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今日方知我是我
杨老醒来,睁开眼,有光。四处看看,还在自己卧室,不是医院的病床。顿时心情好了起来。
以前总是感觉全身好像被绳子捆着,而且捆的很紧,勒的浑身上下都疼。想用力呼吸一口都做不到。可是现在觉得身上的绳子比以前松了,也没那么疼了。胳膊试着用力,屁股慢慢往后挪了,就将上身靠在床头。
杨佳昨晚一夜没睡,此刻正坐在沙发上低着头打盹。可是突然抬头,看到父亲已经坐了起来,靠在床上。杨佳揉揉眼睛,再看,是,父亲坐起来了,正微笑的看着她。
杨佳忙跑到父亲跟前:“爸,你怎么自己坐起来了?怎么不叫我?”
“能自己起来,叫你做什么?”一个老父亲这一刻是骄傲的。
“爸,那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啊?”杨佳忙问道。
“感觉挺好的,身上松快了好多,比发病前要好。”老爷子笑道。
“那太好了,井大夫真了不起。听老大说刚才给你扎完针,井大夫都累虚脱了。累的坐在地上起不来了。”
老爷子眉毛一拧,急忙问道:“是吗?现在怎么样了?”
杨佳忙回答道:“没事了,刚才还给你拔针了。”
“没事就好,要不我心里会过意不去的。多好的孩子,多好的医生啊。” 老爷子感慨的说道。
“幸好你回了一趟杨家垣,要不还遇不到呢!”杨佳说道。
“是啊,爸今年八十二了,我以为这次也就这样了,熬不过去了。可是谁知道去蹭人家一碗南瓜面,却把自己的命给蹭回来了。”
杨佳点了点头说道:“也是爸你该遇到的,你回来就是想给家乡留点东西,家乡也还你一个大大的惊喜。”
“闺女,你说咱应该怎么感谢亭子?”
杨佳摇了摇头:“我觉得这个人就是一个纯粹的医生,听说他在村里看病很便宜的。至少说明他对钱看的不是很重。至于其他的就不是很了解了。爸,咱直接问他不好吗?看他有什么需要。”
杨老拍了一下额头道:“哎呀,我这脑子,对呀,直接问问,看他有什么想法就是。习惯了尔虞我诈,却忘了以诚相待。去吧,去把亭子请进来吧。”
客厅里,几个人吃完了饭,正坐着聊天。杨思杨忆为两人讲一些弯弯省的风土人情。就看到杨佳走了出来。
“井大夫,我父亲请您过去一趟。”
井亭一边起身,一边问道:“杨老醒了?”
杨佳点了点头,和井亭一块来到杨老的卧室。其他几人也跟着进来。
“亭子,听说你刚才累脱力了,现在好点了吗?”杨老一脸关切。
“老爷子您别担心,我身体还好,就是刚才有点累,缓一会就没事了。”说着井亭还挥了挥胳膊。
“没事就好,不能为了给我治病,把你累坏了。”杨老笑道。
“老爷子,醒了一会了吧,感觉身体怎么样啊?”井亭一边和杨老打招呼,一边给杨老号脉。
“我觉得身体松快了好多。我也见过不少中医,可是还是觉得你的医术是最厉害的。”
“老爷子,您别夸我了,再夸,我就该飘起了了。您动脉硬化有了改善,但不多。接下来,需要一个很长周期的治疗,希望你做好心理准备。”井亭松开杨老的手腕。
“亭子,叫你过来,主要是想问问,你的诊费怎么该怎么付?你总说使唤小辈,可也不能老是白使唤不是?”
井亭在心里算了一下,然后说道:“老爷子,您一共给四百块钱,昨晚的药是医院的,就不算了。治疗结束一块给也行。”
金荣倒是习以为常,而且这次亭子都差点累坏了,多收点应该的。其他几人却都愣住了。
杨老犹豫的问道:“亭子,你是不是对你医术的价值有啥误解?”
