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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雨霖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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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回 酒醒何处有今宵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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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家人正在例常举办清谈会。

    内门大当家白一鸿、内门事务管理白玉楼、白琼宇,须臾派的司徒礼,以及其他各派分支的当家均在场。

    众人表情十分凝重。

    须臾派二当家司徒礼道:

    “因为咱家现在没有鱼龙,只有鸿雁,天上的事看得见,水底下的事看不见。我们须臾派,只是唯恐有心人暗度陈仓哪。”

    司徒礼对昨日自家女儿被木家千金打伤的事耿耿于怀。

    由于阴门祖先出身寒微,名门子弟一向不与之来往,即便是当时最有声望的「四大阴门」——石家、夏家、卿家、司徒家,实际上也难逃冷眼。

    孩子闹矛盾本身事小,只是木家有权有势,此番难说不是仗名门之势故意欺负司徒家。

    司徒礼一早就从白玉楼那知道了昨夜情况,去了趟木家。想必木家人此番已向司徒苑的事赔过了礼。

    此时的孩子们,刚从后山回来,都还在甜蜜的梦乡中。

    她们一向认为白家前辈们彼此往来和睦,对此类暗中唇枪舌剑之事毫不知情。

    白一鸿坐在屋里最大的圈椅上,眉头紧锁,他无法直接批驳木家人,毕竟白木二家是世交,且都与朝廷关系密切。

    俗话说:一贵顶十富。

    有财的人其实很多,而有权的人更稀有,他们能轻而易举地实现其余的世俗愿望。

    木家是钟鸣鼎食之家,白家是翰墨医礼之族。

    白家内门和木家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况且,木相留的家人也知晓白金和白珍互换过的事实,木夫人十分照顾长庚,并且不求回报地维护之。

    要知道,当年白长庚抓周在场的人士、以及知道白长庚性别的,要么秘密处理掉了,要么被封口了——除去木相留的父母。

    对外言说,就等同于是一夜之间,府上的丫鬟小厮们离奇失踪。

    坊间已经添油加醋到称,因为不冬山后山有怨气,而杏枝观在不冬山山顶,道观的风水就是为了镇压后山邪祟的,有一些人,定期要被魑魅魍魉收走打牙祭。这些一夜消失的人们,就是被拿去填后山妖孽的五脏庙了。

    而偷出玉葫芦、下药灌醉白家叔侄的人,这么八年下来,杳无音讯,根本查不出真相,更别提寻觅到一丝幕后黑手的蛛丝马迹。

    其余门派与杏林人士通过情报网,最多只知道,将来可能是白玉楼的二儿子要继承衣钵。

    甚至好些官家人已经登门提亲,介绍来了自家千金,或特意送来学堂,只为让女儿们暗中接近白长庚,以伺机拉近与白家内门的关系。

    当家的们你一句我一句,从昨天的孩子闹矛盾开始,话题逐渐偏离,不知不觉扯到了传家宝的事上。

    “是啊。还好哥哥家夭折的是女娃,毕竟要是那个大女儿中了玉葫芦,可是给咱家添不少麻烦事,后果也会不堪设想。刘心嫂嫂可真会取字啊,说到底,「长庚」此等表字,也只有男子能担得起。”白玉楼的亲弟弟白琼宇嘴角上扬,讥道。

    白家上上下下都知晓,玉楼琼宇两兄弟关系十分不睦。

    「开阳派」的当家花雨娇滴滴接了茬道:“无论金、银、珍、宝,或者是在场诸位的孩子,谁拿到玉葫芦不都一样嘛,都是我们白家的福气。”

    “外头都说刘心夫人疯了,思念女儿过度,总以为白金和白珍是一个人。为了安抚她,把死去的大小姐表字送给了珍儿少爷。”「香篆派」的蓝情大当家也发了话。

    两位女当家的嗓音温婉柔和,在几乎全是大老爷们儿的场合十分亮耳。

    白玉楼则微笑:“琼宇说得是。”

    他一边在心下拿定了主意:这一大茬子事和人,剪不断理还乱的,看来这玉葫芦,还是放放罢,传家宝和抓周的事也迟些告诉长庚比较合适。

    …………

    清谈会结束,杏枝观内的厢房中,只剩白玉楼与白琼宇兄弟二人。

    白琼宇一脸歉意,向白玉楼拱手道:“哥哥,恕我得罪。方才那般言语,并非琼宇有心,你别放在心上。”

