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两行清泪为思亲
西北农村有一句俗语,叫做“要想挣钱,收麦过年。”
意思就是,在农村,收麦子和过年这两个时间,生意是最好做的。收完麦子,家家户户手里都会有一些余钱。而过年不同,哪怕没钱,也会咬咬牙给孩子添置一两件新衣服的,给家里买点糖果瓜子的,用来招待来拜年的客人。
《白毛女》中,杨白劳的生活已经如此艰难了,可是在过年的时候,仍然想着给闺女买一根红头绳。何况现在,人们的日子已经好了很多。
村口的公交车,原本一天一趟,现在一天能跑三趟。在太阳还没有升起来之前,已经拉着满满一车乘客,开往县城。
杨家垣,也没有了往日的宁静。男人们收拾一下屋前屋后的卫生,不能让亲戚来了,看到自家屋里又脏又乱。平日里关系好的妇人,则聚在一起蒸过年走亲戚用的花馍。小孩子也不睡懒觉了,早早的起床满村子乱跑,要是兜里再揣一盒从小卖部买来的擦炮,那就是妥妥的孩子王了。
村委会的大喇叭很早就响了起来,不过,不是村长在宣传什么政策或者通知什么事情,而是在播放流行歌曲。
世味虽然已经真的薄似纱了,可是在这个古老民族独有的节日里,人们依然在努力的渲染着节日的气氛。
杨家垣只是一个缩影,整片大地,从北到南,都是如此。
金荣搂着亭子的肩膀,从小院里走了出来。
“亭子,哥昨天晚上可是帮了你大忙了,你应该怎么谢我啊?”
“你帮我什么大忙?我怎么不知道?”井亭漫不经心的说道。
“装傻是不是?你要这么翻脸不认账,我待会可要和你三婶好好唠唠。”
“金荣哥,我开玩笑的,你帮了我那么大的忙,我能不知道嘛?要不?我给你买盒烟?”
“少来这套,一盒烟就想把我打发了,你忘了昨晚笤帚疙瘩差点开花了?”
“那后来我不是拦住了嘛?”
正在瞎聊的两个人刚迈进屋子,却同时停住了脚步。屋子里正在和三叔三婶聊天的几个妇女都齐刷刷的回过头来,用打量的目光扫视着两个人。
“你们俩进来啊?杵在门口干啥?”三婶看到两人勾肩搭背的站在门口,不知道该进来还是该退出去,就笑着说道。
“妈,这啥情况,怎么这么多人,今天还不到拜年的日子吧!”金荣松开了井亭,走到三婶身边问道。
“死孩子,你瞎说什么呢?你这些姨都是来给你和亭子说对象的。”三婶拍了金荣一巴掌。
井亭缩在后面,看到这架势,没敢开口。
“他三婶,我跟你说,我那外甥女,人长得乖巧,又听话,跟亭子可是很般配的。”
“可不长得乖巧嘛,个子还不到亭子肩膀呢。孝仓婶,我那侄女不管是模样,个子,都没得说。又会疼人,你这两个孩子我看哪个都行。”
“是,我们是矮点,可我们好歹是个闺女,你那还带个孩子,能不会疼人吗?”
“孝仓媳妇,我家闺女可是你看着长大的,虽然没上过学,可是样子在哪里呢。你看要不让两个孩子在一起坐坐?”
井亭这会是很佩服三婶的,面对着如此纷乱复杂的境况,可以始终保持微笑,不断的点头,嘴里也在不停的说着:“好好。”
“三婶,刚才有人打电话了,我先去诊所了。”说完,冲着坐在旁边笑的乐不可支的霞姐使了个眼色,便拉了金荣一把,夺门而出。
“这孩子,还没吃……”。三婶突然想起,自己净顾着高兴了,今天早晨还没有做饭呢。
昨晚亭子和金荣上了电视,今天就有这么多人来说媒。这在杨家垣,可是独一份的。从来都是“一家有女百家求”,谁家儿子能有这个待遇?虽然那些人说的,她一个也看不上,可是一点也不妨碍她享受这个过程啊!
