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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小石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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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回 如花美眷惹人妒 春深不见来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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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千枫出生几个月后的第一个冬季。

    石家来了一位瞎眼和尚,他抱走了幼小的石千枫。

    说她因为和爹娘的八字不合,相克相耗,石家人他们以后肯定镇不住这孩子的命格,如此一来,千枫会为全家族带来灭顶之灾,得需自己抱去一段时间抚养,便可化解全石家人的性命之忧。

    当初,这位瞎眼和尚只留下一句「千枫绕水榴花红透,华灯溢彩霞映高楼」的谶语。

    石家父母虽不舍女儿离开,不过好歹已有个哥哥千柏,料想不用担心将来无子。

    况石家后人济济,很快,族人们又会诞下新的小公子和小千金,有了龙便无所谓凤,他们听了瞎和尚的话,只在家中为女儿留了一个小小的牌位作为念想。

    大雪连下了好几日。

    瞎眼和尚冒雪从姑苏马不停蹄赶到应天,途中经过杏花村的不冬山。次日早晨,村民发现山脚下有一具和尚的尸体,已冻得梆硬,而在山腰的山神庙里全是脚印,供桌上放着腐坏的石榴,神像被砸得稀烂,在废弃的莲台中,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女婴,因为神台上的供果是石榴,于是,村民们都叫她小石榴了。

    至于襁褓里的纸条,已然不知去处,可能是跟着破碎的神像们被埋在了尘土之中。

    山神庙常年有闹鬼的传闻,经此怪事,庙宇很快被重建,从此香火鼎盛。

    小石榴被好心的村民拾回家慢慢养大,那位村民家里的母亲恰好刚生了孩子,她非常喜爱被遗弃的小石榴,奶水充足,就一起喂了。

    几年后。

    石千枫跌跌撞撞长大了,她很喜欢欺负别家小女孩和小男孩,有时还偷家里的糖球吃。有一天,路边巷口有拐子拿糖球哄骗小朋友,她嘴馋想吃糖,就直接跟着拐子走了。中途,她反应过来不对劲,便使了个机灵并趁乱从拐子那溜了出去。

    不过,此时已然远离家门,来到了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地方,在那里,她开始了遍迹江南的乞讨生活。

    …………

    我是没爹没娘的孩子,打能够记事起就是。

    在这里提一嘴我的名字吧。石陨这个名字,确实不是真的爹娘取的,毕竟我根本没爹娘,是我自己取的很喜欢的名字罢了。

    石榴的石,陨落的陨。大家都觉得后头那字晦气,有人听到会皱眉头,算卦先生听闻这名儿肯定得吹胡子瞪眼,觉得这孩子定是个短命鬼!以上那些个闲言碎语,或夹杂着鄙夷或惊异的眼神,我都统统微笑回应。教他们随便说去吧!

    他们大人说「陨」这个字不吉利,会折财短寿的,我无所谓,我一个又没有家又没有钱的人,去他的。

    命?能活着就不错了,人活那么久又有什么意思。

    每当看到有爸妈牵着走街串巷、吃着浇糖酥的小朋友,我一点儿都不羡慕。

    记事的时候,大约可能五六岁,我记不清了。

    反正我也不知道自己生辰。

    那时的我还是吃不饱饭的,跟着路边乞丐一起厮混讨生活,蹲点躲在店家后厨门口,等倒出来的饭菜。每天黄昏,剩饭一倒出来,我们孩子们都抢着往嘴里刨,我经常被大的壮的挤倒,赶紧再爬起来。你踩着我的脚,我就按你的头,因为不这样吃不着。

    可能我是女孩子吧,即便有时候自己抢不到吃的,落得个两手空空,也有几位哥哥会留几口饭给我,虽然是他们吃剩的,我也满足了。

    那时候夏季经常有不新鲜和坏掉的饭菜,人吃了一开始会拉肚子,时间一长,习惯了就会好很多。不抢饭的时候,我们所有人和和气气的,就挤在河边看运货的商队,躺草垛上晒太阳数白云,唱坊间流行的童谣,和猫猫狗狗一般惬意。睡山洞,睡街头,叼根草叶吹吹口哨,捡破烂的玩具,看着满街的行人熙熙攘攘,骂两句浑话,别有一番滋味。