井亭眼中流出了一抹哀思:“我爷爷就是杨家垣的村医,他是逃难到杨家垣的。爷爷说,如果不是杨家垣的乡亲,他就饿死了。所以他去世之前叮嘱我,只要是杨家垣人,看病就收个成本,有钱就给,没钱就记着。而且还不能催。如果账本太多了,就到他的坟前烧掉。对我来说,这就是规矩了。三婶说你是杨家垣人。我没什么误解的。”
说完,屋子里陷入了沉寂,久久的沉寂。
杨老想起自己第一次回乡,知道父母早已去世,是杨家垣的乡亲帮忙办的丧事。村里的老人说,当年就埋在公坟,只是时间太久了,当年主事的老人也都过世了。也就没人知道具体位置了。
他就在公坟外面磕了个头,然后就上车离开了。
再次回来,因为他觉得自己要不久于人世了。所以想给家乡留点什么。所以就在咸市投资建厂。
他觉得自己好像忘了点什么。
杨小山努力的在想,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三婶说你是杨家垣人。”
杨小山知道自己忘了什么。他忘了那个偏僻,孤独的小山村,他忘了那些肩扛手抬送父母下葬的乡亲。他忘了好多。
可是那些贫穷,善良的的乡亲们,却从没有忘记他。
救他一命,井亭只收四百块钱。不是因为他是杨小山,而是因为他是杨家垣人。
“老大,在杨家垣给我建个房子。以后就住那里吧。”杨老好像很累,声音很轻,也有些沙哑。可是这沙哑的声音打破了屋内的沉寂。
杨思点了点头,转身出去打电话了。
杨老又从床头的抽屉里拿出一张卡,递给了井亭:“亭子,这里有两百万,你拿着。那些被你烧掉的账本,我替他们把账还了。”
井亭没有说话,接过了那张卡,捏在手里。
杨老又对站在床边沉默的杨忆说道:“老二,把你兜里的零钱都掏出来。”
杨忆把身上几个兜里的钱都掏出来,放在父亲面前,红灿灿的一堆钞票。杨老从中拿了四百块钱,双手递给井亭:“亭子,这是你的诊费,你收好。”
然后杨老把金荣叫到身边,将剩下的那堆钱都塞在他手里:“这是爷给你俩的跑腿钱,你们回头自己分。”
金荣愣愣的看着这堆钱,有些手足无措。习惯性的看向井亭。
“金荣哥,既然老爷子给的跑腿钱,你就收下吧。”
金荣才满脸兴奋的收起来。
井亭看着金荣哥收起钱,才回头对杨老说道:“老爷子,我有点事,想请您帮个忙。”
杨老笑着道:“亭子,有什么事你尽管直言,只要我能做到,绝不推脱。”
井亭把杨老给的那张卡递给杨老:“老爷子,您不是让杨总去盖房子了吗?我想请您帮我也盖个房子。”
“呵呵,亭子,你把钱拿回去,这就是顺便的事,肯定给你盖好。”杨老满脸笑容,没有接。
“我要盖得房子有点大。”
“有多大,有我这个房子大吗?”
“比这个大。”
杨老愣住了,据他所知,井亭家中就他一个人了,就是加上三婶一家,也用不了这么大的房子。
井亭满面笑容:“老爷子,我一直都想给村里盖一所学校,一所包含中学的学校。您给我这个钱,正好可以帮我完成心愿。我也不知道得用多少钱。如果不够的话,我还存了有不到十万块钱,可以一块拿出来。如果再不够,就要麻烦您帮我垫一下,我会尽快还给您的。”
井亭脸上带着微笑,双手举着那张卡。
金荣从兜里掏出那把叠的整整齐齐的钱,放在井亭手里,然后又退到一边。
“亭子,这钱你拿着花吧,学校的事交给我好吗?”杨老用恳求的语气说道。
杨思拿着电话走了进来,看到这一幕,有些懵,这又是什么情况?
