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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子欲养而亲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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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爷爷,你慢慢吃,我先去诊所了。吃完了放着,我中午回来收拾。待会你想过去就过去转转,不想过去就在家歇着吧。”井亭放下筷子,站起身去给爷爷泡好茶水。只是茶叶换成了参须,罐头瓶也已经让井亭换成了保温杯,为此他没少被爷爷埋怨。二十岁的井亭已经一米七了,看起来成熟了许多,脸上也洋溢着自信。就是那对秀眉依然秀气。

    井亭看着坐在上首的爷爷,有些难过。爷爷这两年老的有点快,雪白的头发越发的稀疏,前两年还有点花白的胡子也全白了,腰也越来越弯。好在头脑依然清楚。每天就是到诊所转转,然后和村里的老人打打“花花牌”,说是打牌,其实更多的是聊天,说一说年轻时的精彩,吹嘘一下自己的孩子。要不就是在南墙下面晒着太阳冲盹。

    大概就是所谓的“目之所及,皆是回忆。心之所想,皆是过往。”

    井亭知道,有一种病,他治不了,那就是“老”。所以他最近失去了往日的沉稳,变得有些急躁。

    “亭子,亭子,你在不?”井亭正准备跨出正屋门,看到金荣端着个洋瓷盆,上面用盘子盖着。颤颤巍巍从院门进来。井亭急忙迎上去,接过盆子,“金荣哥!这是啥呀?”

    金荣终于腾出手来,用袖子抹了一把快要流到嘴里的鼻涕,对着井亭笑道:“嘿嘿,亭子,我妈蒸了包子,香,叫我给爷送。”

    “爷爷在屋里,来,进来吧!”井亭端着盆,带着金荣进了正屋。

    看着井亭和金荣一前一后走进来,爷爷也不奇怪,喊了声:“金荣,过来叫爷看一下”。

    “爷,嘿嘿,我妈蒸了包子,香,你吃。”金荣凑到爷爷跟前,蹲下对着爷爷笑。

    “行,爷刚吃完饭,中午吃。金荣乖,比亭子强,都知道给爷送包子。”爷爷摸着金荣的头,又顺手拉过金荣的手,三指搭在手腕上,半晌,叹了口气,又放下了。

    井亭拿着咬了一半的包子走了过来,看爷爷叹气,也拉过金荣的手腕。爷爷看了眼井亭:“狗娃子,以后看能给金荣治好,就尽力治好,治不好,也给爷爷把金荣照顾好。”

    “爷爷,您放心,我知道的。”井亭放下金荣的手,心里的那份急躁愈发明显。

    “爷,嘿嘿,那我回呀,我妈不叫我乱跑。”

    “爷爷,那我也去诊所了。”井亭一口将剩下的半个包子塞进口中,和金荣一块往外走去。

    “亭子,香不?”金荣抹了一把鼻涕,凑到跟前问。

    “香”井亭一边点头一边把嘴里的包子咽下去。拉着金荣转过弯,看爷爷看不到了,才从怀里掏出一盒“好猫”,塞进金荣兜里。从有一次看到金荣在诊所门口捡别人扔下的烟头抽的时候,井亭就有了这个习惯。

    “亭子,你上回给的还有哩。”金荣一边四处看,一边说。

    “没事,别让三婶看见就行,不过不能抽太多,好不?”

    “嘿嘿,亭子,我妈不知道。那我回家了,我妈不叫我乱跑。”说完,又想起什么,拉住井亭,一边发狠一边说:“亭子,谁欺负你,你给哥说,哥打他。”

    “行,金荣哥你回去吧,慢点。”说完转身往诊所方向去,脚步比平时快了些,可能他的心情也是这样。

    金荣也姓杨,是土生土长的杨家垣人。就住在井亭家东邻,两家只隔着一堵墙。他父亲孝仓叔在家中行三,小辈都叫三叔,人老实,话也不多。两家就隔着一堵墙 ,从小一起长大。三婶心疼井亭是个没娘的孩子,加之金荣大两岁,长得又壮实,三婶总是念叨,“金荣啊,亭子小,你不能让人欺负他。”所以,金荣从小到大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亭子,谁欺负你,你给哥说,哥打他。”

    那一年,井亭八岁,金荣十岁。

    小井亭两只手端着一大碗饺子,小心翼翼的从三婶家往诊所去。三婶中午包了饺子,让井亭吃饱后,又给爷爷带了一碗。

    “三婶做的饺子真香,待会爷爷吃的时候我再吃一个吧。”一边走,一边心里算计着。

    “喂,站住!”听到有人喊,井亭慢慢停下来,抬头看,七八个大点的孩子将他堵住。

    “咋了,你们要干什么?”

