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08
郭志坚骑车下坡时，压到了十多个图钉，导致爆胎前轮失控，连人带车一起摔进臭水沟，他一身腐臭地爬出来，狼狈扶着单车走回家。
嘶嘶地抽气声响起，引来了钱金兰的注意。
“儿子，你这一身是咋回事？”
郭志坚挥开母亲的手，“单车扎到图钉，摔了一跤。”
“哎哟，这是哪个缺德鬼干的哟，最好别让我逮到他，否则老娘跟他没完。”
一旁背着手的郭老六慢慢走进屋，斜瞟了儿子和老妻一眼，没好气地坐下来，“嚎啥嚎，死不了！”
“老头子，哪有你这样当爹的？儿子的脸都摔肿了，你不心疼，还说风凉话。”
“你就惯着他，都三十五六的人了，还没为我们老郭家传宗接代，这么久都讨不到一个老婆，要他有什么用。”
“前面两个老婆不是死了嘛，你咋不能说几句好听的安慰一下儿子。”
“别提那两个不会下蛋的。”郭老六指着儿子，“我可告诉你，这次找的对象，一定要是那种身体没问题的。不会下蛋的女人，我们老郭家不要——”
郭志坚眼神闪躲，下意识瞟了一眼公文包，里面有一本病历，上面写了他不孕不育，“爹，我知道了，一定找个能生的媳妇儿回来。”
郭老六满意地哼了一声，扭头瞪向老妻，“还愣在这里干啥，做饭去，把上午割的二两肉炒了，不要放油，把肉煸炒久点，出些油炒第二道菜。”
“催啥催。”钱金兰又是烧水，又是拿衣服给儿子，然后择菜做饭，忙个不停，“儿啊，你赶紧找个媳妇回来，你娘最近这段时间，太累了啊。”
“知道了。”郭志坚提着一桶水走进四合院里的公共洗澡房，“一天到晚找媳妇，难不成我能去抢一个回来？”
想到这几天受的惊吓，他又烦又躁，娘的，叶小曼的男人真的惹不起，他只能躲着走。
又看了看下面，昨晚去孙寡妇家，那死婆娘说他越来越不中用了！
……
叶小曼手拿一把鲜嫩的马齿苋，打算回去用香油、蒜蓉凉拌着吃。
恰巧碰到了刚下班的陈玉梅，她满脸狼狈，头发凌乱，脸上还有哭过的痕迹，低头急匆匆地朝前走，不小心撞到了叶小曼。
“你长没长眼睛？没瞧见我过来了么。”
叶小曼不生气，笑盈盈地瞅她，“我听说，供销社的同志都在祝福你和郭志坚。”
陈玉梅愣了愣，突然拦住她，“赵谷阳和你啥关系？”
“我和他没关系！”叶小曼撩起眼皮，“你写信骂我，那个收信人是谁？”
陈玉梅心中大惊。
该死的，原来那几张信纸真的落到了赵谷阳手中。还好，她忙着工作，没来得及把信纸装进信封，也没有填地址和名字。
不然表妹被曝光，那丫头一定饶不了她。
“收信人是谁？”叶小曼再次逼问。
“我习惯用信纸写日记！”陈玉梅梗着脖子，“毕竟我一个月工资二十二，不是你这种穷鬼能比的！”
“继续骂，我明天去赵谷阳那里拿信，找你们的主任说理去。”
“叶小曼！”陈玉梅气得尖叫，“你和赵谷阳设计陷害我，我不会放过你的。”
叶小曼顺着坡，慢慢地爬上去，后头连绵不绝的叫骂声，她充耳不闻。
今天不做头饰，要早点睡，明天还要去一趟县城。
赵谷阳替她赶跑了恶心的郭志坚，她为了感谢他，答应帮他做一件事。
最近高中开学，赵谷阳想去一趟学校，班主任不太待见他，认为他在高中没做几件好事，一直都没给他毕业证，而叶小曼是老师眼中的红人，所以他拜托她去说几句好话。
叶小曼怔怔地看着远方。
……自己要以什么样的面貌去见班主任，憎恨或者假装感激？