    白玉楼莞尔一笑:“无事。若不如此,他们还要嚼舌到底,我该多谢你才是。”

    白琼宇:“只是苦了长庚。”

    以往两次,白家抽中女继承者,中途曾想过更换男子,作为影子继承人,结果,家族中反复有长老失踪,弟子离奇暴毙,白家家运严重受损。遂后来就放弃了所谓找替身的主意。

    看来,玉葫芦定好的人,换是不能换了。

    白玉楼凝视远方。

    “我们可得把这出大戏演到底。”

    兄弟二人立在门外,谈赏着门口争奇斗艳的杏树、李树与桃树,满满一片沸沸扬扬的春色,映照着蓝天。此时,它们冒出了好些新芽,这些新芽,也等着开出更美丽的花朵。

    …………

    过一日,学堂。

    还未上课,大家都闹哄哄的,因为木相留把从后山捡回来的那篮小猫咪带过来炫耀了。

    “让我瞧瞧!让我摸摸!”

    孩子们争先恐后,挤在白长庚和木相留那桌,央求木相留,只想和小猫咪玩一玩。

    这时候,一个女孩子怯怯朝这边走过来,后面还有两位好友推搡着她上前,脸上红扑扑的,十分兴奋。

    “这个月第几回了,真羡慕白师兄啊。”

    学子们一边哎呦哎呦地起哄,一边让出一条路,他们知道,又是来向白师兄提亲的千金大小姐。

    只是,今天有什么不太一样的状况将要发生。

    那女儿捏着广袖,十分害羞,低着头不敢看白长庚的眼睛:“白师兄……你今年,多大了。”

    孩子们也忽然好奇起了白长庚的年龄,七嘴八舌起来,似乎从来没听他说过呢。

    木相留见白长庚面露难色,电光火石间,立刻站起来,准备打哈哈糊弄过去。

    “不好意思,这位姑娘,我和师兄有婚约的。”

    女孩儿一愣。

    后排的司徒苑饶有兴致地瞥着这边,看木相留双臂环抱,一只脚站在凳子上,滔滔不绝地编了一大溜两家指腹为婚的陈年往事。

    作为为数不多知晓抓周真相的人,木相留自然也会主动维护青梅竹马。

    木相留与白长庚自幼一起玩耍,同吃同住,白木二家由于世交原因,经常见面。白长庚第一次知道木相留的打架神力,是有个小孩子拿石块砸中了木相留的鼻子,那天,小孩儿鼻青脸肿哭着回家找娘亲了,这位小伙伴再也没来敢找她们玩儿。

    白家人内部有默契,早已习惯祖训,不该问的事,不必多问;不该说的事,切勿多言。

    传家宝的事情,代代都是每逢关键时候,忽然就凭空出来一人,能顺利引领全家渡过难关。

    至于大部分孩子与江湖各界的外来学子,都懵懵懂懂的,况且这类大事离他们太过遥远,也和他们的年纪完全不相干。好好学习便足矣。

    只是,在喜爱自己的同窗面前,涉及这种年龄的问题,对于彼时幼小的白长庚,她太难开口说谎了。

    大家一听木相留说到什么婚约和娃娃亲,整个炸了,面色红润,起哄得更厉害。

    “我就说白家木家……肯定嘛。”

    “你俩真是珠联璧合。”同窗们赞道。

    “难怪白师兄这么低调,自从进学堂就拒绝了那么多千金小姐。原来早就定了亲!”

    “有钱真好,了不起啊……”还有学子低声议论。

    女孩儿和好友脸色讪讪的,无精打采地离去,木相留十分得意。

    学子们正在八卦的兴头上,此时,白一鸿忽然进门。

    “先生来了!先生来了!”大家一哄而散,赶紧逃回自己的座位。

    木相留来不及把小猫和篮子藏好了,白长庚立刻把篮子放到自己桌肚下,用衣摆遮住。

    …………

    “喵喵喵……”

    “喵喵喵……”

    上课的时候,孩子们忽而听到喵喵的叫声。

    “哪来的猫?”白一鸿皱眉,在上边厉声发问。

    白长庚一惊,悄悄掀开篮子看了眼,怎么少了好几只!

