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明婚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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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升棺发材何人入戏 喜结连理露水姻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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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花儿,你看!”
常乐喜笑颜开递过来一尊小小的石像。王剔月小心翼翼接过它,开心得不知所措。
仔细拿起小小的石像,发现她的眼睛、鼻子、嘴等五官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这石像的脸轮廓柔和,唇角带笑,整个石像穿着华美的衣裳,衣袂翩跹,飘带飞扬,环佩与饰品的细节精致无比,头上装饰着美丽的花朵,繁复的发饰与簪子、乃至衣领的纹样都雕刻得淋漓尽致。
小花儿很感动,常乐居然记着和自己小时候的约定。
忽然,她看见石像的耳朵有些深色的污渍,感觉像灰尘似的,便捻起衣袖的一角去擦拭,擦着擦着,她估摸着大约干净了,看了一眼,污渍的范围居然扩大了一点儿,小花儿感到有些疑惑,便继续擦。
擦完第二回,小花儿又看了一眼,结果污渍的范围比上次扩散得更大了些,并且透出些隐隐的暗红色。
她心下十分奇怪,和这块污渍较上了劲,她愈发认真细腻地擦拭起了石像的耳朵,这回一擦下来,除去污渍扩大了,而且污渍还沾到了自己的衣服上,小花儿的耳边同时竟然传出了一声呜咽。
小花儿着了魔似的,还在继续擦拭,呜咽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这些呜咽的片段连缀成了延绵不绝的哭声,哭声中,隐隐约约有人在念着什么词儿。
石像的耳朵里开始渗出了血,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接下来是眼睛,然后是鼻子,接下来是嘴,直到石像的七窍都开始汩汩地流出血来,并且哭声也越来越清晰。
“七月半,嫁新娘,
亲眷好友哭断肠。
纸做嫁衣身上穿,
往后不再见情郎。”
小花儿双目失神,仍在继续擦拭,直到整个石像都被染成了深红色,直到自己的袖口全是血污。
“七月半,开鬼门儿,
鬼门开了出鬼怪。
出鬼怪,鬼怪苦,
卖豆腐,豆腐烂;
摊鸡蛋,鸡蛋磕;
里面坐个妈妈,妈妈出来赴宴;
里面坐个无常,无常出来吃酒;
里面还坐个姑娘——是村花儿。
姑娘出来摘菜哟,掉进河里回不来……”
小花儿疯了一般地反复擦拭着石像,童谣里的声音也越来越凄厉悲惨。
“七月半,白灯笼,
奈何桥上放烟火。
妹妹来到荒地间,
回首不再有命留。”
小花儿迷迷糊糊地想到,常乐还在自己对面看着呢。
刚想问问好友这石像是怎么回事儿,一抬头,她发现常乐正诡异地盯着自己笑。
…………
小花儿惊醒了。
整个人晕乎乎的,眼前闯入一片刺眼的红色,耳边回响着梦里的歌谣。
小花儿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坐在一架炫目的红色花轿內。
她的四周放置了许多带团纹的寿布锦和喜布,还有各色盆盆罐罐,包括细颈仙鹤造型的银器酒壶,绘制着喜结连理图的青花瓷瓶,陶制的双耳四羊古董酒樽,羊脂玉的玉环,纯金铸造的整棵发财树;捆扎着层层叠叠稻草作为保护的几筐红鸡蛋;透出一角的寿桃和南极仙翁木雕;青铜龙凤浮雕的酒器一整套;盛装满满珠宝的妆匣和紫檀木的首饰盒;镌刻了八宝天庭仙境的黄铜镜子;上书松鹤延年书法的文人画卷轴等。
这些都是十分名贵、自己十几年来见所未见的物什,只在话本上和坊间说书人那儿有所听闻。现在这轿子里的物什,说是要拿去进献给皇室的都不为过。
“玲珑剔透心,月挂清辉长。”
耳边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她根本回忆不了。忽然才想起什么,赶忙看了看自己,身上果然也板板正正穿着婚事用的礼服,想起自己在栖梧村时,经常看见浩浩荡荡的迎亲娶亲队伍。每当这时,全村人都会停下手中的劳作,男女老少在田埂上夹道欢迎,或远远张望,为队伍与礼轿送上祝福,她也十分向往自己将来能拥有坐在花轿里的那一天。
刚才的一切还好是个梦,可现在这是在哪儿呢。
她小心翼翼掀开两边的帘子,朝外看了看,只透出些阴森森的气息,试着再掀开一些,探头出去细瞧,眼前唯有漫无边际的黑暗。
怎么回事儿?为何自己会在这里,小花儿记得傍晚摘菜的时候,被人推了一把,失脚滑进深塘。
她以为自己已经淹死了。
可是身上没有留下任何坠塘的痕迹,礼服也是干爽的,难道那也是做梦?
