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报答春光知有处
“今朝佛粥交相馈,更觉江村节物新。”
陆游诗中的佛粥,指的就是腊八粥。
每年从秋天开始,三婶就开始收集材料。红豆,黄豆,绿豆,黑豆,豌豆,反正啊,只要西北高原上有的豆子,锅里都有。三婶总会将豆子中的小石子和其他杂物摘拣干净,多洗几遍,然后加上红枣,薏米,冰糖,慢火咕嘟一个晚上。
早晨,掀开锅,一股甜香味就往人鼻孔里钻。三婶总会一边看着像小猪一样,七里秃噜在碗里拱的金荣和井亭,一边给他们添饭。脸上带着和饲养员一样的微笑。
今天已经腊月初九了。早起的三婶,看着锅里还剩下半锅的腊八粥,脸上有些发愁。
豆子还是自己一粒一粒拣的,米还是自己淘的,红枣,也是自己煮熟后,一颗一颗的将枣核挤出去的。
材料还是那些材料,甚至因为条件好了,还会多加点冰糖,放一些葡萄干。
可是往年自己熬得粥,到这会,第二锅已经喝完了。现在不要说第二锅,昨天熬得还剩这么多。是自己的手艺不行了,腊八粥不香了?
环视了一圈,三婶才发现,不是腊八粥不香了,是喝粥的人不在了。
三叔就坐在对面,什么话也没有说,老老实实喝着碗里的粥。
可是三婶看到他,就是觉得生气。
“你没给井亭和金荣打个电话?”
“你昨天刚打过。”三叔抬起头,平静的说。
“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昨天是腊八,今天还是吗?嗯?你昨天吃饭了,怎么今天还吃?”
任何战争都需要一个借口的,或者说是导火索。
“我现在就去打。”三叔放下碗向外走去。
只要我投降的够快,就能避开你的炮火。
“我今天不做饭了,就喝粥了。”三婶在身后说道。
三叔的脚步顿了一下,随即又加快了几分。
井亭看着手机上来电显示,忙伸手接了起来
“亭子,忙不?”
“三叔,怎么了?”总是三婶给自己打电话,三叔打过电话来,井亭心里有些发慌。
“没事,就是你三婶让给你们打个电话,问问你们。”
“哦,我们挺好的,就是最近人稍微多了点,其他都还好。”
“那就好,没事了,就是家里的腊八粥喝不完,你三婶也不做饭了。”
说完三叔就挂断了电话。
井亭举着手机,愣了好一会。
三叔平时很少给他们打电话,都是三婶打电话,三叔就在旁边竖着耳朵,静静地听着,也不说话。今天三叔罕见的打来电话,说的话比他一天说的都多。可是这么多话,就只说了一句,井亭和金荣不在家,他们吃饭都不香了。
井亭的嘴吧嗒了一下,收拾了一下自己心中的升起的情绪,向诊桌后面走去。因为有人来了,是一对更让人心疼的父母。
昨晚那两位老人,缓缓走了进来。老爷子依然紧紧的拽着老太太的手。
“井大夫,我们过来了,你昨天说的那味药,现在有了吗?”老爷子有些紧张的看着井亭,问道。
“有了,老爷子您放心,咱现在就去治疗室。”
走在前面的井亭,缓缓地推开了治疗室的门,走了进去。
治疗室里有人。
童蕾握着井亭的手欲言又止。明月却无所谓的坐在床边上,两条小腿搭在床沿,一甩一甩的,满脸带着笑,甜甜的喊了一声:“亭子哥。”
时间回到昨天下午。
看着两位老人上车走远,井亭掏出了电话,拨了出去。
“亭子,是不是想我了?”电话里传来了童蕾的声音。
“童姐,我想你了。我明天有点事,需要你来诊所一下。”
“好的,几点去啊,需要多长时间,我安排一下。”
“吃过早饭就过来,需要的时间可能会长一点。哦,对了,带着明月吧。”
“多长时间都行,我也想你了。可是你让带着明月,你不觉得不方便吗?”童蕾笑着问道。
“童姐,我是真有事,你吃完早饭就过来,带着明月。”
“好的,听你的,我明天带着明月早点过去,可以了吗,亭子哥?”