    总需要和猫狗抢吃的,使我对它们没好感。

    有一回发生了印象深刻的事,店家看我可怜,扔了一个馒头来,馒头滚落到路边,这是我生下来看到最完整、最雪白漂亮的,且最接近我的食物。

    转瞬之间,几个穿着华贵的人走来,还没反应过来,馒头就被踩得扁扁的了,像一块大圆饼贴在地上,这些人可能没看见脚边有东西吧。饿急了的猫狗们,此时也虎视眈眈,要来抢这个踩扁的馒头。我愣了会儿神,一回头发现自己的身子已经扑上去,护住了踩扁的馒头,把碎屑刨起来塞进肚里。

    哥哥们说我是被拐子拐来的,我问他们什么是拐子,哥哥们没有回答,只是多往我碗里塞了福天居后厨垃圾捡来的半个狗啃过的鸡腿。

    直到有一天,我看路边杂耍的队伍入了神,那领头的灰白胡子的老头儿,除了会扭断胳膊再自己接回来、缩骨头进入小箱子里、做出常人做不成的各种动作,还能单单用舌头就能顶起一把椅子的腿,同时站着原地转好几个圈!我都看呆了。路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很快,他手里的草筐里头,盛满了铜板和碎银子,还有一些阔绰的贵人经过,塞了两三个大银锭。

    他娘的羡慕死了!

    天知道,我也好想这么引人注目,然后能有很多人天天围着我转,随便摆两个花哨动作就能有好多铜板!简直就是老天追着喂饭,大风刮钱来的营生啊!

    人群散了,花白发灰白胡子老头身边,来了两三个和我差不多大小孩子帮着数钱、收拾东西,忽然他抬头看了看我,也许是我痴傻着盯了这边很久的缘故,他察觉到我流露出的热切眼神,更也许是我长得可爱吧,这老头饱经风霜的眼里闪过一丝泉水般的温情。

    灰白胡子老头把我带走了。

    等我跟着老头子到他们戏班,老头说可以带我成为学徒的时候,我真的兴奋死了。这里管辖松散,大家却都意外地非常敬重老头子,被打被骂都是默默的任他说,挨两句便是。这边领班的说,白天哪有地方邀约,咱就去哪搭草台子,其他时候就耍杂技或者街头卖唱,你好生学着点。

    原来我之前就是撞见了他们街头卖艺,真是太巧了。

    忽然,心中涌过一丝淡淡的后悔——坏了!没打招呼就直接跟着老头走了,忘记和哥哥们告别了!我感谢上苍,感谢江南,感谢秦淮河,感谢你们一直保护我还给我抢好吃的,等功成名就回去,如果还能找到哥哥们,给你们买件新衣裳。

    接下来几年没什么好说的,艰苦地练什么童子功,浑身新伤盖旧伤。

    练功!练功!

    以及认字的事我还好,翻唱戏本、作大街小巷传唱的唱段练习,我都学得很快,有模有样。偶听其他弟子们八卦说,老头子学识如此这般广博,其实因为他本来自赫赫有名的道门世家,他与家里人吵架断绝来往了,而今流落街头。

    我心想这人是不是傻,放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不要?不过看他的气度,还真有几分那种落魄贵族的味道。

    然而,叹息罢了就算了,别人的家事到底是别人的,我还得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等着以后有好多铜板白银,好吃香喝辣呢!

    老头子亲切地叫我小石榴,我们孩子都叫他「三师傅」。那时我还不知道,小石榴也会是我以后一直沿用的艺名。

    我身子骨软,学得又比较快,故他们说三师傅在孩子里最器重我。

    但我练功若被捏着错儿,依旧毫不留情,还会被罚得很惨,而且晚上没有馒头吃。这是哪门子的爱啊!太煎熬了吧。

    看着孩子们投来羡慕的目光,姑奶奶我已经疼得龇牙咧嘴,却还得保持优雅。

    这四年,我走街串巷收点卖艺的小钱,也混得人模狗样,逐渐嚣张了起来,走了不少地方,还吃上了酒楼里的热菜。最开心的是:靠自己摸到了真的银锭。不过按照学艺规矩,徒弟卖艺来的的钱,现在得先孝敬给师傅,还未到自己独当一面的时候,不能自立门户,待三师傅点了头儿,我才能出去。

    还能怎样……那我就努力给他照顾舒坦了呗。打酒买肉,也能得点好处。

    三师傅经常这样和我们说:

    “记住,无论以后混到上中下九流,你们都要心中有杆秤,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

    刚以为自己的将来希冀满满,就耗在跟三师傅与伙伴们卖艺、唱几首曲子走天下上面了。

    好景不长。

    没想到突然来了波绿林强盗,把我们戏班子的家当洗劫一空。咱家的那些打行也拗不过他们,被欺压得苦了,大家都不得不四处逃散奔波。

    绿林们搬走了三师傅的好酒,摸去了金银和玉镯子,我们唱戏用的大小衣箱和把箱被扔在地上,用刀切烂了,再用脚踩脏了,最后一把火烧成了灰。

    他们走之前不忘嘻嘻哈哈地笑骂:“白三鱼,没想到,您——也有今天!”

    记得那天的最后,三师傅只回头默默看了眼我们,神情温柔。

    三师傅本来看起来就年老力衰,整这么一遭,直接气到吐血身故。我们还年纪很小,彼时感到十分害怕,只能握紧了拳头敢怒不敢言。

    以后,戏班子不知该何去何从了。

    这时又猛地涌进来一帮人,把里头包括我的所有女孩子们都摘了出来,我记得似乎是拿蒙汗药迷晕了,困得睁不开眼睛,他们把我们绑起来用麻布袋一套,我反抗不得,沉沉睡去,任由他们带走了。

    …………

    醒来不知身在何处。

    等麻袋口解开,总算能透气儿了,我浑身酸痛难受,头还昏晕得很。看着窗外面却是明晃晃一大片杏花,到处都是脂粉和香薰味儿,呛得我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没错,我被那伙人卖到了烟花巷!

    隐隐约约能听见大人们的谈话声,在说什么世家的事情,中间有什么王家人、卿家人、老石头的。

    我根本不认识那些家族,感觉他们就是一团浆糊。

    一个漂亮但眼神冰冷的女人在我身上丈量来丈量去,时而对我拍拍打打,从胳膊到腿,捏住脸颊,比划后脑勺,好像不是在看一个人,而是一块肉似的,面无表情。

    最后还脱掉了我的裤子……我完全挣扎不了,只感到烦躁不安,想破口大骂再踹她两脚,却因为蒙汗药药效没过的缘故,使不上任何大动作,只好用尽力气,狠狠翻了女人一个白眼。

    我瞧见她是先愣了一下,忽地,女人嘴角攀上一丝阴鸷的笑意,转瞬即逝,对我眼皮也不再抬一下。

    她转头,和那几个绑我来的人说什么“九两”“一百”“二九”“四十再多不要”“八十”“当心我找你们主子”“王大当家,别动气儿”什么的。

    我迷迷瞪瞪听着他们大人讨价还价几个来回,反反复复睡着了又醒,期间夹杂着各种骂骂咧咧声,最后成交了。

    其他戏班的女孩子们似乎都不在这,她们应该去了别处。

    于是,我正式留在了这个叫「杏倚楼」的地方。

    杏倚楼在应天府的杏花村,紧挨着秦淮河,听说这附近最美的山叫作不冬山。

    山上有道观和庙什么的,这里的花儿一年四季都开,很好看。

    楼里的这位老鸨,名叫王兰仙,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大名也叫这个,女孩子们——包括我,都称呼王兰仙「妈妈」。其他楼里的人都毕恭毕敬地尊称她“王大当家的”或者“王掌柜”。

    自被从三师傅那里带走开始,我就烦得紧,成天琢磨着怎么逃走。我一共逃了八回,没有一次成功。

    第一回,是我刚被抓住的时候,从蒙汗药中醒转了一会儿,于是我在麻袋儿里用指甲撕扯,拳打脚踢挣扎无果,眼泪汪汪骗那几个拐子说,想解手憋不住了,别脏了各位爷儿的新麻袋,哪知他们不依,于是我没能逃脱。

    约莫是闷在麻袋里久,头昏昏沉沉的,由于药效又睡过去了,许久才清楚自己将被卖的景况。

    第二回逃跑发生在同一日,刚从拐子手里转进了杏倚楼的门,我就朝领班嬷嬷撒娇求饶,竟完全没用,气急上来,以撕破了妈妈最心爱的那件衣裳的袖口,和啃了一口门丁的腿被痛打两顿告终;

    第三回,叫上几个姐妹试试夜里翻墙凿洞,被抓;

    第四回,支走门丁悄悄溜出去, 被抓;