    “你端的什么,给我们看一下。”一个大孩子问。

    “饺子,给爷爷端的。”

    “给我们尝尝。”

    “不给,爷爷还没吃饭。”井亭用两只胳膊护住碗。

    “不给?兄弟们,揍他。”

    井亭一听抱着碗就往回跑,没跑两步就被追上,混乱中,碗也碎了,饺子也滚了一地。“你赔我饺子。”一边喊,一边冲上去,虽然从小练功,可毕竟年龄小,被两个孩子按倒在地上。

    “还敢还手?我赔你饺子。”从地上捡起带土的饺子就往井亭嘴里塞,井亭紧闭着嘴,脑袋拼命摇晃。

    金荣刚放学回来,背着个书包左摇右晃的往家挪。快到家了,看到这一幕,眼睛都红了,摘下书包就抡了过去。“亭子,别怕,哥打他们。”

    一堆孩子乱作一团,金荣一边抡,一边用身子护着井亭。有个孩子被书包打了一下,有点急眼,就从路边捡起块半截砖,朝金荣砸了过去,眼看着砖飞了过来,金荣回身一把将井亭搂在怀里。半截砖便重重的砸在在金荣后脑勺,血顺着脖子流了下来,金荣抱着井亭趴在了地上,将井亭护在身下,声音有些抖:“亭子,不怕,有哥呢!”一群孩子一看流血了,都吓傻了,四散奔逃。

    一个月后,金荣的伤好了,可是智力却永远停在了十岁。

    三婶待井亭还像自己孩子一样。

    只是,三叔更加的沉默寡言。三十岁的三婶,头发白了一半。

    随着井亭的长大,医术越来越好,杨家垣这个诊所慕名而来的人也多了起来。井大夫的诊所已经由几年前的一间瓦房换成了一排三间大平房。门也变成铝合金推拉门。从左到右依次是药房,诊室,治疗室。诊室的门口,贴着井亭的照片和电话。这主要是为外来的患者方便。因为村里人会直接找到家里。一切都在变化,唯一没变的大概就是那张诊桌,漆都掉光了,隐约可见曾经是张红色的桌子,桌面上横七竖八的划痕,能看到下面木头的颜色。每一道划痕,好像都能对应上井大夫脸上那一道道皱纹。

    每个杨家垣人不管多着急,看到这张桌子,就莫名的心安,哪怕他如此陈旧。

    虽然桌子后面坐的人换了,依然心安。

    井亭也一样,坐在桌子后面,他也心安。因为他知道,爷爷在。哪怕那个老人已经须发皆白,腰身弯曲。他依然不惧风雨,因为,爷爷在。

    可是乡亲们却能看到,亭子这段时间心里的不安。因为诊所关门越来越早了,太阳还在西天半悬着,亭子已经锁门离开。平时四平八稳的步子,也快了许多。

    村委会外面红墙白字的下面,几个老人坐在那里,打着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井亭远远看到这一幕,有点恍惚。

    这一幕,一直都在,反正从井亭记事起就有老人坐在这面墙下打盹。那时候这面墙还是土墙。总有老人打着打着盹,就消失了。然后过一段时间又有新的老人坐在这里。

    远远看到,爷爷也坐在那里打盹。

    先向还在聊天的老人打了声招呼:“爷爷好”。然后从兜里掏出烟来,给每人发了一根。

    “亭子,接你爷来了?”老人接过烟。

    “亭子这娃孝顺。你看井大夫吃的穿的。”

    井亭蹲到爷爷跟前,轻轻喊了一声,“爷爷,咱们回家吧!”

    井大夫缓缓睁开眼睛看了看太阳,又看了看孙子:“狗娃子,今天怎么这么早?诊所没人了?”

    “嗯,这会没什么人,咱们回家,我给你做好吃的。”

    “行,那就回吧。”爷爷正要起身:“你的医药箱呢?”

