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蜃楼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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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灯火长街留人睡 山中潭妖赠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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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嘻嘻……嘻嘻…………”
“一起玩儿啊,永远留下来陪我吧。”
三人一惊。
“鬼鬼鬼……有鬼啊!”
木相留吓得躲到了白长庚身后。
司徒苑则是僵住了——虽说她来自四大阴门的仵作家族,早知道以后难免有类似事情发生,只是,今日还是头一次撞上。
“方才的幻术,你做的?”白长庚朝着一个方向低声道。
那个方向空空如也。
木相留快哭了,她在后面小声问:“师兄……师兄,你在和谁说话?”
“白家二少爷,你很有趣。我不讨厌你这样的男人唷~”
一个娇媚的声音传来,并萦绕在耳边咯咯直笑。
“来做个游戏吧。”
话音刚落,白长庚发现周围的洞穴和道路全都消失了。
脚下霎时涌现湿冷的气息。
“哗啦啦……”
周遭本身空荡荡的那些门洞,瞬间喷出了水流,很快便出现了高高低低的大小瀑布,大洞窟已然成为一个漫无边际的水牢。
白长庚站在水中,飞速上升的水面正将她慢慢淹没!
“你把她们藏哪了?”
水淹没到脚踝。
一个身材妖娆的女人,笑眯眯地坐上了瀑布旁唯一的一处高地。
“别急嘛~”她好整以暇地看着白长庚。
“小郎君长这么俊,干嘛总板着个脸呢,多可惜呀。”
“藏哪了。”
“好吧,不开玩笑了。”
“你回答我三个问题,倘若都答对了,我就让那两个小丫头活着回去。”
“反之,她俩做我的贴身丫鬟,侍奉左右,”女人摇了摇手中的团扇,扇柄朝白长庚一点,“你,留下来和我成亲!”
白长庚从小女扮男装,除去行、坐、住、卧、色、相、音、声等事项模仿到滴水不漏,还常年在身上佩戴一种会释放隐秘香气的阳性之玉,配合上特殊的符咒,令鬼怪都无法辨认自己的真实性别。
所以,这些外界的精怪们,是无法看清自己是女儿身的。
白长庚应允,并开始凝神飞速思索。
祖父说过,有许多山里的女精怪,都极其喜爱抓男子结亲,这样便可吸取他们的精气,延长自身寿命,增长修为。
特别是刚出生不久的男婴,或未及冠的年轻男子,如果忽然离奇失踪,大概率就是被女精怪们拐去采阳锐了。
男精怪们则会为了采阴气,迷走年轻女子囚禁起来;有些女精怪亦会用幻象迷走漂亮的女子,此时,主要是为了夺舍,好拥有她们想要的年轻的皮囊。
那么,这眼前的女精怪也是一样——她想抓了白长庚采阳锐。
后山附近定然有一处地方,会堆积有许多男子与孩童的尸体——这就像她们储存粮食的宝库一般重要。
要马上找到这处地方,并且用毁掉它来作为赌注换回好友们!