    第五回,威胁从楼顶处跳下去,惨死在你们这,让你们这破楼再无生意!结果,被妈妈面无表情扯着头发回内屋毒打一顿;

    第六回,在热水桶泡了很久装病,要抬出去请医生,从外面叫了郎中来,把了脉说没事躺着休息几天就行,失败;

    第七回,感觉他们已习惯了我想逃的事,与我同一批进来的其他地方的姑娘,都已神色麻木地接受了现实。于是我开始尽毕生演技撒娇发嗲,讨好妈妈,声泪俱下连编带骗诉说凄苦的身世,企图激发她的慈爱之心,妈妈仍旧不为所动;

    第八回,耗不下去了。我下定决心,去后厨偷了把刀,要跟王兰仙同归于尽,大不了她先死我再死。

    其实我很胆小,不想杀人也根本不敢,快得手时,紧张地出了一身汗。正因这犹豫的瞬间,致我背后捅刀被发现,不必说,又是一顿毒打,我被绑起来扔进了柴房,关十日禁闭。

    妈妈轻描淡写道:你就耗着罢。

    王兰仙真动怒了,却依然没有赶走我,这件事非常费解。

    她有一个女儿,和我年纪相仿,好像名叫安饶,经常带着在身边。我向这个女孩子求情也没用。

    第十天,直到柴门打开,安饶后面跟进来几个蒙面的、浑身穿着黑黢黢的男人,我心下一冷。

    …………

    身上被倒了辣椒水,经历着难以启齿的轮番折磨,耳边还有各种各样的羞辱和哄笑声,什么也不愿再思考了。

    我朝门外撕心裂肺地叫“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敢了”,男人们刚要靠近我,王兰仙便推门进来了。

    “别想着作多余的事儿。教训一下她就行了,还要留着梳拢,捞一大笔呢。”

    那些个龟爪好像啧了声,表情可惜地唯唯诺诺道“都按您吩咐的来”,随即被王兰仙叫走,嘻嘻笑着出了门领钱。

    我试试翻了翻身,想穿上衣服。结果整个胳膊使不上劲,加上这些天毒打的伤,全叠在一起了,都淤青化脓了,上上下下痛到失去感觉,没一块好的肉,口里很渴,有血的腥气,还有点烧。

    王兰仙很快扭着腰进来,冷冷看着我。她一伸手,我以为又要被打,出于求生本能躲了一下。

    没有等来预料中的巴掌,原来是查看伤口。

    她低下头抚摸我的伤口时,居然显出了一丝母亲的温柔,可能我已经痛到神智不清了。

    王兰仙递过来一碗尚温的红汤,冒着甜丝丝的香气。

    “叫妈妈。”和温情的口吻相反,她眼神里藏着随时会冷不防拧断我脖子的冷意。

    “叫妈妈就给你喝。”

    “……妈妈。”

    此时此地别无选择,留得青山在。况且我渴得受不了了,半推半就喝下了那汤。

    “乖。从此以后,你在这的花名,就叫「石榴红」罢。”

    昨天晚上之后,我正式放弃耍花招,不再逃了。安心在杏倚楼接客度日,乖一点,将来恐怕还能嫁个好人家——实有那么些破罐破摔之意。

    有了我的杀鸡儆猴,外加几个也不听话的姑娘早被妈妈那套「狸猫套麻袋」的把式吓住,新来的个个全乖了。有个姑娘似我这般心气的,生生缢死在西边屋梁儿,妈妈听闻,默不作声一早叫人清理了尸首,现在也无痕迹了。

    这时候不是很愿意哭,舔了舔嘴唇,真想回到小时候吃糖球的日子啊。

    这是我第八回企图逃出杏倚楼——也是最后一次,从那以后我放弃了,只安心等个好人家来赎身。

    那天,躺在柴火房里,混身是伤的我,盯着漏雨的天花板,认真回忆了一下短暂的这些年。

    乞讨、卖艺、进了烟花巷。

    现在我被拐子绑了进来,卖出些银子,便栖身这里。他们数着银子眉开眼笑,对妈妈卑躬屈膝的,模样又好笑又惹人厌恶。

    连过去学戏的日子都恍若隔世。

    后来的日子里,妈妈在毒打我后,有时会慈祥地摸着我的头,叹口气,用我看不明白的又爱又恨的眼神赞我道:你真不容易。而我只是个十多岁的娃娃,挠头懵懵懂懂听她说,怎会思考活着容不容易的问题?