“乖。”
不到八点,童蕾就带着明月来到了诊所。
两天没有看到井亭,童蕾快走两步,看样子是想要扑进井亭的怀里。
“咳咳”身后传来明月的干咳声。
童蕾止住了脚步,伸手拉住了井亭的手。然后眼神有些幽怨的看着井亭。
“我说不想带这么大个电灯泡,你非让带,连抱一下都不行。”
以两人的默契,井亭完全能读懂童蕾眼神中的话。只是笑了一下,却没有解释。
“亭子,我把公司安排好了,今天一天的时间都是属于你的。”
“对,连人带时间都是属于你的。”井亭还没有开口,身后就传来了明月的声音。
“就是连人带时间都是属于亭子的,你有什么意见?童明月,我告诉你,你不要忘了你答应过什么的?”
“我是答应过,可是你也不用在我面前这样。”
井亭看到两人本来就很大的眼睛都睁圆了,忙开口说道:“童姐,我带你们去治疗室。待会有事的。”
说完,不等两人开口,就拉着两人向后院走去。
看着井亭关门离开,屋子里安静了下来。
“妈,你说亭子哥让我们来干嘛?”井亭离开后,两人也不再争吵。也许所谓争吵的发生,是需要特定的条件。
童蕾摇摇头:“他没有告诉我。”
“你可真够可以的,万一把咱俩卖了呢?”明月撇撇嘴。
童蕾并没有搭理她,找个地方坐下耐心的等着。这一等,就是一个小时。直到井亭推门进来。
进了治疗室后,握着童蕾的手:“童姐,稳定一下情绪,不要太激动,好多事还要指着你呢。”
童蕾正要说什么,就看到跟着井亭走进来的两位老人。
看着两位老人已经近乎全白的头发,还有那苍老的面庞,童蕾的眼泪瞬间就从眼眶里涌了出来。她努力的张开嘴,想要说什么,或者想要哭出声,可是嘴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小嘴一张一张的,像是很快就要窒息。
井亭忙用手在她的背上,轻轻的抚摸着,安慰着她。
老爷子这时也看到了站在井亭身边的童蕾,松开了一直牵着的手,用力的揉了揉眼睛,仔细的看了看童蕾那张脸。然后,眼眶逐渐就变红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又闭上了,鼻子中发出“哼”的声音,将头转了过去,仰着头,看着治疗室墙壁的高处。
老太太突然感觉一直牵着自己的手松开了,也抬起了头,然后,就看到了泪流满面的童蕾。那张一直面无表情的脸突然间有了松动。嘴角, 眼角,还有脸上的肉,都在这一刻微微的颤抖。
泪眼婆娑的童蕾,看着母亲那张没有一丝表情,像是一块木头雕刻的脸,嘴里终于发出来声音。
“妈!”然后就跪倒在地,抱着老太太的腿,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声。明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流着眼泪,扶着妈妈的胳膊。
老太太僵硬的脸,在童蕾的哭声中,终于生动起来。眼泪也在这一瞬间流了下来。嘴巴颤颤巍巍的发出了声音:“小蕾。”
童蕾哭的更大声了。
老爷子听到了老太太说话了,转过身来,满是泪水的脸上却又充满了惊喜。拉着老太太的手,问道:“彩云,你能说话了?”