第二天是星期天，叶小曼早上四点起床，和赵谷阳一起去县城，骑自行车只需五十分钟，她的手无处安放，赵谷阳总是故意对着石子路骑去，颠得她屁股疼。
“赵谷阳——”
“什么事？”
“你走好点的路。”
“同学，你别害羞，我吃点亏，让你搂我的腰。”
“呼。”叶小曼不停地吸气吐气，只能捏住他白衬衫的一角，风呼呼地刮着，衬衫被吹成弓形，露出肌理线条优美的脊背，充满了青春、少年之美。
毕竟，他也才二十岁，换成几十年后，不过是读大学的年纪。
叶小曼收回了视线。
来到县城，赵谷阳请客，他们在早餐铺子里坐下，叶小曼吃了两个肉包子、一根油条、一碗豆浆，她埋头吃自己的，没发现赵谷阳一直望着她笑。
他低头时，眼里有愧疚，更多的是心疼，内容太复杂，有急欲宣泄而出的情绪。
“吃饱了吗？”
“嗯。”
“好，现在陪我去学校。”赵谷阳站起来，“待会班主任如果不给我毕业证书，还请同学帮我兜着点儿。”
“高中毕业证，对于你来说无所谓吧。”
“没办法，我家老头突然想起了这个证，不拿回去，就要拿戒尺抽我。”
“活该。”
叶小曼笑了几声，声音清脆悦耳，整个人水灵灵的，紧紧地抓住了赵谷阳的心，他愣愣望着，像被猫爪儿轻轻挠过一样。
“走吧。”叶小曼拉下了脸，朝前走去。
县一中在农贸市场旁边，叶小曼顿住脚步。在有一年的冬天，她捡过不少菜叶子，那时候太穷了，没钱买菜，又带着龙凤胎在县里租着房子，干着朝不保夕的裁缝活计。
“怎么了？”赵谷阳推着自行车问。
叶小曼看向市场，“没什么。”
“想吃水果？我好像有票。”赵谷阳从钱包里掏出一沓子的票卷，叶小曼急忙制止，“我不吃，这东西金贵。”
赵谷阳对在意的人，向来都是掏心掏肺，停下了单车，“你等我一下。”
走进农贸市场，在一个摊位旁边，和一个身穿工作服的女人交谈了几句，对方笑呵呵地点头，给赵谷阳挑了一个最好的西瓜。
“给你。”
“你……”叶小曼心里一阵阵抽疼，有前世的恨，也有他此时的好，“我不要。”
“好吧，等下送高中班主任。”
“给我！”叶小曼抢回了西瓜，力气很大，“我帮你保管，待会儿你拿回家，或是带到知青宿舍吃。”
“行。”赵谷阳垂眼，盖住了眼里的若有所思。
……
县一中，只有一栋三层楼的教学楼，以及一个操场，所到之处，都有赵谷阳不乐意上课懒懒散散罚站时的回忆。
没让叶小曼出场，赵谷阳自己一个人去了教学楼。
他的笑脸，在转身时消散。
走进办公室，赵谷阳目光微凉，刘文琴正和高一的班长说话，见到他时愣了一下。
“你来得正好，我本来要去找你母亲。上次让你把毕业证拿走，你就是不听，害得校长念了我一顿。”
“这事不急，我今天是来帮叶小曼还学费，听说你资助了她三年，加学杂费一起，一共是三十块，我给你算上利息，六十块行吧？”
“你什么意思？她人呢？”刘文琴有些恼怒。
“她没来，就我一个人。”
“赵谷阳，老师做好事，不求回报，你把钱拿走，否则我生气了！”
“刘老师。”赵谷阳弯唇，”我只希望您清楚一点，她还清了欠您的钱。”
刘文琴拿起尺子，气得要打他，校长走进办公室，瞧见赵谷阳，那眼里冒出了光，比见到亲儿子还亲。
“谷阳，拿毕业证呢？来来来，我刚好有事，想求你帮忙，我y市的侄子来这边参军，一心想报效国家，和家里闹了矛盾，好久都没寄信回去。听说他如今在你爸的军营里，你能不能让他有空的时候，出来和我见个面？”