    我只是活着,不打算逃了。

    于我而言,只要活下去就是天大的事,现在待在杏倚楼,确实有吃有喝,何况以后若能成红牌,天天少不了富家子弟赠我金银绢钗,再也不用颠沛流离担惊受怕——最重要的是,做了红牌,也终究为了出去。

    妈妈把我安排在了一间高楼上景色很不错的屋内,我现在终于有自己单独的房间了。楼里熟悉的姑娘姊妹,还照旧叫我「小石榴」,和在三师傅那里一样。而王兰仙会叫我的艺名「石榴红」。

    隔壁旁边住着一位叫做夏岩秋的女孩子,我叫她秋姐姐。妈妈让我对外说,自己年岁和她一样大就行了,这样,可以早些被王孙贵族看上,就能在编造出来的「豆蔻年华」里,早日迎来梳拢和选魁。

    我都不知道自己年岁几何,十二还是十三,也无所谓了。

    记得秋姐姐是乙酉年(1585年)生的吧,她总是轻声细语,温温柔柔的,秋姐姐的琵琶和女红非常精湛,完全不像我那么笨手笨脚。在我之前尝试逃出去的时候,她默默地打掩护,也不拆穿,刚进这房间,还夜里来悄悄塞了一些膏药,让我去她那里随便拿什么衣服和首饰穿戴,别太委屈自己。

    我对她十分感激。

    大家都说秋姐姐不出两年就会当选花魁了,我也觉得会是她。

    听说他们夏家是什么四阴门的人,王兰仙也是,想必她们这种人,一出生便会陷入各种家族纷争吧——不过,与我无关。

    幸好,我不是什么阴门世家子弟,去他们的勾心斗角。

    虽歇过一夜,也简单敷了点秋姐姐送的药,我还是偶尔会疼得在床上打滚儿。

    外面又落起了冷冷的春雨,天色一点点暗下去,夜色中远方的灯火先亮了几颗,随后,门廊的灯笼随后扑楞楞地全点起来了。

    懒懒歪在床上辗转反侧,想起幼时在三师傅那学戏的日子,悲从中来。自唱自念了几段儿,中间疼得龇牙咧嘴,我灵机一动摇头晃脑编诗,以缓解疼痛:“好雨知时节,当……”又觉剧痛,立刻改口接下去,“……屁事滚一边!”几个来回瞎改前人诗句,把自己逗乐了,一笑起来扯得伤口裂开渗血。

    好想三师傅啊,罢罢罢,还是睡吧。

    睡之前叨扰一下妈妈,我还是要必须有事没事惹她生气的,否则我自己岂不是亏了么。于是,使唤跑腿的伙计来,故意哼哼唧唧的嗷嗷乱叫,夸张描述了一番,说我痛得下不来床,不管我我会死。

    跑腿的走了,很快,王兰仙沉着脸进来了,数落了我两句,看她不爽,我就十分开心。

    …………

    半梦半醒间,门外有声作响。

    闻得我的门被人推开,一股子药香沁透袭来——原是王兰仙叫了郎中来。隐隐约约听到她说着:“用最好的药,主要别影响早日上台,伤口感染到这里头老爷贵人,可晦气 。”

    后头应答的是一个少年气的嗓音,清亮沉静,感觉年纪约莫比我小。

    我听那小郎中推门进来,也不知是为转移疼痛还是久待无趣,忽然起了好玩的念头,打算吓吓这郎中,更重要的是顺便气一气王兰仙。

    闭气装死属杂耍伎俩之一,以前哄骗人时我早熟悉,很有把握。我刚靠着床榻躺下来,准备憋气开始装死,没想到小郎中走路轻轻快快的,我愣神间这人已提着什么过来床边了!还没来得及玩儿把式呢。

    小郎中把什么轻轻放在了地上。

    我看来人的身影,似要去把桌上的灯芯挑亮。

    天知道,我现在这幅样子一点儿也不想让人看,便道:“不要。”

    小郎中停下要去挑灯的手,对我温言作揖:“姑娘,我是被托来给你上药治伤的。”

    我忽然起了恶作剧的念头。

    “不要亮的,你过来吧。”