水淹没到小腿。
“第一题。”女人开始发难了。
“什么东西白日是四条腿,正午是两条腿,入夜是三条腿。”
“人。”
“正确~”女人显得很扫兴。
(现代人尽皆知的斯芬克斯之谜(riddle of sphinx)出自《俄狄浦斯王》的戏剧 ,即问哪一种生命是早晨四条腿,中午两条腿,晚上三条腿走路。
人的腿最多的时候,也正是力量最小的时候。斯芬克斯后来被比喻成谜一样的人和谜语。
但是,这个谜题争议很大,有人认为答案太表面了,人需要长远的道路来认清自己的本质。)
白长庚在抬头答题间,推断出了眼前的“女人”,实际上是一种水潭里生出的精怪。
这世间除去人以外,还有妖魔鬼怪、魑魅魍魉、精灵神仙等,很多普通人会弄混,而在修行人眼中,祂们都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妖——原本有生命的飞禽走兽、花草树木一类,吸纳了天地灵气,吞噬人的精血,有能力四处作祟,以修炼出人形。这便是妖。
妖常见的均会化为人形,妩媚多姿。
精——吸取天地灵气、日月光华,经历漫长的岁月而成的灵物;有时候会拿去入药。
精是气的汇聚体,比如蚌壳里的珍珠、花精、牛黄、还有狐狸身体里的珠子等。
魔——外形与种类千奇百怪。他们会通过各种疯狂吞噬他物、吸收外界怨气等方式来炼就自己,使自身愈来愈强。
另外,某些古籍经典中记载,任何扰乱修行心性、殆害八方的事物,都可以称为“魔”(磨)。
鬼——人阳寿尽了,魂魄离开肉体后,不入轮回游荡世间,便为鬼。
怪——“异常”也。未必有生命,一般泛指背离常态的迥异之物,比如怪山、怪石、怪水等。
白长庚眼前这位,便是属于山潭灵气孕育而成的潭妖。
由司徒苑之前说的“水声不同”,以及路上各种情形,白长庚推断,这位山潭妖从水中化生,主身必然可贯通后山的全部水系——因此,为了能使阳气完全滋养自身,那个作为命脉的童子库必在水中。
水淹没到腰。
“第二题。”
“二少爷。方才你们进洞时,我抽取了你的神识和记忆。为何感觉出,你有两个名字?”
山潭妖眯眼看向她。
“珍儿是谁?”
漫长的沉默。
周围只有哗啦啦的水声,浸泡在水下的半个身体开始逐渐失去知觉。
白长庚回想起了一些前辈在后山失踪的故事,她明白了。
山潭妖根本不要求所谓正确答案。
她只想把自己,变成那个童子库里的口粮之一。
当一个人恐惧越多,思绪越动摇,精怪便越能掌握你的心神,然后,祂们会趁虚而入、将人一举拿下,之后人们的神识与肉体就会被祂们剥夺。
自然,这一发现,不得不说,也是种转机:
面对妖魔鬼怪,答案无须真实,心中认定其正确即可。
祂们想要的,是你的恐惧和动摇。
如是,一颗心常存正念、坚定不移,鬼神便永远对你无可奈何。
世间的真相千千万万,有千千万万人,就有千千万万种正确答案。
一个人心中所见之真实,会随着时间流逝,铸造出祂生命中的正确。
…………
你能看见的「真实」,
就是唯一的「正确」。
“白珍,字长庚。”
“珍儿是我。长庚也是我。”
她回答时,看见自己的口中冒出了白雾。
水太凉了。
水淹没到胸口,呼吸有些困难。
“正确。”山潭妖有些诧异。她被眼前小小的身躯里,那份远超出年龄的心智,多多少少打动到了。
山潭妖很快缓过神来。
“第三题。”
“刚刚,我在幻象里,让你喝的那杯是什么酒?”
白长庚一愣。
酒?
她突然发现自己回忆不起来。
坏了,刚刚才想着心神不能动摇。
按照平日,她可以轻易分辨药物的香气、种类,自然包括各种食物和酒。
主要是,关于那个幻象,已忘得差不多了。
明明是几炷香之内的事情,却好像被人刻意抹掉了似的,刻意回想就头晕得紧,场景与人物都变得非常模糊。
她只记得有座古怪的戏台,有离奇的百姓们,还有一个会飘、会追着自己跑,还会模仿自己夭亡的弟弟——是一具乱人心志的骷髅。
哪里来的酒?
可能司徒苑那时说的对,自己的大脑果真进水了。
怎么办。
怎么办?
水淹没到鼻尖。
白长庚还想争取一下。
童子库。
童子库可能在水中?
说时迟那时快,电光火石间,她忽然有了主意。
搏!
