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02
赵谷阳身高一米八五，不管走到哪里都惹人瞩目。浓浓的眉毛下一双杰骜不驯的眼睛，瞪人的时候，同学和老师心里都会发怵，但他不凶，平时很爱笑，嘴巴也很会损人。
他有严重的面盲症，记不住人脸，叶小曼比较倒霉，被他记住了。在学校他每天像幽灵，常常打瞌睡，被老师教训时，就双目无神，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叶小曼想到这里，拉开一点距离，朝他点点头，“我去县城里办点事。”
赵谷阳拍拍后座，“上来，我载你一程。”
“不用，我喜欢走路。”
“同学，坐车比较好。”赵谷阳碰了一个软钉子，挑眉笑，“你背那么大个竹筐，很容易成为巡逻队的重点关注对象。”
“谢谢你的好意，但我真的没关系。”
“……好。”赵谷阳看了一眼闪身躲开的叶小曼，微微有些惊讶，这丫头越来越高冷，他没有在意，“我赶时间，先走一步。”
单车快速滑走。
赵谷阳一直对这个女同学有好感。
叶小曼温柔恬静，穿满是补丁的衣服上学也不卑不亢，成绩好，平时刻苦学习，没考好会偷偷的抹眼泪。
不像其他女同学叽叽喳喳凑堆聊天，且每次下课都围在他旁边，让他不厌其烦。
只有叶小曼特别，不管旁边的同学如何吵闹，她都能老僧入定，认真干自己的事，像一支在山崖缝里默默绽放的野百合，无需别人喝彩，她也能独自精彩。
赵谷阳对叶小曼的那种感情，也仅仅只限于朦胧中的一点心动，他想回b市，所以不会招惹任何一个女生。
想到回去的事，赵谷阳苦笑了一声，回城？还得过他老子那一关才行！
如今在梅花公社插队，生活过得平静，却让他很不开心。
前些天，赵谷阳出去干了一票大的。一起读高中的宋卫星跑来抱怨，说想去棉纺厂采购部门上班，给厂长送了大礼，厂长满口答应，给安排的却是焊工的岗位。
宋卫星当然不干，让厂长退礼，那厂长是一个打太极的高手，嘴里答应得好好的，背地里一直在拖延，宋卫星怄不过这口气，叫上身手不错的赵谷阳潜入了厂长的家，本来想干点坏事，结果书桌上有那么一份见不得光的文件，两人拿着文件翻阅，愉快地坐在沙发上等厂长回来。
厂长才开门，见文件落入他们手中就吓得脸色大变，不等威胁，不光还清了宋卫星送的礼，还给了不少封口费，只求把那份文件拿回来。
现在赵谷阳身上有不少的粮票和钱，最近一年都不愁吃喝，也不知道这事儿，惊动了他老子没有。
……
赵耀国就是被赵谷阳嫌弃的老子。
一个晚上没睡，正在视察新兵的出操情况，和身边的老搭档聊完公事，又聊起了孩子。三年前，赵耀国被调到g市这边的军区。他能管理手下的兵，却管不好儿子，不顾家里老人的反对，把无法无天的兔崽子强行领到g市来上高中。
赵耀国一直认为是家里的老父母把小儿子的性子养坏了。在这边高中三年门门不及格要补考，问其原因，什么春困不小心睡着……肚子太饿没力气写字……同学出事帮忙解决……
反正总有各种理由胡说八道，用戒尺打，臭小子就敢告状，家里的老人心疼小孙子，隔三差五打电话教育他，一直喊着孙子乖，是他这个父亲不着调。
后来赵耀国见儿子在学校不务正业，便从中周旋让儿子毕业后下乡当知青。
什么？想在城里找份轻松工作？
没门！
从七二年开始，下乡知青讲究一个就近安排原则，所以赵谷阳被送到离家二十八公里的梅花公社清河大队干苦力。
赵耀国没觉得儿子在吃苦，每周看到儿子回城，依旧懒懒散散像个二流子，没目标，得过且过。
顶着来自老父母的电话轰炸压力，赵耀国坚持不肯让儿子返城，最近头发都白了不少。
……
这边，叶小曼用泥灰抹黑了脸，根据前世的记忆，来到县城公园的小树林里。
天蒙蒙亮，四周起雾，能见度低，一些人在锻炼身体，一些人则鬼鬼祟祟到处看，时刻警惕四周。
等了好一会儿，有人靠近叶小曼，好奇地看向竹筐，“丫头，你卖的是啥？”