    “放在诊所呢,没事,有事回来拿一趟,也没多远。”其实他从小到大每天都背着,只是今天却忘了。

    爷爷眼睛一瞪,“回去拿?没多远?如果有急诊,每一分钟都是珍贵的。如果因为你拿医药箱耽误病情……”

    “爷爷您别生气,我马上回去拿。”说完就大步往诊所方向去。

    晚饭井亭做了爷爷最爱吃的然然面,可是爷爷就吃了小半碗,就吃不动了。

    “爷爷,你想喝酒吗?”井亭泡好茶,给爷爷放书桌上,又扶爷爷在书桌前坐下。

    “不了,你去收拾吧,收拾完过来爷爷和你说说话。”

    “行,那爷爷你等会。”

    井亭拉了个小板凳,像小时候一样,靠着爷爷坐下。只是现在长高了,头靠不到爷爷腿上了。

    爷爷看着长得比自己的还高的孙子,眼神有点迷离。

    “那一晚,就像是昨天。二虎婆突然昏倒了,爷爷去看,从二虎家回来,都凌晨一点了。平时都走小路,那一晚不知道为什么偏偏走了大路。到村口就看到草亭里的狗娃子。还没满月的娃,一声都不哭。幸好爷爷眼神好,要不然就过去了 。”

    爷爷喝了口水,又缓缓说:“那时候,就觉得是老天爷给了爷爷一个狗娃子,爷爷一个孤老头,想给人家养,可是舍不得啊!走哪都带着,你知道那时候爷爷背你出诊,好几回到地方才发现,满背都湿了,呵呵。这一回头,狗娃子长大了,长得比爷爷都高了。”

    井亭的眼睛看着书桌对面的窗户,静静的坐着。

    爷爷摸着井亭的头,接着说:“爷爷到杨家垣五十年了,刚来的时候,爷爷没有户口,也没有地。那时候乡亲们都穷,可就那样硬是从牙缝里给爷爷挤出吃的,爷爷才没有饿死。爷爷孤身一人,大事小事,乡亲们都没少帮忙。咱这房子就是老书记带着人给建起来的,家家出人。有的人家还一家人都来帮忙。还有隔壁孝仓家两口子,有点什么好吃的都给咱爷俩送过来点。爷爷有时候出去买点药材,就把你托给人家,你三婶拿你跟金荣一样的看。金荣为护你,成现在这样子了,你三婶一句难听的话都没有。”

    爷爷呼出一口长气:“人常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咱得记人家的好啊。”

    井亭重重的点了点头。

    “爷爷给人看了四十多年病,加你五十年了。只要是杨家垣人,就收个成本。有钱就给,没钱就先记着,有了再给。爷爷从来没催过。没给的,那都是实在太困难了,咱得理解。狗娃子,爷爷知道你有主意,不过只要你还在杨家垣,这一条,不能改。还有,等爷爷老(去世)了,当着村里人的面,把那些存的账本都在爷爷坟前烧了,那比烧纸好。”

    “好的,爷爷,我记住了。”井亭站起来看着爷爷说。

    “你去把床头那本《黄帝内经》给爷爷拿过来。”

    爷爷接过书,慢慢拆开书皮,然后把书皮递给了井亭。

    “狗娃子,来,你来看看?”

    井亭打开书皮,里边有一张比书页稍小点的金箔。大概二代身份证那么厚,表面光滑如镜。金箔上刻印着五幅图,每幅图上都显示数个穴位,旁边备注着穴位的名称,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信息。

    “爷爷,这应该是个针法吧?”

    爷爷看井亭在翻来覆去的看,才说:“这个东西是我师傅留给我的,他认为这是以前皇家的东西,因为除了皇家,没有谁有这么大手笔。毕竟光这个金箔就已经价值不菲了,而打造这么精美的金箔,目的只是为了在上面刻几幅图,那这图的价值得有多高啊?不过他研究了一辈子也没研究明白。传给我,可我琢磨到现在也没琢磨明白。说是针法图吧,这上面标注的穴位,我翻遍医书也没发现有这几个穴位。我甚至在自己身上找相对应的地方,用针试,却发现这些地方根本就不是穴位。现在我把这东西给你,看你能不能研究明白。你从十四岁就开始坐诊,那时候医术就已经超过爷爷了,现在有多高,爷爷也看不明白。”

    看到井亭还在盯着这东西看,爷爷道:“我以前没有给你,就是怕你沉迷其中,同时也怕你路走歪了。不过现在你已经长大了,应该没问题的。慢慢研究吧,希望这东西在你手里可以发光。不过切记,财不露白,因为财帛动人心。”

    “爷爷,我明白的。”

    “狗娃子,扶爷爷上床,爷爷有点累了。”

    井亭扶着爷爷躺在床上,帮爷爷盖好被子,拉过爷爷的手腕,三指搭在上面。

    爷爷闭着眼睛说道:“狗娃子,爷爷也是大夫,大概就这两天吧!”