让口鼻露出水面,最后一刻吐出了几个字,与此同时,她马上闭气潜入瀑布流。
整个人被冰冷与黑暗吞噬。
不知道游了多久,白长庚看到水底有一个亮亮的光团。
她赶快用尽浑身气力游去,想把那个光点摸住。
当快要成功的时候,铺天盖地的水,瞬间全部消失。
白长庚坐在了一片松软的土地上。
“正确。”
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嘁,不好玩……你赢啦。”
白长庚听到那山潭妖在心里说,别打我那宝贝财库的主意啊,我已经遵守约定,人还你了。
果然,她定睛一看,木相留和司徒苑也被丢在了自己身旁。
虽然她俩已经昏迷,一副虚脱的样子,然而,人是面色红润、安然无恙的。
木相留身上,还莫名其妙地多出了一篮小猫。
篮子上盖着一块厚布,小奶猫们似乎很暖和,还有一只把头探出来,好奇地望了一眼白长庚。
木相留把篮子紧紧地抱在怀里。
此时,白长庚才察觉,三人浑身上下干干的,已然无任何潮湿的痕迹。
她活动了一下身体,忽然发现手中捏着什么。定睛一看,是一颗草籽与潭泥搓成的丸子。
服下此丹,
千杯不醉,
万幻破除。
“白家二少爷,来日有缘再会。”
山潭妖的声音消失在远方,就像从未来过一般。
…………
待木相留醒来,她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
“好、好饿啊……”
木相留闻到扑鼻的鲜美香气,努力睁开眼,先是望见了一团篝火,篝火上,还有正冒着热气的、一串串的什么东西在炙烤着。
“好了,自己起来吃,没人喂你。”是司徒苑的声音。
司徒苑正在一边大嚼特嚼,一边说话。
木相留饥不择食,看见吃的,也根本不管是什么就冲上去了,填饱肚子要紧。
她狼吞虎咽了一番,咂巴着嘴,心满意足。
“慢点儿吃,还有呢。”
白长庚拿着一小捆树枝,仔细地把很多野山菌穿上去。
原来,刚从诡异的山洞幻境中逃出来,白长庚觉得他们都需要吃点东西补充体力,于是,开始捡柴燃篝火。
司徒苑醒得很早,木相留则一直叫不醒,呼呼大睡。
司徒苑醒后,马上和白长庚道了歉。
白长庚有点奇怪,怎么司徒苑一看到自己,就跑过来叫住了她,还非常诚恳地为误会自己是女儿身的事表示了歉意,并主动提议帮忙寻觅食物。
她未想太多,欣然接受了这份歉意。
于是,就有了白长庚搭炉做锅、摘野菜、野果;司徒苑拾取山菌、打来了小鱼、兔子、野鸡的场景。
白长庚用山间巨大的宽叶,编织出了一个汤锅,此外,还有一些天然树叶,它们本身就可以做碗和盆,这些叶子十分奇特,竟是耐火耐水的。
她还寻了一些香料——不冬山的后山很大,这山野之间,很多天然香料还未被世人所发现,包括类似当今的粗盐和茴香等等调料,都是珍馐美味。
而司徒苑来自西南之地,祖上在古栈道长期生活,本就善于采集、捕猎,此外,她很容易就能辨出各种菌类是否能吃。
两人在自己睡着的时候,烤制了美味的串串。穿好的山菌和肉菜们,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在篝火上跳着生命的舞蹈。
篝火上还炖了一锅鲜美的浓菌汤,撒上香料后,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泡。
这鲜美的汤,很快躺在了一片一片的树叶碗中,芬芳馥郁,每一碗都沉甸甸的,映照着耀眼的繁星与篝火。
“不会有野兽发现吗?”木相留一边啃下一大块鸡肉,满嘴流油,忽然想起来这茬。
白长庚把香叶和草籽捣碎,丢进汤锅里:“丑时已过,猛兽蛰伏。我们道观后山有结界,无事。”
“折服?不愧是你啊白师兄!”