这个中年女人是同行，刚才偷偷摸摸的售出去几张粮票，叶小曼看在眼底，也不怕被她抓。
“大姐，我卖鸡蛋和桔子。”
鸡蛋不稀奇，女人低头，“不会是新鲜的桔子吧，这季节有吗？多少钱一斤？”
“这是早熟的桔子。”叶小曼抬头，“五毛一斤，加一斤粮票。”
“啧啧，忒贵。“女人摇头，”都快赶上肉价了，吃不起。”
叶小曼没吱声，走累了，把竹筐放到地上打算喝口水。
不远处一个年约五十岁身穿绿色工装的男人看过来，见这姑娘一脸傻乎乎的模样，工装男上前，悄声问，“小丫头，你有罐头票吗？”
“叔，我没罐头票，但有新鲜的桔子，您买一点回去吃吧。”
“桔子？”工装男人眼神陡然变得火热。
“五毛一斤，加一斤粮票，如果您没带粮票，给二两肉票也行。”叶小曼拨开稻草，从里面掏出一个桔子让他尝尝，男人左右看看，剥皮塞了两瓣到嘴里。
“我买五斤，你这里有没有秤？”男人掏出一个大布袋。
叶小曼的目光四处搜寻，旁边的中年女人满脸震惊的看过来，叶小曼从竹框里抓了几个桔子，向这位大姐借秤。
中年女人接过桔子，笑得合不拢嘴，叫叶小曼只管拿去用，又把秤砣递给她。
称了桔子，男人眉开眼笑的离开，家里才五岁的宝贝儿子小腿骨折，天天要吃水果罐头，罐头没买到，倒是买到了小儿子爱吃的新鲜桔子，那小子一定会开心到尖叫。
叶小曼见生意开张，心里的压力小了些，俗话说得好，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只要肯干，生活总有奔头。等会儿收摊，去供销社买点猪肉，再买一些精米白面，也不知道今天提供的肉多不多，如果门市队伍排到两百号，那她可能买不到肉。
几个退休老人的子女顶了职，每天没事干只能出来晃悠，瞧见桔子，这个买一斤，那个买一斤，近二十斤的桔子见了底。
不到一个小时，桔子和鸡蛋全部卖出去，叶小曼收获八块五毛钱、十斤粮票、一斤肉票和若干工业卷，谢过大姐借的秤，她背上竹筐准备离开。
公园门口那里，一个公安走进来，四处瞧了瞧，中年女人抓起叶小曼的手，拔腿就跑，“赶紧走。”
公园里鸡飞狗跳，那个公安别人不追，偏偏锁定上了叶小曼，速度飞快，叶小曼和大姐在湖边上分道扬镳，左绕右绕，她心里郁闷不已，其实不应该跑的，竹框里面什么都没有，又没抓个人赃并获，只要咬死不承认也拿她没办法。
年轻公安一直在后面喊话，“小丫头停下来，听到没有，快点停下来——”
叶小曼在校园里是长跑冠军，曾代表县一中参加全省长跑比赛，打破了省里的少年组记录，她越跑越快，对方也不遑多让，但公园树多，被树木绕晕后，他追丢了叶小曼。
公安小哥一脸纠结，想买点桔子怎么就那么难？早上姑姑买了一斤桔子提过来给奶奶吃，问了地址，他尝了一个，想也没想冲出来，可他忘记自己穿的是工作装。
现在是七七年，那十年已经过去，抓投机倒把没那么严格，他本来想教育她几句，再给些钱卖走所有桔子，现在悲剧了，人被吓跑，未婚妻最喜欢吃的桔子也没了。
……
叶小曼很饿，她想吃白白的大米饭，想吃软糯入味香而不腻的红烧肉。走了三个小时，背着一个大竹筐回到村里的供销社。
正在嗑瓜子的售货员瞧见她走进来，拍掉手上的灰，站起来。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刘叔好！”叶小曼擦去汗水，露出白皙的额头，“帮我称一斤肉，五斤精米，五斤富强粉，半斤酱油，半斤白糖，二两油，一两花椒面，一两胡椒——”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丫头等等，一样样来，你一股脑说这么多，我记不住。”
叶小曼从口袋里掏出钱和票，一张张的摆在柜台上方便他看数。
售货员瞟了她一眼打趣，“哟，今天怎么一下子拿出这么多票。”
“城里大伯给的。”乡下的供销社就是这点不好，社员家里的情况都一清二楚，叶家很穷，突然拿出一些票会让人怀疑。
售货员感叹，“你有个好大伯啊。”