走出门的金荣回头看了一眼,忧心忡忡的问道:“亭子,这可怎么办呢?你看那些人说的都是什么啊?竟然还有一个带孩子的。”
“放心,三婶眼光高着呢。你忘了,那时候三叔要给我说你表舅家的闺女,三婶都看不上,何况这些人。”井亭笃定的说道。
井亭看着跟上来的霞姐,说道:“霞姐,走,咱们先去吃饭。”
“去哪吃饭?”金荣满脸疑惑。
直到远远看到那座新修的二层小楼,金荣才知道井亭要带自己去哪里吃饭。这根本就是蹭饭好吧?不过自己一点也不拒绝,杨老家的饭,那是一般的饭吗?
这座小楼,比起咸市的别墅差的很远,小,矮,也没有什么华丽的装饰。但胜在幽静,温馨。
井亭伸手按了一下门铃。
没过一会,走出来一个中年男人,穿着一身笔挺的休闲服。面带着微笑问道:“请问你们找谁?”
“杨老爷子在家吗?”
“请问你是?”
“我姓井。”
“你是井大夫吧,哎呀,实在不好意思,快请进。”中年男人忙拉开大门,请井亭进去。
“亭子,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我这房子自打建好,你就没来过吧?”杨老和一个老人正在下象棋,杨佳坐在旁边指指点点的。突然看到井亭从门外走了进来,老爷子放下手中的棋子,笑着说道。
杨佳站起身:“亭子,听说你昨天回来了。还想着今天去家里找你呢。没想到我们还没有去,你就过来了。”
“姑,家里一堆人,三婶也没有做饭,我是过来蹭饭的”
“亭子,你这样说话,我可就生气了。什么叫蹭饭,饿了过来就行。对了,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个是我家公,也就是公公。这个是我丈夫,姓曾,你喊叔叔就可以了。”杨佳指着杨老对面的老头和带井亭进来的中年人说道。
“曾老爷子好,姑父你好。姑,你是不是傻了,你丈夫,我不应该叫姑父吗?哪来的叔叔?”井亭笑着说道。
屋里的几人都笑了起来。杨佳忙说道:“对对对,我忘了这是在杨家垣。亭子,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安排。”
杨佳不确定井亭的想法,只能先给个常规的称呼。听到井亭的称呼,很是开心。
“随便,姑,你看着弄点吃的就行。”说完就和金荣霞姐坐在沙发上。
“老爷子,我不能白蹭饭不是,麻烦您伸一下手。”井亭对杨老说道。
杨老现在的样子,和一个月前已经完全不同了。身上穿着一件绸布棉袄,如果不说话,抄着手往村委会墙下面一坐,谁也不会想到,这个农村老汉是几十亿身家的弯商。
气色也好看很多,虽然没有红光满面,但浑身上下透出的精气神与之前浑然不同了。没有那种长期被病痛折磨的枯槁。脸上也开始上肉,再不是皮包骨了。
“你再这么阴阳怪气的,小心我踢你。”杨老一边将胳膊放在井亭面前,一边笑骂道。
井亭嘿嘿笑着,把手指搭了上去。片刻后,井亭收回手,点点头说道:“恢复的挺好的,就你现在这种‘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的心态,一定可以长寿的。”
“亭子,那有没有什么要注意的?”听到井亭的话,老爷子因为长肉而皱纹渐少的脸上乐开了花。不过随即又小心的问道。
“没什么要注意的,自己开心就好。”
“亭子,我们其实待会准备去找你的,想让你给老曾看一下。”老爷子小心的说道。
“行啊,我看完了再去诊所。”说着井亭就要伸手。
“爸,你让亭子先吃饭,他是饿着肚子过来的。亭子,你和金荣,还有这位姑娘,赶快先吃饭。有什么事吃完饭再说。”
“怪我,怪我。亭子,先吃饭。”杨老急忙道歉。
杨老家有专门的厨师,这么一小会,桌子上已经满满当当了。各种早点,小菜,稀饭,让三人吃的很痛快。
“曾老,你伤心了!”井亭手指搭在曾老的手腕上,轻轻的说了句话,就再没有开口。
旁边的几人原本还期待井亭像以前那样,将曾老的身体情况做一番剖析。可是,他就只说了一句话。
“亭子,你别看我公公现在看着挺好的,可是饭量越来越不行了,身体重量也在不停的下降。关键是头脑也慢慢的开始不太清楚。整天闷闷不乐……。”杨佳突然闭上了嘴,因为他看到公公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征兆的落下了两行清泪。
几人就这么看着,曾老脸上没有任何悲伤的表情,眼泪就那么突兀的顺着眼眶流了下来。而且没有任何停止的迹象。
如果非要形容,那就是水龙头,井亭那句,曾老,你伤心了。仿佛就是打开了水龙头的开关。
更奇怪的是,曾老爷子却浑然不觉,看到几人视线都放在自己身上,还笑着问道:“怎么了?都看着我干嘛?”