木相留含糊不清地夸赞,并接过了白长庚递来的汤。
“蛰伏,是它们都去睡觉了的意思,木妹妹。”
司徒苑吹了吹滚烫的鲜汤,小小嗦下一口。
木相留才看见,小猫们也窝在她们旁边烤火,都在吃着新鲜的小鱼,一脸享受的样子。
白长庚问起那篮猫咪的事。
“哦哦,都忘了!”
木相留放下碗,打了个饱嗝,兴奋不已。
“我们俩刚在集市里捡到的,不知是谁的,看着可怜就带回来了。”
原来,在她和山潭妖对峙的时候,木相留和司徒苑正卡在另一个幻境。
…………
“烧饼,烧饼,好吃的大烧饼!”
“新鲜的豆腐脑哟——来一碗。”
“兔儿爷,兔儿爷,铛铛铛——”
一晃神,木相留和司徒苑发现她们处在一条灯火通明的长街上。迎面而来都是小吃以及玩耍游乐的摊铺,商品玩意儿琳琅满目,人群川流不息。
“白师兄呢?”
木相留摸不着头脑。
“这怎么回事儿啊?”
司徒苑十分警惕:“万事小心。”她抬头一瞧,面前有座高耸的牌坊,这牌坊的匾额隐在雾蒙蒙的云层中,怎么也看不清那几个字的模样。
木相留闻到各色小吃的香气,摸了摸肚皮:“好饿啊,可是。”
“我们去吃点东西吧。”
司徒苑刚要反驳,下面一阵咕噜噜的叫声出卖了自己。
木相留憋笑:“走走走。”
“你,你带钱了吗?”
木相留瞪大双眼:“你忘了本姑娘是谁~?”
她嘿嘿一笑,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大荷包。
两人来到烧饼摊前坐下,点了一大堆菜。
一整笼的蟹黄包、薄皮馄饨、煎饼果子、杂酱面、桂花糕,参肚、糯米莲藕、炒香干、还有美味的时令蔬菜、莲子银耳汤……木相留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司徒苑觉得这地方很危险,本来只想喝几口汤,一喝,忽然发现异常美味,是从来没尝过的味道。
“再来一碗!”
两人就好像三年没见过饭似的,根本停不下来,一碗又一碗的珍馐下了肚。
老板是一位慈祥的爷爷,倒是和蔼可亲,不住地让她们吃慢点儿,还热心地问要不要添汤盛饭。
司徒苑感觉老板动作有些僵硬迟缓,半分关心半分狐疑地问:
“爷爷,您腿脚不灵光吗?这么晚还出摊?”
爷爷:“哎呀,小姑娘有所不知。年纪大了,还得照顾孙子和老伴,每天出来赚些碎银两嘞。”
司徒苑点点头,心生怜悯,也不再怀疑了。
又吃了一会儿,木相留忽然举起筷子,神神秘秘低声道:“我和你说,我和白师兄是有婚约的。”
司徒苑正在扒饭,闻言差点噎住了。
“我娘和他母亲早就指腹为婚啦,我们定下了娃娃亲。”
“哦……”
司徒苑身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木妹妹,真的抱歉,我不是故意欺负他的。”司徒苑放下筷子。
“我也有错,不该对你下手这么重。”木相留挠了挠头。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彼此看着,忽然都笑了起来。
“以貌取人,颠倒是非,把好好的男子说成女子。想想真傻……太丢司徒家的颜面了。”
司徒苑释怀地一笑。
木相留拍拍胸脯:“没事,师兄他不会放在心上的!你下次别再乱说就好啦。”
“好,一会儿见到白师兄,我会好好道歉的。”
两人敞开了心扉,又感到投缘,不由得谈天说地了起来。
小小的烧饼摊上,传来一阵阵的欢声笑语。
…………
她们逛夜市到很晚,木相留手里抱了一大堆玩艺儿。
“行了,木妹妹。别再买了,花费这么多银子,当心你爹回去揍你。”
司徒苑手里拿着一个九连环和草编的蛐蛐儿,无奈道。
“本姑娘有钱,怕啥。挨揍多了皮糙肉厚,没事儿!”