    我把头从纱幔里掏出来,余光望见青色道袍涌入眼帘——我呆住了,来人竟是位清秀的少女,昏暗的烛光下显得丰神俊朗,神情恬淡,整个人令我不知如何形容。

    一股极其好闻的药香透过她的袖子飘来,像会渗入伤口自己疗伤似的,且并非单纯的药铺子味儿,它混有一种说不上来什么花草的芳气,干净清冽,春雪消融也不过如此,我脑筋忽然不太转得动。

    很烦躁。

    真要命,怎么会感觉早已见过这个人呢。

    彼时就有所预感,将来此人的一切,于我,都会很不一般,我有点害怕,产生了某种会失去理智的恐慌感,我必须得离她远点儿。

    只是,为什么一个女孩儿,要穿着男子的衣服,好生奇怪。

    她在床边坐下,放下布包,开始整理东西。

    “我说下不了床,她还真叫人来治。”

    小郎中打量着我,后来又撇开目光淡淡道:“你有些热疾,稍等,我给姑娘把脉。”

    “好啊~那便麻烦你啦,小公子。”

    我见她拿出包内的瓶瓶罐罐,感觉这人根本没在外出诊过,一片手忙脚乱地把包裹翻了个底朝天,挺有趣儿。

    忽然,她猛地从榻上站起身,退出三步远:

    “我可以用束发带蒙眼,为你悬丝诊脉。”

    “男、男女授受不亲。”她轻声补充。

    我笑得躺回了床上。这小姑娘真是太有意思了!我不打算拆穿她:

    “小公子,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

    小郎中不说话。

    “别叫姑娘了,你可以叫我小石榴,大家都这么叫我。”

    她没理我。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人飞速解下了自己的发带,并且闭上双目,把眼睛缠得严严实实。

    “石姑娘,行医之人应恪守品德,我决不看你。”

    实在太有意思了,我欣然答应了她。

    没想到这个素不相识的小丫头竟这么有趣,我忽然意识到,这恐怕是我这辈子活到现在,最快乐最放松的一刻,鼻子都该死地发酸了,赶紧趁着灯烛昏暗,擦了擦沁出来的泪花。

    待蒙好了眼,小郎中好似舒了口气。她依旧不露声色,帮我解开衣服,开始上药,手脚倒十分麻利。

    你是第一回来这、给我们这种人看病吧,问了一嘴小郎中,果然是。她原是不远处一个叫「杏安堂」的医馆里的人,今天经过楼门口,偶然被妈妈抓了来给我看伤。

    也是可怜,找来一个懵懵懂懂的小郎中给王兰仙那种“大老虎”收拾烂摊子,我告天告地告祖宗告菩萨,希望王兰仙短命。

    她中途忽然支支吾吾的,因为有些伤口太靠里,我又动弹不得,可能需要自己上榻了才能方便给我涂药。

    我笑了笑,怎么还在男女授受不亲啊,我眼神一向不好,但也知道这烛光如此暗,本来就是黑夜里的乌鸦——大黑对小黑谁也看不清呗,马上应允。

    上药期间太无聊,又偷偷打量她一眼,烛光中,她红玉般的嘴唇禁闭着,认真细致地摸索着涂药包扎。

    外面点点滴滴的雨声绵延不绝,伤口渐渐从疼变成了痒。

    小郎中的肩上沾着两片打湿的杏花瓣,我手想举上来几次,但麻木得起不来,最终没有替她掸了去。

    顺着道袍的摆看下床去,躺在地上的有两双鞋,整整齐齐。她的那双浮着一层蓝蒙蒙的雨气,我的那双是干蹦蹦的,另一只本来飞得老远,我想起之前拿着砸门出气的,好像被她一进门的时候,就顺手拾过来放好了。

    不过,这小姑娘,怎这样多管闲事啊?

    包扎完毕,伤口霎时间缓解了许多,我甚至感觉自己能下床了。

    “小公子,辛苦你啰。”

    我见她取下发带,朝我点点头:“不必谢。”

    然后用那条发带给我裹上了腿,原来之前翻包裹,是因为发现包扎布不够啊。

    “石姑娘,风月之地不可久待,早些另觅他处才是。”

    我躺着冷哼道:“我倒也想。”

    “我是最近新来的,前两天从这里打算逃出去,逃了八次,不过没能出得去。”

    “我喜欢柳三变的雨霖铃。”小郎中顿了会儿,忽然道。

    我估计她是看到了桌上那个团扇吧,约莫是之前的姑娘留在这间屋的。我昨日才来,都忘记收拾了,这屋子空空荡荡的,等我能下地走了,确实也得倒饬倒饬。

    “这个人?写东西太过凄美了,多没意思。”我回她道。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

    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此几句甚是动人。”

    来了,来了,我最不喜欢的就是这句。想什么来什么,唉!兴许世人都爱看什么悲欢离合,或什么足以贯穿终生的意难平,我偏偏是那种只喜爱大团圆的人吧。

    “兴尽悲来,

    仍是良辰美景难却。

    盛筵散、不论圆缺,共赏天上月。”

    我爬起来拿过扇子回她。

    “为何一定要是悲剧呢,这样岂不更好?”