近处逐渐传来清晰的唢呐声,兼带两阵零零碎碎的敲锣打鼓过后,轿子停了。
“小花儿,我们到啦,下来咯。”是妈妈的声音。
小花儿放松了下来,赶快提起衣摆从门口下了轿。
“娘亲……常叔叔?”
小花儿一下轿子,刚想询问母亲究竟发生了什么,却发现常乐的父亲大常也在旁边。
虽然大常和小花儿没当面见过,但小花儿远远在田埂上看见过他,应当不会认错。
周围还有许多不认识的王常两家的亲朋好友,穿着都很喜气。
家仆们提着灯笼微笑地看着她,小花儿忽然感觉有些奇怪,黑暗中,大家的脸都显得惨白惨白的。
妈妈和常叔叔朝自己伸出手。
“小花儿长大了,该结亲啦。”
大常道:“我们给你物色了个好人家,这位如意郎君是咱们常家的后生,从模样到家学、人品都是一等一的,我思来想去,也只有王姑娘你配得起他。”
“今儿就是良辰吉日。我们把婚事办了罢。这终身大事敲定,妈妈便对你安心了。”母亲朝小花儿温和地微笑,恋恋不舍地摸了摸女儿的头。
小花儿感觉很混乱,从自己从坠塘开始,脑袋就昏昏沉沉的。
结亲之前,怎么没有来过问名、纳彩的人?一点征兆都没有,这就要成亲了。这些大事儿,他们怎么不同我商量呢?
仿佛长辈们故意跳过了她,就办完了结亲的事儿,还快进到了拜堂这天。
她转而安慰自己,婚事本就是父母之命,细微之处不必挂心,爸爸妈妈和常叔叔,一定会为自己安排周到的。
不过说起常叔叔……刚刚好像在人群中,并没有看见自己最好的朋友常乐。
常乐为什么不在?
小花儿虽此刻昏昏沉沉得紧,还有许多困惑,心下倒是十分欣喜的,她嗯嗯地应答着常叔叔和母亲的话。
实际上,她也想早日结亲,变成大人,若是能再来一对儿龙凤胎就更好了,从此过上幸福美满的日子,也好为王家祖上增光添彩。
她正美滋滋想着两个孩子以后叫什么,常安,常松,常霖……转瞬间就被大人们领到了婚宴大堂。
戴着红盖头,小花儿看不见外面景象,只能瞥见地板。
这儿的地面居然有花纹,似是在王家未曾见过的某种桐油木地板,但是……依然像在哪儿见过。
她有些困惑,可能毕竟是大婚吧,新房的各种配件稍微华丽一点儿也很正常。
她从盖头下注意到,无名的新郎终于走过来,伫立在了自己旁边。
等等,为什么刚刚下轿,新郎没来接自己呢,且方才进门,不应该是由他来扶么?这也太过不知礼数了,如何做得起世家子弟。
看官儿,是这样的,拜天地的规矩,素来要有“引赞”和“通赞”,由两位新人共同进行。
第一个步骤是引赞,就是新郎站在轿子前面,等待新娘的到来;
第二个步骤是通赞,也就是开始抬轿,两位新人开始起步往新郎家中走。
这就是小花儿无比困惑的地方,这个男子,从自己下轿后,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
到上香拜堂的时候,却忽然凭空出现了!很是奇怪。
接着说,第三个步骤为引赞,新郎站在轿前面鞠躬,一只手放在后面,另外一只手抬起,让新娘下车搭着新郎的手,称为「新郎搭躬」;
第四个步骤又是引赞,新郎新娘后背挺直着、坐在家中大堂前,等待其他宾客的到来。
第五个步骤还是引赞,两位新人入座;
第六个步骤变通赞,两位新人拿过香,点着后拜祖先。
第七个步骤是引赞,新郎新娘跪下献香;
最后一个步骤,依旧回到通赞,新人对着祖宗的灵牌叩首,再叩首,三叩首,然后方可起身。
小花儿和这位素不相识的新郎行完一系列仪式,接下来便要拜堂了。
对了,一会儿拜完堂,必定得问一问常叔叔常乐去哪里了,最好的朋友居然不来见证自己的人生大事,她想。对此,无法不说是有些赌气在的。
宾客盈门,红衫满座。来客们看到美丽的新娘子都开始起哄,由于暂且无法一睹芳容,稍有些聒噪,主事的家仆上来把欢呼声压了下去,众人便满脸期待、十分安静地继续等着吃酒了。