“老爷子,杨家垣村里有个小卖部,是小海叔开的……”井亭缓缓的对老爷子讲了杨小海的事情,又接着说道:“从那时候起,我就想给村里盖一个学校,有中学的学校。那样,家人就不用再去陪读了,至少一家人不会再离那么远,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肯定会少很多。孩子离家近,吃的好,住的好,想来也就什么都好吧。”
杨老看了杨思一眼,然后眼睛里带着哀求的说道:“亭子,你,你看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脑子也糊涂了,你就……”
井亭笑着说:“老爷子您说什么呢?”说着将卡和钱放在杨老面前,对杨老鞠了个躬:“老爷子,我谢谢您了,帮我完成心愿。您先休息,我去外面坐会。”说完和金荣两人离开卧室,去了大厅。
井亭走出去后,杨老伸出枯瘦的手,狠狠的在自己脸上扇了一耳光。三个孩子都都吓坏了,忙上前拉住杨老的手,“爸,您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杨老苦笑着摇摇头,没有说话。
“佳佳,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杨思问道。
杨佳便把刚才大哥出去之后发生的事情讲述了一遍,杨思也一脸不解。
杨老看着一脸迷茫的三个孩子,仰天长叹:“是我的错啊,是我忘了本,忘了自己的根了。亭子问我要四百块钱诊费的时候,他就没拿我当外人啊!他拿我当长辈,当杨家垣的一位老人啊。”
“爸,您先别激动,亭子不是一直没拿你当外人嘛?”杨思问道。
“是啊,我去金荣家了蹭饭,金荣的母亲也没拿我当外人,他当我是杨家垣人,当我是一个流浪了几十年的孩子。亭子半夜跑了三百多公里,来救了我的命。为了给我治病,他累的虚脱了,缓一会,爬起来给我拔针。他们不是因为我是杨小山,不是因为我有钱。只是因为‘三婶说我是杨家垣人’。”
杨思就那么看着父亲,不知道父亲想说什么。
“可是,他们没拿我当外人,我有没有没拿他们当外人呢?我都做了些什么?杨家垣给了我一个惊喜,给了我一个救命的医生,我就心安理得接着,就从来没想着给杨家垣点什么。
我第一次回家,在公坟磕了个头,就头也不回的走了,甚至没有去那些帮忙埋葬我父母的人家里问候一声。也许他们早就忘了,我也忘了。他们可以忘,我要忘了,就顺便把良心忘了啊。”
“咱明天拿东西去看一下吧?”杨思小心翼翼的问道。
杨老没有苦笑着说:“第一次回家,父母都不在人世了。我心里难过。我头也不回的走了。可我第二次回家,我觉得人的名,树的影。我想给家乡留点什么,我在咸市投资建厂。我是真的是想给家乡留点什么吗?我的家乡是杨家垣,不是咸市。三婶说我是杨家垣人,没说我是咸市人啊。我也曾在心里想过杨家垣,可是念头闪现的那一刹那,我都觉得这是对一名商人的侮辱。杨家垣不符合商业利益,咸市才符合啊。”
杨思喏喏的想说什么,没说出口。
“我看到‘杨家垣人’这四个字可以带给我好处,可以让亭子这样的神医和我们家交好。我让老大去建房子,我住在村里,我就是杨家垣人了。亭子就会尽心尽力的给我和我的家人服务,而且这种服务很便宜。我给了亭子两百万,说是帮村民还的欠账,可他需要的是还账吗?他如果需要,他就不会烧掉账本了。我说白了还是想给亭子钱的,我想用钱和他拉近关系的。”
杨老叹口气接着说:“当亭子把那两百万的卡递给我,拜托我帮村里建学校的时候,我意识到我错了,当他说自己还有不到十万存款,可以拿出来。如果真不够,请我帮忙垫上,会尽快还我。金荣把手里我给的跑腿钱也放在卡上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的自私,遇到了天敌,他叫大爱。”
杨老有些亢奋,扫视了孩子们一圈:“如果我在拿出卡时说的不是给亭子,而是用这个钱给杨家垣建一所学校,你相不相信亭子能当场问我叫爷。问你们叫叔,叫伯,叫姑。这样的医生,我们家几辈都受用无穷啊。”
几人都点点头,赞同父亲的说法。