“行。”赵谷阳点头，”这事好办，我回去和我爸的部下说说。”
校长松了口气，“孩子，太谢谢你了。”
“对了，校长，今年冬天应该会很冷，你记得让学校多储存一点煤，别等到冬天再去买，不然市场会短缺。”
“噢，好好好。”校长以为赵谷阳收到了上头的消息。
赵谷阳拿走毕业证，朝一脸崇拜的学弟点点头，大步离开。
刘文琴拿着钱，叹了口气，打算把钱还给侄女。
外头的叶小曼无所事事地站在门口，不明白赵谷阳怎么又没让她进去。
远远走来的高大如白杨一样的身影，身后带着一束薄光，让她不舍得眨眼睛，他拿着毕业证在摇晃，笑容灿烂，她扭过头，不想被他所诱惑。
回去之前，叶小曼去了百货商店。
缝纫机摆在柜台边，用护栏围着，太贵重，要得到售货员的允许，才可以进去摸一摸。
“你要买？”赵谷阳问。
叶小曼摸摸口袋，“我先看一下，过段时间再来买。”
赵谷阳又在钱包里掏了掏，没发现缝纫机的票，只能合拢钱包，塞回裤袋里，他走到售货员身边，指了指这里，售货员红着脸，仰着脑袋点头。
叶小曼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百货商店里的人越来越多，她不想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只能到门口那里等他。
赵谷阳走过来，“同学，走吧。”
“……好。”叶小曼没坐他的车，两人慢慢地朝前走。
通往乡镇的路，就在十米开外，走过去，赵谷阳却没有转弯。
“同学，陪我去吃个生日饭。”这才是今天来县城的目的，她太瘦，他想让她改善伙食。
“不去。”
“不去也行，以后我每天光明正大的上你家吃饭。”
“你卑鄙。”
“我一直都不是个好人。”赵谷阳咧嘴笑。
叶小曼没办法，跟着他去饭店，宋卫星的妈妈今天五十岁，他家在县城里挺有权势，来的人非富即贵。
前世的叶小曼太紧张，被莫名其妙的请去吃饭，盛饭时，又被人故意推搡，打碎了一个碗，惹得大家很嫌弃。
刘秋娟羞辱了她一顿，说她小家子气，难登大雅之堂，当时赵谷阳被请去男人那一桌，不知道她受了委屈，生日宴结束，她怕摔碎的碗太贵重，赔不起，惶恐了好几天。
那时的她，就这么的弱小无助，太穷没钱，没啥尊严可言。
如今，她不会在意任何人的脸色，她有钱了。
简陋的环境，和二十一世纪那种两层楼的小饭馆差不多，但在这里已经是数一数二的好酒店。
席开四桌，楼上和楼下各两桌，叶小曼向郭母道喜，借花献佛，把西瓜递过去，对方脸上非常喜欢，嘴里却嗔怪她不该浪费钱和票。
他们选择了二楼靠窗的位置。
叶小曼：“你去男生那桌吧。”
赵谷阳：“不去。”
叶小曼：“为啥，你不喝酒吗？”
“我担心你吃不饱，要帮你夹菜。”赵谷阳把胳膊搭在了窗户上。
而叶小曼刚好坐在窗边，这在外人看来，就是一个不着调的年轻人，十分不害臊地揽着女同伴，在宣誓主权。
“我会夹菜，还有，拿开胳膊——”
啪的一下，清脆的响声，让人注目。
赵谷阳的母亲王盼盼提着包走上楼，和旁边刘秋娟的母亲陈安英聊着天，刚好听到了巴掌声。
一个神情冰冷的女孩，把她儿子的胳膊打开。王盼盼略微惊讶，看到自家小霸王竟然没生气，也没摆脸色，还殷勤的给姑娘用茶水烫碗。
刘秋娟跟在后头走上来，脸色大变，努力掩住不悦，“阿姨，谷阳也来了，我们坐那桌去吧。”
陈安英：“那个姑娘有些眼熟。”