    原来不知何时,一只小猫跑到了讲台上,在绕着先生的脚跟蹭来蹭去。

    四周还有两只在追着打架,玩闹甚欢。甚至有一只,溜到了前座同学的背后,爬上肩膀挠他的发髻,这位同窗嘿嘿直笑,一看先生冷冰冰正盯着自己,立马僵住。

    先生面无表情地拎起脚边的小猫,准备把它拿出去,小猫一受惊,叫声更大了。

    这下不得了,所有的小猫都跟着开始叫起来,先生一边呵斥,一边整肃课堂,皱着眉头去抓小猫,而其他小猫全部从篮子里跑了出来,惊慌地喵喵叫,在学堂里窜来窜去……孩子们都感到无比快乐,这沉闷的时光居然被打破了!

    整个学堂乱哄哄闹了一大阵。

    待家仆们上来把所有的小猫抱走后,很自然,白长庚被先生叫出去到门廊罚站。

    “小时候藏猫,长大了还不藏人?”

    “玩物丧志!”

    “太胡闹了,真丢我们内门的脸。”

    先生在门廊把白长庚骂得一无是处,故意声音稍高,让大家引以为戒;学堂里坐着的学子们鸦雀无声,噤若寒蝉。

    木相留本想出去帮白长庚说两句,毕竟猫是自己带来的,可回想起昨天发疼的屁股,以及姐姐可能事后会更不高兴,最终没站起来。

    待先生进来后,司徒苑忽然起身,看着白一鸿,缓缓行了一礼。

    “先生。”

    司徒苑自后山一夜,对白长庚的态度已发生了明显的转变。

    虽然昨日父亲司徒礼才责怪自己说,你得时时刻刻记清楚,自己是「四阴门」的人,少与权贵家的孩子来往过密,即便是现在人在白家!老祖宗的身份别忘了,要和白家人保持距离。

    他们瞧不起我们出身贫寒。

    他们和我们,永远泾渭分明。

    她天性就不喜听风言风语,以及不满白一鸿过度的严苛,并想到自己幼时被父亲反复下毒、反复要求自己解毒的经历,当下惺惺相惜之感油然而生。

    “先生,恕我直言。水至清则无鱼,司徒苑觉得,您素来对白师兄过分苛责,若方式刚柔并济是否会更好一些。”

    “我自幼便听闻,白家一向宽厚待人,恩威有度,何况在这学堂上?”

    白一鸿听闻,双眼微眯。

    “今次,我与师兄同罚。”

    司徒苑朝先生拜了拜,转身出门。

    白一鸿面若冰霜。

    “司徒苑,多加一个时辰。”

    白长庚在外面站着,实际上,她从未在心里对祖父有过不满。

    她自小受着严厉的教育,做得好,得到的夸奖不比人多,若有错处,受罚还会更加严厉。她总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抑或是长辈家人不待见自己?可从他们的眼神里,又能察觉出深深的期待。

    虽不知哪来的直觉,她心中似乎隐约知晓,自己身上决不能出现任何的差错,故此,她需要做到像真正的男孩儿一般坚强勇敢。

    她察觉到背后有着某种更大的秘密,所以愿意与家人们打着默契的配合战。

    何况,如今她已经不是小时候了,不能再那么天真懵懂。

    晃神一看,居然见司徒苑出了门,向自己走过来,她微微笑了笑,提起两只水桶,和白长庚一样乖乖地立在墙边。

    “外面天气不错。”

    阳光照在俩人的水桶中,水面波光潋滟。

    下了罚站,白长庚私下对木相留道:“相留,以后不要再说什么婚约。”

    “好的,姐姐。”木相留应允。

    她嘿嘿笑着,搡了搡好友:“我以后不说了,这不是要保护你嘛。”

    “女儿家,切勿妄言。”

    虽说童言无忌,以后长大成人,自己不能因为身份暂且需要隐藏,而耽误好友的良缘。

    见白长庚显出比往常更认真的样子,木相留安慰道:

    “好啦,我知道我知道,反正后面肯定还是和你家人——哎,你那个弟弟白银长大以后肯定很帅。”