直到眼泪流到嘴角,老爷子才感觉到有些痒,用舌头舔了一下,苦涩的味道。
“难怪你们都盯着我看,我这眼睛啊,一直都有见风流泪的毛病。”曾老若无其事的接过儿子递来的纸巾,擦了擦满脸的泪水。
奇怪的是,曾老用纸巾擦过之后,水龙头就好像突然关掉了开关,突然就不流了。
屋里的几人,除了井亭之外,都面面相觑,就连曾老的儿子看样子也不知道父亲有这种情况。
井亭笑了笑,说道:“老爷子,您最近的大便是不是有点干燥啊?”
“是啊,儿媳妇总说你是神医,把你夸得像一朵花似得,看来还真是有两下子的。确实有这个情况的。上洗手间很痛苦,井大夫能给开点药吗?”
“可以,待会让我姑去诊所一趟,我给您开点药,服用之后就会有好转的。”
“那井大夫,我这是因为什么引起的呢?”
“水土。您是从弯弯省来到了内地西北黄土高原。从温热潮湿的环境来到这个冷冽干燥的环境。身体还没有适应,所以出现这种情况,完全正常。就是很常见的水土不服。”
几人都点点头。毕竟两地环境相差太大。
“两位老爷子,我得去诊所了。姑,你待会不要忘了,去诊所给老爷子拿一下药。”井亭站起身向两位老人告别。
“亭子,我中午让人做点好吃的,你过来吃吧。”杨老笑着说道。
“杨老,不用了,三婶估计这会已经到诊所找我去了。我要是中午再不回家吃饭,那我就该挨揍了。”井亭笑着回答。
“也行,不过,你这几天在村里,哪天有空了说一声,咱一起吃顿饭?”
“过两天有时间,一定过来打扰。”
井亭刚走出大门,金荣就忍不住了:“亭子,我觉得你对那曾老有意见。”
“金荣哥,你是从哪里看出来到?”井亭疑惑的问道。
“我都能看出来那个老爷子眼泪流的不正常,你说当时屋子里,哪来的风啊?还就迎风流泪了。我不相信你没有看出来?”
“霞姐,你说连金荣哥都能看出来的问题,你说我怎么会想不到呢?最近脑子不太好使。”井亭拍了拍额头,懊恼的说道。
“对呀,连我都能看出的问题,你怎么会看不出来呢?肯定是对那个曾老有意见了。”金荣说话逐渐慢了下来,他总觉得这句话有哪里不对,可是却不知道不对在哪?
他们三人到诊所的时候,果然如井亭所说的,三婶正在等着他们。
“你们跑哪里去了?我在这等半天了。饭都凉了。”
井亭和金荣走后,三婶才想起来他们都没有吃饭,所以也顾不上享受那种“百家求”的愉悦,赶紧把昨晚剩下的饺子给他们煎了,又熬了稀饭,给送到诊所来。
不过三婶到诊所时间也不长,时间主要耽误在来的路上。
“三嫂,你们亭子和金荣可是有本事了,都上电视了。”
“孝仓媳妇,你家那俩小子不赖,给咱杨家垣人长脸了。那可是省台啊!”