称了所有要买的东西，叶小曼走回家，她家住在村尾的最上头。房子后面就是山，和山下邻居家间隔远。
走回去喝了一大杯水，喉咙才感觉舒服，现在已经快正午，在后院摘些蔬菜和小葱回来，她着手准备午饭。
家里的大铝锅是大伯给的，专门用来蒸饭。把米粒从米汤里捞出来，放进大铝锅的纱布上隔水蒸半个小时，蒸出来的米饭蓬松香软、颗粒分明。
家里的大人在生产队干活，才三岁的龙凤胎穿着破烂的小衣裤，拿着棍子赶鸡回来，瞧见姑姑在厨房切肉，两个矮墩墩的小娃娃噔蹬蹬地跑过去张大嘴巴，晶莹的哈喇子从他们的嘴里淌下来。
“回来啦！”叶小曼笑道。
侄子侄女严重营养不良，智力也不太高，前世两个都不会读书，生活坎坷，但很孝顺。
“姑姑，吃肉啊？”
“姑姑，窝想吃肉！”
叶小曼心疼地看着他们无数补丁的小衣服，夏天还好，天热，衣服破了不碍事，冬天就不行了，两只小手全是冻疮，她打算过段时间扯些布回来，让嫂子给孩子们做两身衣服。
在衣服兜里掏了掏，变出两颗水果糖，剥了纸塞进他们的小嘴里，“甜不甜？”
龙凤胎异口同声回答，“甜！”
他们嘴里含着糖，抬头盯着叶小曼的口袋。
“你们坐在那里不要动，姑姑做完饭，等下奖励你们吃糖。”
水果糖一分钱八颗，叶小曼买了十六颗，足够侄子侄女吃四天，两个小家伙乖乖的坐在小板凳上不捣乱。
把五花肉切成小块，锅里等油热，把肉放进去煸炒，加上盐、糖、料酒、葱段、姜片炒至断生，放入冬天用包菜晒好的梅干菜翻炒，淋上酱油，加入几颗蒜瓣，盖上盖子，用小火慢慢的焐。
那香味瞬间就能把肚子里的馋虫勾出来，龙凤胎不再嚷嚷着要吃糖果，而是眼巴巴的要吃肉。
收工回来的三个大人更是满脸惊喜，不断地咽口水。
叶国华：“这鲜香味儿很熟悉……小妹你在做梅干菜炒肉么，肉哪来的？”
于小菊：“小妹，你真厉害，竟然能买到肉，不过，你哪来的肉票？”
“丫头聪明着呢，你们有的吃就不要问。”
年轻的夫妻将近一年不知道猪肉的味道，他们揉着肚子走过来盯着大铁锅不肯移开视线；叶奶奶平时去城里给大儿子送点蔬菜，偶尔能吃到肉，没有几个小的那么馋。
但架不住这锅肉太吸引人，叶奶奶瞄一眼，肚子也跟着咕噜咕噜叫起来。
“大哥大嫂奶奶，你们去洗手，我再炒两个菜就可以吃饭了。”
叶国华夫妻提溜着不肯离开要吃肉肉的儿子女儿去洗手，叶奶奶慢慢转身，欣慰地看着自家孙女麻溜干活，果然，让孙女读高中就一定会有用处。
这不？满屋子飘香！
还好他们家住的地方高，那烟只会往上飘，不然山下的小兔崽子又得来打秋风。
一家人高高兴兴吃饭，不停地喊着美味，五花肉不腻，入口即化，梅干菜吸饱了浓稠的汤汁，和肉一样好吃，龙凤胎抱着自己的碗舔最后的几粒米，一个个吃得肚子溜圆打着饱嗝，等到屋子里只剩下大人的时候，叶小曼坐直身体，看向抱着肚子打算回味三个月的家人们。
“肉和白米饭好吃吗？”
“好吃嗝！”
“还想不想再吃？”
“当然想嗝！”
“那行，今天晚上我们去老地主的荒山上，把桔子全部摘下来，我平时没事的时候，带到城里去卖掉，我估算了一下，十五棵树，大概五百斤桔子，可以挣到两百五十块钱左右。”
叶国华和于小菊全部瞪大眼睛，不太灵光的脑子慢慢想清楚了猪肉是从哪里来的。
叶奶奶收到孙女给的鸡蛋钱，发现多五毛，她笑了起来，慢慢收回布帕子里，捧着一杯茶思考了会儿，拍板决定。
“去吧，野猪一般是在黄昏和早晨出来找食，深夜不怎么外出，你们几个小心些，注意安全。”
叶奶奶做过地主家里的丫鬟，肚子里有些墨水，后来发生战争她变成乞丐来到g市安家，没人知道她曾经的过往。
g市这边天灾比较多，不是干旱，就是暴雨，粮食产量低，生产队每年交了公粮，没剩多少余粮发到社员手中，否则叶奶奶也不想让孙辈们去荒山上摘桔子冒险。只是，现在不抓紧时间弄点粮食回来，万一冬天再出现个雪灾，一家子都没活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