    白长庚听闻此言,安心了许多。

    此时,她终于想起两个弟弟——白银和白宝。

    过去,她每日从黑暗的药寮里出来透气,短暂地和弟弟们玩耍时,这俩顽皮的小孩总给母亲捣乱,头疼得紧。今天要玩草,明天要蟋蟀、后天要荡秋千架的,衣服总弄得脏兮兮的,这时候,母亲会微笑着拍拍他们的头,牵着他们去河边,给他们几人浣衣裳。而自己要继续回到黑暗的小屋里练习辨药。

    也不知两个弟弟在山下怎样了?

    明年就可下山,见到他们了罢。

    …………

    转眼间,孩子们结束了一年的求学生活。

    杏历1597年。

    岁在丁酉,仲春,杏花时节。

    且说白长庚的另外两个弟弟,白银和白宝,他们自小在应天府杏花村的街巷上,同父亲白玉楼一起经营打理药铺——杏安堂。

    杏安堂坐落在不冬山下的城镇里,颇有名气,许多人来求药问诊。

    白玉楼让孩子们分开养育长大,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毕竟,他见过太多的兄弟手足反目成仇之事了,所以,白银和白宝不必去道观和姐姐一起上学堂,有了白长庚当家主,他们也无需成为太过优异之人,直接当学徒跟随自己煎药、抓药,平淡度过一生便好。

    作为兄弟姊妹,太出彩的话,将来对长庚是不利的。

    她已经有很多明里暗里的对手了,假如再添上俩弟弟,必然太过力不从心,不若从一开始,就把诸如此类的事情斩草除根。

    “姐姐也不知何年何月才来见我们,怕不是都忘了咱们!”

    白银白宝他们自幼就很少见到白长庚,如今分外想念。

    白玉楼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温声道:“过几日,长庚姐姐会下山陪你们玩儿。”

    “哇,太好啦!”

    “哈哈,姐姐她可是头一回下山吧。要是知道山下这么好玩儿,她肯定舍不得回去了。”

    白玉楼看着兴奋的孩子们,无比欣慰。

    过了几日。

    白家内门的家仆下来了,他们要带着长庚游历民间。

    先是绕去杏安堂,和父亲白玉楼打过照面,见了弟弟,三个小孩儿十分开心地叙了旧。

    白家几人吃过饭,一同在杏花村的长街游玩了会儿。

    白长庚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有这么多好玩儿的地方,物什琳琅满目,吃食香气诱人。她不由感到头晕目眩,未曾想红尘闹市如此这般热闹,真的有点儿向往留下来了。

    自己在山上的时候,也就上元夜和乞巧节,母亲会带她在山腰的山神庙祈福,或去山上零零散散的小集市逛逛,比起山下的热闹,可真是小巫见大巫。

    叙旧完毕,白家家仆向白玉楼告别,匆匆离开。他们还得带白长庚去附近的夏氏布庄裁将来的布料,好作衣裳,再去成衣铺给他买些新的行头。

    白长庚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身子窜得很快,已开始褪去少年稚气,初现翩翩君子的模样。

    当他从布庄出来,身着崭新的青色道袍,缓缓行走在街上时,引得路人频频回顾,好多小姑娘有些春心萌动,拿着手帕推窗远远看着。

    不知是哪家的小公子,小小年纪如此俊朗,以后又会与谁家的姑娘相识相知呢。

    说起这夏家,别看表面生意是布庄与成衣铺子,开着绣坊与丝织营生,背地里可亦是「四阴门」之一,现在当家的名唤夏春。夏家曾一家独大,极其重视利益。

    夏家在江南地带赫赫有名,祖籍扬州府。

    夏家出的是二皮匠。二皮匠就是缝尸人的意思,若是哪家出了命案,落得个死相惨烈、尸首不全,苦主都会暗中寻求夏家人的协助。

    他们可用金银红三种特殊丝线缝尸,不仅技术高超,且能将死去的男女面容修复得年轻十岁,配以家族特制的秘药,使人面色微微发润,如同生前般鲜活。

    然而,他们家每代秘技只单传男子,若生女,则从小就被领去教坊司培养,以备将来早日卖给达官贵人。他们由于世世代代把女儿卖给牙婆,只留儿子培养,族人似乎受了诅咒,男子均活不过三十岁,正遍寻解法。