老太太却没有理会他,轻轻弯下腰,抱着童蕾,一边流泪,一边说道:“小蕾,妈的小蕾,不哭了,都是妈不好,让你受委屈了。”
童蕾只着一边哭,一边重复地说着:“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们。”
剪断的脐带,甩开的手,还有那用力关上的门,我用一生在向你告别,你却告诉我路上小心。(作者佚名)
母亲清醒之后,第一句话是埋怨自己没有照顾好孩子,让孩子受了委屈。却忘了自己为了孩子,沉沦在无边的迷雾。也许,她在迷雾中,仍在寻找着自己的孩子,怕她跌倒,怕她受委屈。
井亭扶着老太太和童蕾坐了下来。又看了看仍站在那里,仰着头的老爷子,说道:“老爷子,您身体不好,咱坐下说吧。”
老爷子在脸上抹了一把,说道:“我身体好着呢。既然我老伴的病好了,能说话了,咱们就去给你把诊费结一下,我们就回家。”
说完还对这老太太说道:“彩云,你没事了,咱就回家吧,老在人家诊所干啥。”
嘴里这么说着,可是脚下却没有任何动作。
也许这就是父亲,明明已经心疼的抽搐了,可是嘴里的话依然那么生硬,硬的像山,像脊梁。硬的像自己那山一般的脊梁。嘴里从没有爱,可是哪怕背已然弯曲,依然要用他那山一样的脊梁,为你遮风挡雨。
井亭听到他的话,忙说道:“不着急的,您老伴这身体刚好,休息一下再说吧。您说的对,老在治疗室不是那么回事,咱去我屋里说。”
老爷子虽然嘴里喊着要回家,可是两只脚却遵从着内心的意志,跟着井亭上了二楼。走上楼梯,还回头看了一眼,看到童蕾和明月带着老太太上来,才放心的和井亭向他的房间走去。
童蕾进屋后,扶着母亲坐在沙发上。先带着明月去洗手间洗了一下脸。然后又从柜子里拿出一条新的毛巾,用热水打湿,帮母亲擦干了脸上的泪水,又走到父亲面前。
“爸爸。”老爷子没有搭理她,故意将头转向一边。
童蕾站在父亲旁边,看他故意不理自己,就把目光投向井亭。
井亭冲着正搂着外婆说话的明月看了一眼。
童蕾把手里的毛巾递给明月:“去,帮你外公擦一下脸。”
“外公,我帮你擦一下脸。”说完也不管老爷子同不同意,就拿着毛巾在他脸上一顿乱胡噜。老爷子不但没有生气,反而笑的脸上的皱纹都要绽开了。
“好孩子,明月,都是大姑娘了。长得都快要比外公高了。”
井亭看着屋里的气氛一片和谐。走到老太太的面前:“老太太,我帮你号一下脉吧?”
这会的老人不再像昨天一样无动于衷,而是将手伸到了井亭面前。
井亭细细的感受一下,说道:“您的身体本来就没什么问题。只是因为自己的相思不可得,所以对周围的一切产生了厌恶的情绪。让你下意识的不想看,不想听,不想思考。因为任何的感觉都会让您想起以前的事情。所以身体就下意识的关闭了您的各种感觉,这也是身体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
“那这个保护,对我老伴的以后有没有什么影响。”老爷子也在听着井亭说话。
“不会有什么影响的。因为在她封闭了自己意识的这段时间,身体的其他各项功能都运转正常,用咱们通俗的话来讲,就是,该吃吃,该喝喝。今天见到女儿,他下意识就打开了已经关闭的观感,恢复了正常。”
老爷子满脸喜色的说道:“那就好,那就好。”
童蕾突然问道:“你又没有见过他们,怎么知道他们是我父母呢?”
井亭笑着说道:“昨天刚见到的时候,我就觉得面熟,可是偏偏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可是当老爷子在纸上给我写下他们两人的名字的时候,我就基本可以确定了。”
井亭从兜里掏出一张纸,递给童蕾。
童蕾接过一看,上面就两个名字:“童正军,茆彩云。”
“就因为姓童?”童蕾疑惑的问。
“你曾经告诉过我,你哥哥叫童茆,你还特意给我解释,说是草字头,下面一个子丑寅卯的卯。而两人的姓正好就是你哥的名字,再加上童这个姓本就稀少。如果他们不是你的父母,你觉得世上会有这么巧的事情?”井亭笑着说道。
“好吧,算你厉害。”童蕾给了井亭一个赞许的眼神。
“可这么多信息,我依然怕是巧合,所以就问老爷子,是不是住在北林?你曾经说过,父母在政府工作,现在已经退休。而市政府家属院就是在北林。”
老爷子心想,难怪昨天让我写名字,问我住哪,自己态度那么不好,人家井大夫也没有生气。原来和闺女认识啊。
老太太心里想的就比老爷子要多的多。她不像男人那么粗枝大叶。
童蕾进门后拉着明月直接去了洗手间,然后又从柜子里拿出条新的毛巾,然后刚才井大夫说童蕾告诉他哥哥叫什么,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
这一切的一切都表明,两人的关系不一般。可是令老太太头疼的是,再不一般能怎么不一般?女儿都眼看着四十岁了,井大夫看起来比明月大不了多少,这也有点太不可能了吧!