“亭子缺钱吗?救了我的命,我就花了四百块钱。可是你只要出去喊一声,治愈动脉粥样硬化,治愈糖尿病,要四千万,你相不相信排队的人能从东郊排到咸市市区。他看重的不是钱,他看重的是人心。”
杨老不再那么激动了,缓缓说道:“刚开始,当他说出那句‘三婶说你是杨家垣人’的时候,我以为我明白了,就像你们明白的一样,那句话中,最重要的是‘你是杨家垣人’,我还在想,我离开家乡几十年了,杨家垣的乡亲们还记得我,我很自豪啊。”
“难道不是吗?”杨佳问道。
杨老苦笑:“不,那句话最重要的是‘三婶说’啊!三婶说我是杨家垣人,在井亭心里,我才是。三婶要说我是个混蛋,呵呵,那么我就是个混蛋。没了这份香火,我们有什么资格和这样的医生相交啊?我们能给他什么,唯一一次可以让我们给予的机会让我放弃了,因为我忘了本了。我忘了自己的根了。亭子迟早会长成一棵参天大树的,但那时候,你们再想找他,恐怕只能排队了。”
“爸,您先不着急,我们还有没有可能做一些补救啊?”杨思问道。
杨老摇摇头:“你知道一旦让人失望了,尤其是愿意真心付出的人,再想让他热起来,就不是一把火,两把火了。尽量交好吧。老大,把杨家垣的学校给盖好,安全级别按最高标准来。各种硬件配套也做好。有什么拿不准的多和亭子商量。亭子很在乎身边的人。你们明白吗?”
杨思点点头道:“爸爸,我明白了。”
井亭和金荣走出杨老卧室的时候,金荣满脸兴奋的问道:“亭子,你真要给村里修学校?”
井亭点点头:“是啊,上次不是你告诉我小海叔的事吗?说完之后,我就想着给村里修个学校。对了,金荣哥,你那么多钱给了我,心疼不?”
金荣斜了井亭一眼:“看不起谁呢?哥的就是你的。你需要,就拿起。”
井亭点点头,没说话。
“金荣哥,你想开车吗?”两人正在看手机。井亭突然冒出一句。
“嗯?亭子你说什么,开车?开车干啥?”金荣疑惑的问道。
“就问你想不想?”
“想啊,咱有车吗?”
“没有,等我啥时候有钱了,就买一个,你开着,我坐着。”
“你啥时候能有钱,再说为啥我开着,你坐着?”
两人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的瞎聊着,杨思带着弟弟妹妹走了出来。
“亭子,不好意思,老爷子交待一下给村里修学校的事,所以耽误了一点时间,让你们哥俩在这里等了很久,实在抱歉。”杨思忙道歉。
“杨总太客气了。今天杨老用药的方子还在吗?”井亭问道。
“在的”。
“麻烦让人先照方抓五副药,从明天开始,一副药煎两次,早晚各一次,空腹服用。五天后看恢复情况再做调整。”
“好的,我马上安排人去买。”杨总说完就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就有人进来拿走单子。
“亭子,老爷子现在的治疗时间你怎么安排?”杨思问道。
“第一阶段的治疗计划是十五天。两天针一次,药一直用着。不过这期间可能得麻烦杨总了。杨家垣的房子没有建好之前,杨老只能住这里了。我就得来回跑。毕竟村里的诊所也不能老是没人,乡亲们有点啥事也不能耽误了。您说是吗?”
“亭子,我明白,我专门安排一辆车,来回接送你。可是这样会不会很累,这来回跑也是很辛苦的。”
“没关系,我尽量调整好自己的时间。”
杨思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井亭想起他刚才说的建学校的事,就问道:“杨总,杨家垣学校是你在负责吗?”
“是我,老爷子叮嘱我,学校一定要按最高安全标准来建设,后期所有的硬件也都要最好的。亭子还有什么要交待的吗?”杨思问道。
“既然老爷子都安排好了,我也就不操心了。就是看能不能多用几个杨家垣的人呢。乡亲们这日子都在家闲着。还有就是怕钱不够,到时候……”井亭欲言又止。
“亭子,你放心,老爷子也想到了。用工肯定会优先杨家垣人的。钱的事你不用操心,差多少,都算杨氏集团的。”杨思现在才表现出大集团老总的气势。
“好,我也不怎么懂,就拜托杨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