木相留嘿嘿一笑,还要拉着司徒苑继续逛。
“可惜啊,后山还有这般快活地方,白师兄竟然错过了。”木相留惋惜道。
她们晃晃悠悠走到了一条河边,好多孩童在放河灯,红色的烛光照亮了整条河,水面尽显出一片温暖,波光粼粼。
“我们也放两个吧!”
木相留跑了过去。
司徒苑也不知不觉脸上带了笑容,紧跟上她。
她自小未曾想过,自己能有机会交到朋友,还能这样开心地度过一段时光。
父亲司徒礼如今是白家「须臾派」二当家,又同时作为江南四阴门的苗疆圣手,他兼有两种特殊的身份,此等地位带来的光芒之下,作为他的女儿,自己将来也是不能丝毫懈怠的。
唯叹造化弄人,司徒礼当初进白家的门时,并没有通过内门最后的那场大考。
司徒礼只能“屈居”大当家白双雁之下,如今在须臾派作为二把手掌事。
所以,也间接导致了自己与玉葫芦的抓周无缘。
和她相比,师兄白长庚就等同于含着宝玉出生了。
虽处处都无法避免要拿去和白长庚作比较,司徒苑从来没有感觉到真正的卑微。
熬吧,熬出头便好了。
老天怎会埋没我司徒苑。
刚走到河边,一阵凉丝丝的风把司徒苑吹得清醒了些。
她忽然感觉到隐隐的不对劲。
司徒苑轻轻拉住木相留,耳语道,别靠近河边。
河面上的蜡烛是白色的。
那些白色小船上写着甲乙丙丁。
灯焰也十分奇怪。
司徒苑心里发怵。
头疼啊。
为什么最开始没有察觉呢?这里明明到处都那么诡异。
一听司徒苑说完,木相留甩开了她的手。
“你有病吧。不要扫兴好嘛,我正玩得开心呢!”
木相留指着河水道:
“你看!还说什么白的蜡烛,就是红的啊。”
司徒苑双手揉揉眼睛,狠狠晃了晃脑袋,定睛一看。
河面上果然仍旧是红色的蜡烛。
金红色的小船上,写的都是祈福的话语。
孩童们面色红扑扑的,互相追赶,笑得很开心。
司徒苑蒙了,难不成,刚刚是我眼花了?
木相留转身撇下司徒苑,要去买纸和蜡烛:“本姑娘自己去!”
司徒苑没放弃:“木妹妹,你等一下。”
“我们去河边,我父亲说,真正的铜钱会沉水。那边的……会浮在水面上。”
她灵机一动,回想起刚刚买东西时,摊铺小贩给她们找零了很多铜钱。
木相留扁扁嘴:“好吧,就依你。我倒要看看,钱怎么会有假的?”
她俩沿着河畔走,找了一处远离人群的僻静角落。
司徒苑捻起一枚铜钱,丢进河里。
木相留吞了一下口水。
闹市太过吵嚷了,连铜钱落水的扑通声也瞬间变得虚无缥缈。
铜钱浮了上来,静静地躺在水面上。
木相留呆住了。
她挤开司徒苑,赶紧又拿出几枚铜钱丢下去。
一枚。
两枚。
三枚。
司徒苑静静地看着。
…………
两人面前的一小片河面,很快铺满了铜钱。
铜钱们在红艳艳的灯笼光映照下,像几十张惨白的小脸。
木相留不再丢了。
因为她拿在手上的那些铜钱,已然变成了纸钱。
小小的、圆溜溜的纸钱,像雪花一样飘散在地上翻滚着。
木相留快哭了,她有些站不稳,司徒苑赶紧扶住好友的肩膀,暗示她不要声张。
因为周围的纸扎童男童女冲她们看了一眼。
她保持冷静,仔细回忆了下。
最开始卖烧饼的爷爷,每一句话的声调,都是一模一样的。
河灯蜡烛是白色。
白纸船上写的是生辰八字和孩童们的名字。
这里的人们动作那么僵硬,因为是纸糊的。
如果刚刚木相留去买了蜡烛,并把自己的名字写上去……
后果不堪设想。
司徒苑眉头紧锁。
等等,方才吃的那些食物!