    对方很惊叹:“谁教你作诗作曲的?”

    “我自小在坊间到处跑,和猫狗抢骨头吃。后来让游艺师傅带的,他这人挺爱喝酒,我们流浪的一小班人都跟着他卖艺讨生计,听说他以前是大家族的人呢!”

    我非常得意,真的好久没合得来的人同我聊天了,心情真好啊。

    外面传来伙计的敲门声。

    “你该走了。”我有些小遗憾,不过无所谓啦,人生本来就是聚散无常。

    小郎中转身道别,临出房门前,我忽然想起她把发带给我包扎用了,现在人还是披头散发的。

    “等等。”

    我忍着痛坐起来披上外衫,挣扎着勉强走过去:

    “这位小公子,您——这幅样子,就要出门了呀?”

    看到小姑娘沉默了,我忽然想到秋姐姐那里肯定有不少簪子发带之类的。

    “等我一下,我去隔壁屋里给你找个束发的物什吧。”

    我去隔壁摸来了个簪子,秋姐姐不在屋里,没人点灯,算了!看也看不清,一瘸一拐摸到妆匣那里,最后随手拿了一支。

    回来自己房里,我看着小姑娘把衣裳理好头发簪好了。

    拿了素不相识外头人家的东西,还是发带,我感觉有些愧疚,补充道:

    “没事,隔壁的秋姐姐对我挺好,她的珠宝、玩艺儿太多了,少了一两件也发现不了。”

    我把小郎中送出门,借着门廊里暖暖的一排大雕花灯笼,此时,我们才看清彼此的面容。

    雨已快停了,外面月亮像个饼,真把我看饿了。

    我百无聊赖地躺回床上养着 。

    今儿是丁酉年仲春,平平淡淡的一天。以后还要过着不是人的每一天。

    耗吧,看他姑奶奶的命运还敢把我怎样!

    …………

    白长庚刚从杏倚楼回道观,就让背着药筐的司徒苑撞见了。

    “师兄,仿佛头一回见你簪这样的簪子。”

    司徒苑看着金灿灿的簪子,饶有兴趣。

    这是一支雕刻华美繁复的凤簪,簪头上面,还点缀着一枚小小的火红色琉璃作为凤眼。

    白家的用簪一向是贵重的錾银银制,也有玉制,或各色木制,形态皆十分简约清雅,偶有花纹雕饰,用以匹配他们的青色、月白色等等仙越的道人装扮。

    即便看起来平平无奇,如此,一根白家的簪子若让平民不慎折毁了,十条命都抵不过来。

    白家的贵是隐匿低调的,尤其是内门,几乎毫不张扬。

    木相留之前在后山,白长庚说「中幻术」,她由于听成了「钟换树」而提到的古董钟,便是杏枝观门口的老座钟。外表也是平淡朴素,却实在珍稀异常的,只有遇节庆、祭祀、香典、医斗大会等大事才会用得上它。

    白长庚本就一身青衣,头上那枚通体金色的凤簪怎么看怎么十分显眼。

    她紧张得耳朵有些泛红,还好师妹司徒苑今天心不在焉,没注意到白长庚的异样。

    “对了,你父亲他们正急着找你呢。教你去看着百年香,他们要行这个月的添香礼了。”

    百年香是药儿娘赠给白家的,每个月都要添新的香粉进去,如此便可一直燃烧,岁岁年年不灭,方才为「百年香」。

    还好,司徒苑对这个簪子没太在意,并未多问。毕竟,今年的司徒苑有些反常,想必不会去太关心小小的装饰之事。

    今年,除去严肃知礼的那一面,司徒苑那小大人的面容上,总沾带些心事重重的模样。

    白长庚回房整理好药草包,并更过衣,收好凤簪,换回自己的发带,速速赶去祖父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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