    夏春其中一位小妾的女儿,名岩秋,便是受难的女孩儿其中之一。听说那位夏岩秋年纪轻轻,善作女红与荷包,缝线总是又快又好,图案亦是绝佳,据说比市面上的绣娘作的还好呢。

    已是黄昏,华灯初上。

    白长庚正紧跟着家仆在闹市里穿行,准备上山回杏枝观。忽然,来了一队长长的人马,敲锣打鼓,金缕红妆,排场奢华至极,像是官府那边迎亲的队伍。

    人群熙熙攘攘的,一瞬间都涌将了过去,他们都想凑个热闹,看看官家的新娘子长什么模样儿。

    很快地,白长庚就和家仆们被人群冲散了。

    大人们个子很高,在拥挤的人潮中,白长庚奋力地挤来挤去,等她挤到了周围人稍少些的地方,发现自己已然站在了一座灯火通明的建筑门口。

    这座楼似是戏楼的样貌,雕梁画栋,焕彩绝伦,上边点缀着华美的灯笼与琉璃瓦。

    “杏倚楼。”

    她仰着头,默默地念出了金碧辉煌的牌匾上题的字。

    门口有几位穿着华丽的女子,娇媚的声音似在招徕客人,一些书生和穿着华贵的男子让女子们搀着,一脸酒气地从大门里被送出来,摇摇晃晃进了自家的金顶轿子。

    白长庚隐隐感觉不对劲。

    “小公子,你过来。”

    白长庚刚要走,忽然,耳畔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见是位身着丁香色衣裳和金丝比甲的女人在门内向自己招手。女人的长相本身带着奇特的清冽感,眼中又混合着媚气与威严,气质很引人注目,就像树丛中准备捕食兔子的大老虎。

    大老虎?等等。

    白长庚想起来了,之前在道观的时候,听自家叔叔们认真告诫过自己,红尘里有一种地方叫做烟花巷,那里不能去,烟花巷里尽是秦楼楚馆。

    叔叔们还说了,秦楼楚馆里的女子都是大老虎变的,她们从不会露出老虎尾巴,而是维持着漂亮女子的模样,在不知不觉中,吃掉你的银子,偷走你的精气神。

    你打不赢的,这种妖魔鬼怪法力无边、捉摸不透,比后山里的东西恐怖几千倍,大罗神仙也破解不了!若碰到这种地方,千万绕开,别进去就对了。

    真是太可怕了。

    白长庚在门口犹豫着,想着如何拒绝面前的“大老虎”。

    “你别走,我看小公子面生,像是药铺来的么?可否进门帮我治疗一下,咱这里头有人受伤了。”

    白长庚才想起自己背着父亲今日交予的布包,布包口露着一些药草和药瓶。难怪女人要叫住她。

    她咬咬牙,不管了,救人重要,龙潭还是虎穴又何必在意。

    白长庚踏进了杏倚楼。

    门口的香炉青烟袅袅,沁着好闻的花香味儿,和白家的百年香炉的气味完全不同。

    正是春天昏昏欲睡的好雨时节,外头的杏花浓浓地隐在水雾中,和着雨线,缠缠绵绵,缱绻交织着流入一道道青石砖缝中。

    “兰仙,许久不见。就把我忘了?”一个被女人们簇拥的男子,远远朝着这边侃了句,一边执着酒杯向女人作敬酒意。

    “今儿还带了个生面孔的小少爷?”他看了一眼旁边的白长庚。

    “在这凉快吧,少不了你的。”丁香色衣服的女人抛了一个笑容回应。

    那位叫「兰仙」的女人领着白长庚飞速穿过弯弯绕绕的门廊。

    旁边来了个提着水壶的伙计,见到女人,上前躬身低低道:“王大当家。在那叫,说下不了床了。”

    王兰仙:“知道了。”

    遂对白长庚说了句“在此地不要走动,等我”,便和那人上了楼。

    白长庚站在杏倚楼中部的园林内,放眼四下,皆是盈盈翠翠:老梅深院,茂林修竹,盆景被打理得十分雅致,兼似有似无的花香和墨香阵阵飘过,曲水流觞;还有三三俩俩手挽手的男女在移步吟诗,越过水声潺潺,穿过花窗月影,蔷薇架下也时不时传来清幽的笛声。