不过这个井大夫长得一表人才,又医术高明,为人也热情谦和,要是童蕾小点,兴许还是有可能的。
井亭并不知道老太太心中的“过江千尺浪。”只是觉得老太太看自己的眼神越来越慈祥。回头看了一眼在和明月说话的老爷子,声音压低了一点:“老太太身体没什么问题,可是老爷子的情况很严重。”
听到井亭的话,童蕾着急了:“爸爸怎么了?严重到什么程度?”
“从昨天见到老爷子,无论什么时候,都牵着老太太的手,直到在治疗室,看到你时才松开。而且,我昨天问了一下老爷子,老太太的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老爷子回答我或许十几年前,或许今年下半年。我当时就觉得老爷子的身体出问题了,想要帮老爷子号脉,被拒绝了。”
井亭顿了一下。童蕾着急了:“你快点说啊,卖什么关子?”
“也许在老爷子心中,他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支撑他带着妻子四处求医的不是身体,而是执念。我也不知道你哥哥为什么不能成为他的希望。但他无时无刻都牵着妻子的手,不是怕妻子丢了,是怕自己丢了。怕自己丢了,妻子在世间再也没有任何依靠。”
“刚才妈说我哥哥是去执行什么秘密任务了,已经大半年没有任何联系了。”童蕾有些伤感的说道。
井亭点头说道:“这就是了。老爷子见到你的时候,才松开妻子的手。他知道即使自己倒了,妻子也有了依靠。他就不怕自己丢了。”
“那他的身体情况严重到什么程度。”童蕾有些担心,怕井亭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老太太也是眼里含着泪,眼睛盯着井亭的嘴。
“没有号脉,仅从脸上看,他的身体在照顾老太太,带老太太求医问药的过程中,已经被熬干了。如果老太太的身体没好,他还能支撑很久的,可是现在病好了,闺女也找到了。他的所有心事都放下了,不出意外今晚就会病倒。”井亭严肃的说。
“亭子,你那么厉害,我知道你一定会有办法的,对不对?我白发苍苍的老父亲,牵着母亲的手在在咸市四处找医生,我却一点也不知道。如今他这样,都是因为我自私。如果我陪着他们,他们也就不会这样了。亭子,你帮帮我好吗?我什么都听你的。好不好?”童蕾有些语无伦次的抱着井亭的胳膊边哭边说。原本还要说什么的井亭,也被她堵了回去。
童蕾的动静也惊动了正在讨好外孙女的老爷子。看到童蕾抱着井亭的胳膊哭,也是很心疼。其实他早就原谅了女儿,只是面子上拉不下来,还有维护一下老父亲的尊严。这会看到这一幕,忙问道:“小蕾,怎么了?”
老太太忙抱着童蕾说道:“小蕾,你先不着急,听井大夫说。”
童蕾终于停下了哭声,带着满脸的泪水,看着井亭。
“我还没有号脉,所以也没有一个确定的判断。所以你不要着急,等我脉诊之后咱再说,乖,不哭了,你知道我的医术的。你放心。”说完,伸手帮童蕾擦了擦脸上的泪水。
屋里几人的反应各有不同。
明月“哼”了一声。
老太太根本没有注意到,只是看着老爷子,眼中满是爱意。
老爷子脸色逐渐不太好看。哪怕井亭再优秀,那也是他眼里的小黄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