说起这拜堂的地方,颇有些讲究的,古代一般会在洞房门前,设一张供桌,上面供有天地君亲师的牌位,供桌后方悬挂祖宗神幔。
小花儿此番的天地桌,是一张她妈妈很久前便准备好的正方形四角桌子。
天地桌要平平稳稳,才好象征天地与东西南北四方。
桌上必须铺设表示喜庆的红布。拜天地必有焚香及红烛,拜前才点燃。
常家人为此设了天地爷牌位。牌位前边,放一个盛满粮食的斗,斗上贴「金玉满斗」四字,并用红纸封口;插以柏树枝,枝上缀着铜钱,寓意为“摇钱树”;斗内再插秤一杆,杆上有十六星,分别代表着「北斗七星」,「南斗六星」和「福、禄、寿」三星。
今天的秤上还挂了面铜镜,用来避邪。也寓意新人之间恩爱分明,情意如镜,此心天地知晓,日月共鉴;桌上放着常家人赐给小花儿的杼,暗喻着长住久安;再放上一把尺子,寓品行端正——斗、秤、尺俱全,此为三媒六证。
拜堂始。
燃红烛,焚香,鸣爆竹,奏乐声起!
礼生诵:
“香烟缥缈——
灯烛辉煌——!
新郎新娘——
齐登花堂——!”
小花儿与那位常家公子便走上前,新人就位了。
“一拜天地。”
小花儿和常家公子拜礼天地。
“二拜高堂。”
小花儿和常家公子转向,朝端坐在堂前椅上的大常与自己母亲拜过。
为什么,我父亲和这位公子的爹娘不亲自来呢?转瞬间,新的困惑袭来,在小花儿心中盘旋不定。
“夫妻对拜。”
小花儿和素不相识的公子面对面,拜过。
“送入洞房——”
依序参拜毕了天地、祖宗和父母,然后女东男西,行了夫妻对拜礼。
礼生音止,露出满面惨白的笑容。
常家公子用一个金柄麒麟纹的玉如意,掀开了红盖头。
小花儿羞答答地抬头看去,正撞上了如意郎君俊美刚毅的脸,众人皆是赞叹不已的目光,果不其然,似乎都在惊艳于自己的姿容。
她的面貌十分靓丽,在栖梧村一直是村花。
而她从来不愿称自己长大的地方是「东村」,如果王家在东村,常家便是西村,如此,两家人才会愈发生疏。
如果叫栖梧村,就好像没有隔阂了。本来就是同一个村上的人,如今却生生被切开,王常二家为了各自的利益与算计, 从而分裂了真正的两家人。
何必分山海,从此尽太平。
小花儿正胡思乱想,瞥到了不远处的常叔叔和母亲,她见他们表情凝重,有些慌张,加之掠过新郎与宾客们青黑色模糊的笑脸,实在瘆人,禁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寒噤。
再使劲眨了眨眼,发现大家都是红光满面,没有什么异常。
小花儿开始自责,一定是自己太紧张或者累了。
为什么总感觉自进了房,会如此阴冷呢?是今夜露水很重么……进了洞房怎么办,母亲还未教我……
…………
闹哄哄的酒宴结束,宾客们散场了。
小花儿喝了很多酒,都是家人与客人们软硬兼施灌下的,她感觉自己完全神智不清了,只有一种想陷入昏睡的欣欣然。
天旋地转地被搀扶来到红纱帷幔的洞房中。
大红色「喜喜」字下边,两团圆圆的亮光在桌上跳跃,那是点燃的龙凤蜡烛。
常家公子和自己在烛光中饮下了交杯酒。
这位公子好生怪异,怎么到现在不发一言,想必是家学严格,从不与女子对话吧,所以稍微羞赧了些。
小花儿一直不停不停地说服自己。
母亲将他二人领到床榻边。
红枣、花生、桂圆、莲子铺了一床,琳琅满目,伴着一对龙凤的压床用泥娃娃,两个娃娃都脸蛋红扑扑的,甚是可爱可喜;鲜红鲜红的锦缎与平平整整的被褥。
“睡吧,孩子。”
…………
王家母亲疲惫地朝门口使了个暗号,大常进了门。
小花儿已经完全昏迷——她刚才喝下的,全部是朱砂等防腐用的东西和最顶级的麻沸散。
这里的「洞房」是一座地宫,也是王家和常家废弃祖坟中的一部分,他们两家很久以前,葬在一起的地方。
