态便没再开口。南曦涓继续朗诵:
“江水中的水藻,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在浦江的波光里,我甘心做一条小鱼!
那柳荫旁的灯光,不是渔火,是天上星;
揉碎在水草里,沉淀着色彩斑斓的梦。
追梦?挥一支长毫,在少女的心田浸染;
满载一船少年,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悄悄是别离的号角;
秋霜也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浦江!
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那片晚霞。”
江面上一阵秋风掠过,寒意袭人,南曦涓紧紧握住衣领,仿佛要在冷酷的现实中寻找一丝暖意。那天,她身穿蓝色的牛仔长裙,上身搭配着一件白衬衫,如同初夏的晨曦,与周围的冷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肖恩却在这冷风中感受到了另外一种寒意,那是寒彻心扉的心碎,一种“悄悄是别离的号角”的凄凉。“悄悄的我走了”,他反复琢磨着这句话的含义。那轻轻地离开,那不带走一片晚霞的决绝,或许,这已经是她在用再直白不过的方式告诉他:就这样结束吧,既然来的时候是悄悄儿的,那么悄悄的离开恐怕也就是最好的结局吧。
在沉默的包围中,肖恩似懂非懂地冲着南曦涓轻轻地点了点头,就如同是在那悠扬而悲凉的悄悄别离的号角声中悄悄地接受了这种无言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