…………
待她俩把吃下去的食物都吐出来,仔细一看,尽是湿乎乎的潭泥,里面还有游动挣扎的长虫与透明的翅膀、羽毛、破碎的螺壳等。
河边依旧有很多小朋友在放灯,但是,他们的脸都是白纸糊成的,五官是画上去的。
灯笼掩映下,透光的白纸中,木制骨架四处摇曳,动作很僵硬。
木相留翻出刚刚买的那些玩艺儿:七彩泥人、玩具小马、小刀长枪……全部变成了潭泥捏的塑像、纸扎的小马、纸兵器。
她吓得手一抖,把东西都丢进了河里。
司徒苑和木相留十分懊悔。
这里是后山,怎么可能有闹市?
要赶紧逃出去。
去找白师兄。
她俩彼此看了一眼。
纸扎的童男童女嗒嗒地跳过来,带着惨白的面庞,笑嘻嘻地把她们围住了。
“跑!”
………
“见鬼了!怎么还走……走不出去了。”
绕了十几个小巷,甩开了纸人们,司徒苑和木相留气喘吁吁,暂时停下来稍作休息。
这条长街好像是无穷无尽的。
她们每跑到一个点,就会转回牌坊和摊子前。
“烧饼,烧饼,好吃的大烧饼!”
还是那个老爷爷。
一模一样的食客。
完全一模一样的声音。
同时,因跑了两个来回,司徒苑发现了规律:只要她们伪装自己也是纸人,闹市里的纸人们就不会发现破绽。
两人就这样,一边伪装着,一边寻觅出去的路。
木相留忽然在墙角发现一篮被遗弃的小猫,她想把猫带走。
司徒苑赶紧拦住她。
木相留:“不能把它们丢在这里,太可怜了。”
司徒苑:“万一这个也不是活的,怎么办?”
“没事的,我看了。这个墙角,没有我们做的记号。”
原来,她俩刚刚一路走来,又买了一些纸扎玩具。一边在路上碰到的所有巷口和比较明显的摊位,都放了纸扎玩具,来作为经过的标记。
“你看嘛,它们在这条街上是没有重复过的。带上吧!”木相留笑了笑。
司徒苑心事重重。
“带上嘛带上嘛。”
小猫喵喵直叫,有一只还用耳朵蹭了蹭司徒苑的手。
“好吧。先说好,我可不养。”
于是,她们就轮流抱着猫,一边走,一边做标记,直到筋疲力尽。
…………
“等醒过来,咱们就碰面啦。”
木相留说完,白长庚点点头。
三人与小猫,燃烧的篝火。
繁星满天,此刻的不冬山后山,无比静谧与温柔。
“有人!”
司徒苑耳尖,听到一丝草丛中的动静。
白长庚细听,则听出了是父亲白玉楼咳嗽的声音。
随之而来的,是提着行李与灯笼快步走来的男子。
“可算找到你们了。为何在这深处?”