    半晌,井亭才松开爷爷的手腕:“爷爷,您躺好,我给你扎几针吧!”

    爷爷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井亭现在行针比较快,拇指与食指捏针,基本眼到手到,三十六根三寸针分布在从头顶到脚心的三十六处大穴。然后双手就像弹钢琴一样,对三十六根针进行不同手法的操作。弹、刮、捻、甚至还有按,且每根针的操作手法都有区别。这种状态一直持续了半个小时,井亭才停下手上的动作,将针逐一起出。

    这时候,爷爷已经睡着了。

    井亭收好针,退出屋子,轻轻的给爷爷掩上门,走向自己的屋子。

    刚进屋闭上门,井亭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双手不停地抖,大口的喘着气,头上细密的汗珠不停往外渗。整个人再也动不了了。长达半个小时不停的精细操作,耗光了他所有精力和体力。而对针的各种操作,目的是使针得气。用气不断刺激三十六处大穴,使之在短时间内产生活力。

    好久,井亭才缓缓站起来,挪到床上,衣服也没脱,倒头就睡。

    今天爷爷的胃口似乎很好,喝了两碗小米稀饭,还吃了半块馒头。

    吃完饭,爷爷坐在书桌前沉默了许久,才终于开口了,“狗娃子,爷爷今天早晨醒来脉象起了变化,是因为你昨晚的针?”

    井亭正在收拾桌子,笑着看了看爷爷,转过头,秀眉又皱了起来。

    爷爷看着背对着自己的井亭,接着道:“狗娃子,你得看开,尤其你还是个医生。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谁又能躲得过去呢?爷爷今年都八十二了,这在咱农村来说,都能算是“喜丧”了。挺好的,有这么个孙子,爷爷很知足了,爷爷为你骄傲啊!你昨晚扎的针,爷爷别说见,连听都没有听说过有什么人能有如此神技。”

    井亭收拾完走了过来,爷爷看着井亭,满脸都是笑容,只有眼角有一抹浓浓的不舍,很快又收了起来。

    “狗娃子,爷爷就是遗憾没有见到孙媳妇,也没有看到重孙子。呵呵,啥时候结婚了,有了孩子了,到爷爷坟前说一声。”

    井亭刚要开口,爷爷摆了摆手,没让井亭说话。

    “狗娃子都大了,就就别说孩子气的话。爷爷知道,杨家垣太小,留不住你,总有一天,你要高飞的。”

    “我哪也不去,我就在这里。”井亭信誓旦旦的说。

    爷爷笑着说:“好,只要你开心,在哪都行。”

    顿了顿,爷爷又接着道“爷爷只是想告诉你,不管你在哪里,你得记住,你是一名医生,你的责任就是悬壶济世,救死扶伤。患者以生命相托,这是天大的信任,你得对得起这份信任。作为一名医生,你的眼中可以有好坏,情绪中也可以有好恶。但不能有高低、贵贱、贫富。医者,得有一颗仁心。”

    爷爷从来没有对井亭说过这些,不过总是用自己的行为默默影响着井亭。井亭也低着头,默默的咀嚼着。

    这是爷爷教给井亭的最后一课,也是最重要的一课。这一课,影响了井亭一生。

    七天后。

    爷爷很开心,喝了点酒,井亭帮爷爷洗完脚,扶爷爷躺在床上,盖好被子,掩好门后退了出来。出来时,已经月上中天。清冷的月光照在井亭泪流满面的脸上,愈发的清冷了。

    井亭给村长杨建国打了个电话,然后整个村子都动了起来,可是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村里的狗也没有一声乱吠,整个杨家垣如同在演一场哑剧。以前,不管多晚,都可以去吵醒井大夫,他从无怨言,背起医药箱就走。今晚,就让他踏踏实实的睡一觉吧。

    天快亮了,月亮刚刚落下,天空却突然飘起了雪花,整个杨家垣弥漫着悲伤,人们都知道,井大夫走了。

    忙了一晚上的井亭靠着墙,缓缓坐在了地上。

    他知道,爷爷走了,从今以后,世上就剩他一个人了。再也没有人抚着他的头喊一声“狗娃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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