一路上,三婶的脚就没有沾过地。她有些后悔了,为什么要和那些人坐在家里聊什么对象,还一个也看不上。净瞎耽误功夫。要是早知道这种情况,早就在村里转八圈了。
“也就是上个省台,算不了什么大事。只要一天让我少操点心,比啥都强。你看,这还没吃饭又跑了,我还得给他们送饭。回家亭子又说想吃萝卜丸子,还得给炸丸子,你不知道,这一天天的可烦死我了。”
虽然三婶的脸笑的都有些僵硬了,还得不停的说些谦虚的话。可是五分钟的路程,愣是让她绕着走了快二十分钟。
乡亲们看着三婶满嘴抱怨的显摆,心里有些吃味。
也就是你们两家离得近,你们一家跟着沾光。别以为我们没看见,亭子回来,那礼物都是用车拉的。要是我们家和亭子是邻居,我们现在可也是这种待遇了,哪里轮得到你显摆。
可是真的是这样的吗?
西北有句俗语,叫做“看人挑担不吃力”。
正因为三婶一直叮嘱金荣,亭子没娘,从小没有人疼,一定要保护好亭子。才会有后来金荣用自己的脑袋为井亭挡住那半块砖。可是代价很大,金荣傻了十三年。
金荣为了保护井亭变成那样,谁家的父母能做到,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对待井亭还像自家孩子一样?
金荣痊愈以后,又有哪个父母会像三婶一样,更加变本加厉,眼里都是亭子,连做饭都是先紧着做亭子爱吃的。导致自己的亲儿子想去做鉴定了。
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爱。
再回到诊所。
听到三婶的话,金荣张嘴就想说话,却被亭子捏了一个饺子,直接塞到嘴里。
“你昨天不是说杨老来家好几趟吗?我们不得去看看。省的到时候有人说你,说点事也不转达。不能败坏你的名声。三婶,您说是吗?”
“我和你说了吗?我怎么记得我没说呢?原本想今天早晨说的,后来不是让那些人烦的都给忘了。”三婶有些疑惑。
“昨晚我们回来你就说了,不信你问金荣。”
看到井亭的眼神,金荣不是很明白,但还是点点头。
“那就是我说过了,忘了,我这脑子,现在是越来越不好使了,这一天都是让你们爷仨给气的。你看王霞多乖,那时候要是个闺女就好了。”
三婶看到三人吃饭,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说道:“你们吃快点,别吃成凉的了,我去小卖部转一圈,看看有没有人?”
“妈,你去小卖部看有没有什么人?”金荣不解的问道。
“我说我去看看小卖部有没有人,去买点东西。你吃你的饭吧,事怎么那么多?”三婶气呼呼的出了门。
三婶一出门,三人同时放下了筷子,实在是吃不动了。
“你说这日子,小海叔能不二十四小时守着?还需要去看有没有人?亭子,你说你三婶是怎么了,说话颠三倒四的,要不中午回去,你给看看?”
“金荣哥,咱俩扯平了啊,你昨晚帮了我的忙,我这次就不和三婶说你怀疑她有病,让我给看看了。”
金荣嘴角一咧,冷笑道:“想的美,你愿意说就去说,我不怕,大不了就是揍一顿。想和我昨晚的牺牲扯平,白日做梦!”
井亭诧异的看着金荣,想不到他竟然如此有骨气。
“亭子,你刚才为什么不让我跟我妈说咱吃过饭了?害得我还得硬往下咽两个饺子。”
“三婶要是知道咱们去杨老那里蹭饭,你以为能轻饶了咱俩?中午不给咱做饭都是轻的。”
“也对啊!不过不是你带我们去的吗?亭子!”金荣脸上露出了坏笑。
井亭吧唧了一下嘴:“金荣哥,我待会去小卖部给你买一条烟,你看怎么样?”
“我考虑一下吧!”金荣“哼哼”了一声,将架子端的足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