    透过夜晚的灯火与烛光,她隐约看见了窗内许多或在作画对弈、或在弹琶抚琴的款款身影。

    “玉树后庭前,瑶草妆镜边。

    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圆。

    莫教偏,和花和月,天教长少年。”

    耳边传来幽然的唱腔。

    白长庚听着迷迷糊糊的,当下十分受用。

    怎么忽然觉着和长辈们所说“秦楼楚馆皆为庸脂俗粉,为酒色迷离,乱人心智之处”完全不同。

    难怪他们别家门派的总说,白家内门过的是最难熬枯寂的日子。

    杏倚楼就犹如仙境,里面走出来的女子都像画中仙似的,根本不是什么大老虎。

    她不由得有些心猿意马起来,领悟到了初坠红尘的奇特快乐。

    不一会儿功夫,王兰仙和伙计回来了。

    白长庚跟着他们倾身上楼,穿廊过巷,转过朱阁绮户,走到顶楼,经过团团簇簇看不清面貌枕着露水的春花碧草,拨开一道又一道水红色纱帘,不知走了多久,总算进了一个角落的一扇小门儿。

    里头的灯烛有些昏暗,绛红色的纱幔后头,影影绰绰地坐着个人。

    白长庚不知为何倒吸了口气。

    伙计往里瞧着,努了努嘴:“就这里了,麻烦小郎中。”王兰仙则示意白长庚此人伤势比较重,希望用最好的药,便带门出去了。

    白长庚走近烛台,想把灯芯挑亮一些。

    “不要。”绛色纱幔里的人懒懒道。

    白长庚停下要去挑灯的手,温言作揖:“姑娘,我是被托来给你上药治伤的。”

    那纱幔里头传来一声似有若无的冷哼,转而又是轻轻的浅笑声。

    “不要亮的。”

    “你过来吧。”

    白长庚靠了过去,在床头放下布包,正要去把脉,朝床上人定睛一瞧,那姑娘在黑暗中,也正带点无聊地打量着自己。

    “我说下不了床,她还真叫人来治。”她笑呵呵地托腮侧躺到了床上。

    白长庚在黑暗中注意到,这位姑娘眼睛大大的,正一眨一眨看着自己,心有点儿慌。

    在外可千万留神,决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昏暗的烛光中,看着她衫子微敞开,皮肤有些发红,白长庚回过神,才注意到这人脸上身上都已经显出些火烧火燎的气色,估摸着是创口拖了一夜,现已发烧了。

    目光上移,忽看见这位姑娘还在等着自己接话,白长庚赶紧撇开眼神:

    “你有些热疾,稍等,我给姑娘把脉。”

    “好啊。”她偏头看着白长庚,表情一直是带笑的,仿佛小猫无聊的时候终于找到了打发时间的玩艺儿。

    “那便麻烦你啦,小郎中。”白长庚觉得耳边银铃似的声音很好听。

    白长庚拿出包内的药膏、粉剂与药草等物,因为年纪尚小经验不足,根本没怎么在外出诊过,稍显手忙脚乱,待她翻遍包裹,才察觉其中的包扎用具不太够。

    忽然,白长庚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我可以用束发带蒙眼,为你悬丝诊脉。”白长庚耳尖发红。

    她慌乱地从榻上起身,退出三步远轻声道:“男、男女授受不亲。”

    小姑娘愣了愣,撑着下巴咯咯地笑了起来,一直笑到整个人瘫倒在床榻上。

    “小公子,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

    白长庚闭唇不语。

    她本想说大老虎的事,随后察觉怪力乱神之语不应告知普通人,会吓到她的,遂作罢。

    “别叫姑娘了,你可以叫我小石榴,大家都这么叫我。”

    白长庚已经解下了自己的蓝发带,蒙在眼上:“石姑娘,行医之人应恪守品德,我决不看你。”

    小石榴一直在笑,半天没止住,随后摆摆手欣然应允。

    …………

    闹腾了大半会儿,总算是一边聊天,一边手忙脚乱地包扎完了。

    眼前一片漆黑。

    白长庚取下发带,眼前恢复了昏暗的烛光。

    “小公子,辛苦你啰~”