王盼盼：“不就是开家长会，考第一名的小曼么，没想到我家考最后一名的小子，也能和这姑娘搭上话，真是铁树开花头一遭。”
最重要的是，还挨了姑娘的打，她感觉挺新鲜。
刘秋娟：“到底是个乡下来的丫头，没教养。”
王盼盼似笑非笑，“没事儿，那小子皮糙肉厚，挨得住打。”
一行三人坐过去，叶小曼看到熟悉的长辈们，这一次没有惊慌，镇定地站起来。
“阿姨好。”
“阿姨好。”赵谷阳有样学样，站起来调笑，被他母亲敲了一记，“谁跟你是阿姨。”
“妈。”赵谷阳继续贫嘴，“我总算找到了自己吊车尾的原因，要不您多打几下，我能因病返城。”
“你想得挺美，没通过你爸的那一关，你继续在乡下改造吧。”
在没有名额的情况下，把亲生儿子送去农村当知青，可能其他人一生都有隔阂，但这对母子感情却很好。
叶小曼羡慕地看着。
记忆中，这个阿姨一直不喜欢自己，喜欢用软刀子慢慢地磋磨她的心智。
“阿姨！”刘秋娟亲昵地问，“您这套裙子真好看，在哪买的，我也想帮我妈买一套。”
“还是女儿孝顺。”王盼盼感慨，“这裙子是谷阳的姑姑从国外寄回来的，说是ol工作装，得亏是灰色，不然我也不能穿。”
叶小曼看了一眼，赵谷阳的母亲雍容华贵，举手投足全是自信，不管穿什么，都不会掩盖她的女强人气场。
“她是贴心。”陈安英挺自豪，“就是有一点不好，才工作没多久，就爱给我买一些用不上的东西。”
刘秋娟：“妈，我心疼您养大我不容易嘛。”
小女儿家的甜美，让人喜欢得紧，叶小曼没错过那一眼势在必得的冷笑，她给刘秋娟的表演打一百分。
赵谷阳突然插话进来，“妈——”
王盼盼听到儿子异常亲切地呼唤就头疼，“什么事。”
“您儿子最近突然对缝纫机感兴趣。”赵谷阳上赶着做‘孝顺儿子’。
“您有没有票？资助我一张吧，对了，我还要一些布票，等我哪天有空，也做一身衣服孝顺您。”
王盼盼：“噗——”
一口刚喝进去的茶太烫又吐出来，王盼盼抚着胸口，扭头盯着儿子，“你什么时候对缝纫机感兴趣了？”
“想学门手艺，更利于找对象，妈，等我在农村安家落户，您记得来看我！”
其他人：“……”
这桌已经坐满了人，饭菜上桌，赵谷阳不断地给叶小曼夹菜，堆得高高的还不罢休，刘秋娟看向这边时，敢怒不敢言。
“你们尽管吃。”宋卫星大气地笑，“昨天杀了一头猪！”
宋母也凑过来，冲叶小曼直笑，服务员上菜时，还把红烧狮子头端到她这边。
叶小曼无欲无求，不需要阿谀奉承谁，这次吃饭，她什么都不去想，反而得到了众人的善意。
就是旁边那只手……
“你去男人那桌。”叶小曼冷眼盯赵谷阳，“我自己能夹菜。”
“好吧。”他耸肩，停止夹菜。
年轻的男性都钦佩赵谷阳，他这人说话算数，号召力强，解决问题厉害，会好几国语言，是他们一辈子达不到的高度。
赵谷阳垂头吃饭菜，“别敬酒，我骑车，还载着女同学，不想一头撞进田里。”
宋卫星：“赵哥，你真打算和叶小曼处对象？”
宋卫民：“赵哥，你爸不是明年要调回首都吗？”
这里的人，都知道赵谷阳是从首都来的。赵谷阳家里的一众亲戚，包括他本人的父母，都是国内响当当的大人物。
大家都认为赵谷阳会返城，并且重新过上大少爷有保姆伺候的生活，想不明白为啥他会突然喜欢上了插队。
这半个月，他简直像变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