婚床下,则早已放置着雕刻华美的棺椁。
外面的宾客都是形形色色的泥人与彩塑陶俑,还有一小部分是纸扎的人与灯笼。
和小花儿现在并排躺在床上的「如意郎君」,已经浑身开始僵硬,他是一个刚死去不久的常家年轻人,这个男人身上被做了湘西的法术,所以刚才可以暂且如同活人般行动片刻。
龙凤彩塑,是稻草编织特制的符咒鬼娃娃。
看着两位年轻人被安全送进这婚房后,大常和小花儿的妈妈就此默声。
何家掌柜的进来了。
三人彼此点点头。
大常皱着眉头拿出了「火币」,而何家掌柜的拿出了「金币」。
原来,这是王家和常家人早就准备好了的局。
要知道,秦初那把救世之剑「怜珠」早不复存在,化作了历史的尘埃,它后来溃散成钱币,四散民间各处。
自三国以来,制成这把剑里头最关键的五币,由于被争抢不休,已经满是怨气;这怨气化形而成的五行凶兽们,被囚禁在钱币中,长年累月下来,也是苦不堪言。
如今,每日还在继续贪婪地吸食怨气——如不吸取的话,它们便会浑身难受,生不如死。
而怨气进来,又会继续加固钱币本身的封印,让凶兽们更逃不出去了。
于是,钱币封印、怨气、凶兽,三者彼此间形成了完美无缺、牢不可破的自生循环。
一会儿,「归心客栈」的人也进来了,他们是江南道门望族白家的分支门派之一。
归心派的人专擅传话,通过贩卖各色情报混迹于江湖,他们早已知道如何能听懂五币的愿望,并与之沟通,方式秘而不宣。
归心客栈的人使了个眼色,同王、常二家与何家的人打过照面。
五帝钱里的凶兽,和人们以怨气和利益互相交易,人提供怨气,祂们为人提供利益,共同实现世俗心愿。
现在的「五帝钱」,已经不是最初为了安定四海而生的「五帝钱」。
这便是《柳浪传记》里头,无法言明的真相。
“我们开始吧。”
小花儿的妈妈准备好了。她正将这位死去的常家男人面容稍作整理——这位八字全阳的年轻男人,令他的口中含入「火币」,此外,这个男人待会儿要放掉全身的血。
男子的尸身还要一分为二——他的头颅与小花儿的身体,需再度缝合起来,这个缝合制作出来的新「人」需在这里被烧化,最后变成一座「鸳冢」。
他们要将鸳冢打入棺材,秘密运送到巫峡,修筑在山崖的侧面岩壁上。
小花儿那边,则口含「金币」,小花儿的身体要被分成六部分,将身体和男人的头缝合在一块,被烧化,做成刚才提过的鸳冢;
除去头颅,她的头要用婚礼的盖头包起来,埋在王常家的地下,加上男子全身的血液浸泡,做成「鸯冢」。
放出来的男子血液,拿去特殊古方处理,做成这边「鸯冢」用的防腐液。
冤可解,便终生如愿;
殃能化,便福气未央。
两地离愁怎奈何,
心不同,身合一,是为「鸳鸯冢」。
小花儿本身是中元节诞下的,只需在特定时间献祭她的特殊命格,用火金两币“丙辛威制之合”的力量,火金铸剑,稍加些阴门法术,此番,便可换回王常两家的合并。
王常合为一家,便可与大阴门世家们分庭抗礼了。
(相合,是五行学说中天干属性的用法,一共有五组相合:
甲己合化土,乙庚合化金,丙辛合化水,丁壬合化木,戊癸合化火;甲木与己土为中正之合,乙木与庚金为仁义之合,丙火与辛金为威制之合,丁火与壬水为淫慝之合,戊土与癸水为无情之合。
不需要太了解,和剧情关系不大,只是作为趣味知识补充在这里,给感兴趣的人看一眼。
(以及,文中所有的人名地名、药材法术、宝物名字等都是虚构,请勿代入现实,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遍观此事的种种布局,从纸扎、毒物、缝尸、打棺……加上中立的何家人和白家归心分支,竟没有一家人可以算得上无辜。
…………
那一头,已昏迷的小花儿站在一座桥上。
“冒昧问公子姓名?”