见父亲前来,还责怪他们在深山老林,白长庚起身,低下了头。
木相留率先跑上前,挠了挠鼻子,表情讪讪的:“叔。抱歉啊,我不知道昨晚会拖这么久。”
“主要——我爹把我捉回家了一趟,逃出来花了半天呢。”
原来,白玉楼早就看见女儿被司徒苑要挟去后山,所以,让木相留当天跟随,暗中护着白长庚。
“您……可以和爹爹求个情嘛,好让我这把回去少挨点打。”
木相留抱住白玉楼的大腿,软乎乎央求道。
白玉楼莞尔,朝她点点头:“相留,辛苦你了。”
“谢谢叔!”木相留非常开心。
司徒苑郑重地向白玉楼也拜了两拜,跪下道歉。
“白叔叔,我知错了。我不该颠倒是非,四处乱说白师兄是女儿身,还欺负他。”
司徒苑说到这里,回头看了一眼白长庚。
“好孩子,起来吧。”白玉楼赞许道。
“无论男子外貌生得俊美,还是女子外貌生得刚毅,都不应作为打趣与不尊重他人的理由。”
“好的,叔叔。”
司徒苑和木相留仰着小脸看他,似懂非懂,神情都是崇拜的样子。
白玉楼看了一眼女儿,白长庚垂下眼。
“明日,好生去先生那里领罚。”
“是。”
司徒苑和木相留一头雾水,不明白为何师兄总是受到这么严厉的对待。
她们虽隐隐约约晓得,可能有传闻中玉葫芦的原因,可这也太严苛了。
“我把她们送回去,你先回道观歇息。”
白玉楼抬头看了眼后山的夜空,带着司徒苑和木相留匆匆离开。
…………
白玉楼回来了。
见女儿已经困得不行,小脑袋摇摇晃晃地,还倔强地硬撑着,整个人维持着端坐的姿势。
他觉得很好笑,无奈地走过去。
“长庚。为父说了,疲乏的话,可以先去睡的。”
白长庚望向父亲,轻轻摇了摇头。
她实在害怕面对严厉的祖父,不得不等在这儿,把一路上发生的事情,都先如实告知父亲。
白玉楼知晓了昨夜经过,心中惊惧后怕,又无比叹服于孩子们的机智勇敢。
他问女儿,彼时,是如何答出了山潭妖的第三道题。
白长庚道,后山之水,从来只供杏花村这一个地方使用,而咱们杏花村的佳酿闻名遐迩。
那么,只需要从咱们附近的酒窖出的酒里找答案。
山潭妖能化形,主要灵气来源是后山的主泉眼——泉眼之水,专门供奉杏花花神,以及用于酿制“六瓣杏花酒”。
后山上游之水,酿制普通的杏花酒。
中游之水,酿制除杏花以外的四时花酒。
下游之水,酿制其它的果酒、药酒。
这山潭妖穿着华美靓丽,以其爱面子的脾气与虚荣心性,必然拿了最好的酒来招待她。
恩有头,债有主;水有根,泉有眼。
山潭妖借水脉化生,瀑布深处定然藏有它的弱点,哪怕不是储存精气的童子库。所以,自己那时才会以身犯险,破釜沉舟下水一搏。
白玉楼十分欣慰。
他温言道:“今日你好好歇息,我给你们仨都请了假。”
白长庚浑身放松下来,几乎是瞬间,便沉沉睡去。
睡前,她还奶声迷迷糊糊道:“父亲,我不赌一把,相留她们会死的……”
白长庚睡着了。
他摸了摸女儿的头。
母亲刘心悄悄推开一条门缝,从门外探了一眼,神情有些担忧。白玉楼向妻子示意嘘声。
“你是我们的骄傲。”
见白长庚终于在自己的怀里酣睡了起来,身子也随着呼吸均匀的起伏,白玉楼十分安心。
今晚,女儿大抵会做一个很香的美梦。
多年后,孩子们还会记得,这恍若梦境般的一夜吗?
白玉楼把女儿抱到床榻上,掖好被子,带上房门,叹了口气。
内门上下,只有白长庚被刻意隐瞒着——她不知道自己抓到了传家宝。
要不,和当家的他们商量商量,把玉葫芦的事早日告诉她算了。
毕竟,那都是她以后必须面对的事情。
道观外,东方泛出了鱼肚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