    白长庚点点头:“不必谢。”

    未曾料到这位小石榴姑娘身上的伤那么重,虽完全看不见,但白长庚凭借幼年的黑屋辨药经验,通过其他五感足以判断和疗伤了。她感应到了对方浑身尽是一道道的鞭痕和瘀伤,有些地方还留着脓水,上药膏、敷药粉的时候应该很疼,而这姑娘居然从头到尾一声不吭。

    果然,叔叔说得不错,烟花巷里面有大老虎,而且很可怕,能把人伤成这样,看样子会吃掉普通人也不是谣言。

    上药前,她本以为小石榴伤得最重是胳膊,上药后,竟是腿伤得最重。

    包扎用具不够,待取下眼前的发带,正好能有物什能替代最后的包扎布了。

    于是,白长庚最后用发带为她裹上了腿。

    这时候白长庚才注意到,小石榴已经渗出一额头的汗。

    气氛放松下来。

    白长庚忖度着说道:“石姑娘,风月之地不可久待,早些另觅他处才是。”

    小石榴的眼神骤然暗淡下来,躺着说她倒也想。

    小石榴轻描淡写说,她是最近新来的,前些天打算从这里逃出去,逃了八次,不过最后没能出去。

    白长庚忽然注意到桌旁边有把团扇,昏暗中瞥到了上面的诗句: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我喜欢柳三变的雨霖铃。”白长庚道。

    小石榴摇了摇头轻笑:“这个人?写东西太过凄美了,多没意思。”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

    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此几句甚是动人。”白长庚道。

    “兴尽悲来,

    仍是良辰美景难却。

    盛筵散、不论圆缺,共赏天上月。”小石榴拿过扇子,笑着回道。

    “为何一定要是悲剧呢,这样岂不更好?”

    好一个良辰美景难却。

    眼前的姑娘,应该只比自己年长几岁,况且如今流落此地,应并非出身诗书之族。

    白长庚心下惊叹:“谁教你作诗作曲的?”

    “我自小在坊间到处跑,和猫狗抢骨头吃。后来让游艺师傅带走了,他这人挺爱喝酒,我们流浪的一小班人都跟着他卖艺讨生计,听说他以前是大家族的人呢!”

    白长庚听她津津乐道。

    门口有伙计敲门。

    “你该走了。”小石榴打了个哈欠,想起外面天色已晚。

    白长庚转身道别,临出房门前。

    “等等。”小石榴披上了红色外衫,红霞一样飘着走过来。

    她的视线从脚到头略过白长庚,玩味调侃道:

    “这位小公子,您——这幅样子,就要出门了呀?”

    白长庚耳尖都红了。

    她意识到自己现在披头散发、衣冠不整。

    若是让父亲母亲或白家的人知道了,一定会被罚跪三天三夜的,说不定还要抄写“礼仪之始,在于正衣冠”,“内门弟子不可耽于风月之地”五百遍。

    “等我一下,我去隔壁屋给你找个束发的物什吧。”

    白长庚被留在了房里。

    不一会儿,小石榴回来,她去隔壁摸来了个簪子,随手递给白长庚,看着她把衣裳打理好、把头发簪好。

    “没事,隔壁的秋姐姐对我挺好,她的珠宝、玩艺儿太多了,少了一两件也发现不了。”

    外面还坠着淅淅沥沥的雨丝,雨已快停了。

    一轮圆月当头,映照着处处水洼与笙歌楼台,缱绻绮丽。

    把药费塞到白长庚手中,王兰仙浅浅一笑:

    “长大了以后,有空常来玩儿。”

    白长庚不是很明白她的意思,懵懵懂懂说了声好,随后离开杏倚楼。

    一出大门,她想着要赶紧回道观,家仆没找到自己,祖父他们得等急了。

    越往不冬山走,心情愈发有一种奇妙的迷离与雀跃。她的脚步越来越轻快,心中哼着方才听到的曲儿。

    “玉树后庭前,

    瑶草妆镜边。

    去年花不老,

    今年月又圆。

    莫教偏。

    和花和月,天教长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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