“我不知道,感觉记不起来。你呢?”
“我……我叫小花儿。真名好像也忘了。”
“这是哪儿?”
小花儿和如意郎君在梦中一边走,一边交谈。
他们似乎在没有终点的长桥上前进着。
每走几步,前面的大红灯笼就会亮起一颗。
越往前走,亮起的灯笼越来越多,刚才还是白日的天空却越来越昏暗,等走到桥的尽头,白天也彻底变成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七月半,新嫁娘,
身上穿情做嫁衣!
见爹娘往后不再,
好友亲朋哭断肠!”
之前的童谣反反复复吟唱回荡在桥上,忽然,唢呐声起。
一艘白色阴船浩浩荡荡地开过来了,二位新人彼此搀扶着上了纸船。
有很多人的祝福又如何,悉听下去,祝福的声音尽头是哭声。小花儿站在船舱里,感受到自己的内脏在融化,血液汩汩漫出,很快便蔓延开来,从甲板渗入深不见底的大海。
“一拜天地——”
白色阴船在漫无边际的花海里搁浅,惨绿脸色的船夫们笑吟吟拨开道路,迎接二位新人下船,目送他们上了八具骷髅抬的花轿,浩浩荡荡的喇叭队伍向着冥府行进。
天空中撒着红色的纸钱。
小花儿隐隐知道发生什么了,她并不想回头。
“二拜高堂——”
眼前出现了一座金碧辉煌的阁楼,进了门,小花儿看见了许多天一样高的柱子,定睛一瞧,都是自己的双腿;
她看见江家的货郎担爷爷远远迎来了,他挑着自己童年最爱的那些好吃的与好玩的,前来道喜;
爸爸妈妈抱着自己,亲了一口脸蛋,夸小花儿长大了,小花儿开心地笑着,面色惨白的三人心满意足;
面前的八仙汤刚咽下一口,回神感到嗓子十分不舒服,低头看到黑色的一丝丝的东西,小花儿用手拉扯,竟发现口中塞满了头发,喝到整个人都噎住了;
晶莹欲滴的凤爪,从青花瓷孩童抓蟋蟀纹样的盘里跳将起来——原来不是凤爪,而是好多根染着红艳艳指甲的手指;它们从盘中逃走,四处奔跑,口里喊着“主子救命!”“主子救命!”;
而宴席的主菜,放置在所有的盘子中间——她看到了,是一枚巨大的、自己的头颅。
“夫妻对拜——”
脖颈剧烈地痛起来,小花儿想最后时刻能见到一个人。
常乐。
常乐姗姗来迟,匆忙赶了进来。
她也为自己送上了祝福,新婚礼物是她亲手雕刻的小花儿塑像。
“小花儿,你看!”
常乐喜笑颜开,递过来一尊小小的石像。小花儿小心翼翼接过它,开心得不知所措。
仔细拿起小小的石像,整个石像穿着华美的衣裳,头上装饰着美丽的花朵,繁复的发饰与簪子、乃至衣领的纹样都雕刻得淋漓尽致,小花儿发现她的眼睛、鼻子、嘴等五官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这石像的脸轮廓柔和,唇角带笑,衣袂翩跹,飘带飞扬,环佩与饰品的细节精致无比。
小花儿很感动,常乐居然记着和自己的约定——虽然已是第二次来到这个场景,她知道后面是怎样了。
真好,最后这种时候,还是能见到好友,小花儿感到了满足。
她看见石像的耳朵有些深色的污渍,便抬起手,用衣袖的一角擦拭它,擦着擦着,她估摸着大约干净了,看了一眼,污渍的范围果然扩大了,小花儿笑了,换了一边衣袖便继续擦。
擦完第二回,小花儿又看了一眼,污渍的范围果然比上次扩散得更大了些,并且透出些很明显知道缘故的深红色。
她心下十分坦然。
小花儿愈发认真细腻地擦拭起了石像的耳朵,越是擦下去,石像的面庞越模糊,本身的雕刻细节被擦得愈来愈粗糙,而擦拭出来的暗红色液体,则不断地渗入她的袖子中,小花儿的耳边同时传出了一声呜咽。
小花儿现在非常清醒,仍在继续擦拭,如怨如诉的呜咽声愈来愈凄美,最后,连缀成了延绵不绝的哭泣——在这样淋漓可怖的声响中,混杂进了无数人呜咽叫喊的片段,从隐忍的哭腔逐渐放大,直到如同就在脑海中响彻。
“七月半,鬼门儿开,
鬼门开了出鬼怪。
出鬼怪,鬼怪哭,
打火镰儿,火镰花儿;
卖甜瓜儿,甜瓜儿苦;
上面坐个发丘,发丘出来赴宴;
上面坐个公子,公子出来问名;
上面还坐个姑娘——是小花儿。
姑娘出去结亲哟,鬼门关再回不来……”
石像的心口也开始渗出了血,再也不可能擦干净了。
接下来是腿脚,然后是胳膊,最后是脖颈儿,直到石像的四肢都开始流泄出一滩滩红色的海洋,石像的关节松动了,后来,身体与头分开,最后碎成了几大块。小花儿把它们握紧了,拿在手中。
常乐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轻声道:“你不要再擦了。”
小花儿笑了笑,继续认认真真地拿着那些腿脚和胳膊,慢慢地擦拭着它们,逐渐,身体,腿和胳膊变得越来越细,都变成了血水。
“你不要再擦了。”梦中的常乐似乎带上了哭腔。
“姑娘出来摘菜哟,掉进河里回不来……”
小花儿面色平静,直到童谣里声音又再度变小,变得再也听不清。石像的耳朵不见了,眼睛消失了,嘴巴融化了,头颅已经被擦成了一颗圆球形的,没有五官的物什。
“你不要再擦了,你不要去,求你了……王剔月。”
小花儿感觉似乎远远地听到了,又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整个人从身体到灵魂都变得虚无缥缈起来。
合回去。
抱歉,我已经决定好了。
“送入洞房——”
在空中楼阁里,撩开无穷无尽的纱帘。
被看不清脸的礼生带进红色的婚房中,小花儿和常家男子在龙凤蜡烛前,喝下了无穷无尽的交杯酒。
喝到最后,对面的男人流着血泪,两人杯子里盛着会自己源源不断涌出来的红色酒液,酒杯和酒壶则催促着他们:喝啊,快喝啊,把我们喝干了,就会好了。
男人哭得眼珠掉进了杯中。
…………
合回去!这样你们二家才能将来与大阴门抗衡,才不会无端端在外受折辱。
合回去!
合回去合回去!!
合回去合回去合回去!!!
小花儿已经心知肚明了,她也希望两家合回去。
娘亲,常叔叔。其实不用这般欺骗我,我也会愿意的。
…………
婚毕,鸳鸯冢成。
鸳冢,被烧成骨灰的,男人与小花儿的缝合肢体,将会被秘密运去巫峡;
鸯冢,小花儿的头颅,配合男人血液制成的坛子,则留在王家和常家的祖坟地宫中。
火币由常家的大常带回。
何家当家的道:“金币,要过一段时间,等这鸳鸯双冢的气局稳定了,再由我们家负责取回。此番事情已作成。”
小花儿的妈妈此刻终于放松了绷紧的弦,背过身去,泪流如注。
“回去以后,你们家会逐渐恢复过去的样貌,想必这王常二家一合并,过不了多久,必将重现昔日辉煌。”
这样,便能真正在阴门江湖站稳脚跟,并分得一杯羹。
想起前些日子,咱们王家的那位王兰仙,刚因为身份低微了些,被石家的人欺侮并赶出去了,到现在还传得沸沸扬扬呢。
若王常二家早些恢复旧日的光景,那时候,便不会发生像这样的事情了。
小花儿的母亲黯然心想。
从王兰仙的事儿一发生起,王常二家就知道,这是个引子,已是不能再拖了。
本想着拖、拖,一直拖下去,原来竟是万般无奈拖不得。
每一代人都有每一代人的事情得做。
“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你们自家的后辈与前辈,不管是王家人还是常家人。此间,更无六耳。”何家人与归心派的人点头,几家各自告别。
大常闭上双眼:“为了将来的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