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明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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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升棺发材何人入戏 喜结连理露水姻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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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官儿,咱们今天讲个关于石头匠的故事。
很久前,有个地方叫东村。
不是因为位置在东边,叫东村,只是由于有西村。
东西二村,合在一起,本名为栖梧村。栖梧村坐落在锦官城的一个小角落里。
它是一整个大氏族的村庄,里面村民,住着王姓和常姓人居多——也就是「六大阴门」中的王家与常家。
最开始,栖梧村只有王家的人,后有一中原入赘来的常姓男子,打入王家后十分勤勉,偷学出师自行做大,渐渐地,王家内部分裂成了两个派系……
王家主要造神像与宫观建筑;
常家造棺木地宫,鬼像以及刻碑;
——形成了俗称“东像西碑”的分水岭。
加之某天发生了巨大的变故,把这个其乐融融的大家族, 彻底决裂、一分为二了。
他两家表面依旧和气。只是任何时候都淡淡的,互不刻意来往而已,形同陌生人。
该说回东村,东村现是王家的地盘。
东村民风淳朴,这里有位大名鼎鼎的村花,唤作王剔月,乳名小花儿。
有人好奇一个小村庄里,为何能取出“王剔月”这样文气的名儿,这里头来历要说起来,还挺有趣。
传闻是这样传的:
据说,小花姑娘刚出生没几个月,曾被狼叼了去,爹娘那日恰归家晚,回来见孩子没了,只瞧着家里有狼毛并杂乱爪印,两人抱住痛哭了一场。
谁知第二天清早,一位仙风道骨的道士骑着驴来敲门,怀中正抱着小花儿。
道士归还了孩子,意味深长道:
“玲珑剔透心,月挂清辉长。”
“要好生看护至宝。”道士告别夫妻俩,得得骑驴飘然而去。小花儿的爹娘远远地叩头,千恩万谢。
爹娘听那道士叮嘱,也不甚懂其中意思,只当绝处逢生,天降好事便是了,从此,小花儿的大名就是“剔月”了。
小花他爹一番思忖过后,从地窖里取出来珍藏多年的好石料,皱着眉敲敲打打,直把一尊人像做得活灵活现。
完了,抱小花儿来看,小花儿咯咯地拍手笑。
——这尊石像和那道士,活脱脱一个模样,坐下的驴也雕刻得栩栩如生!
自从家中供上了那道长像,王家生意愈发做得风生水起,求造观音菩萨、仙佛神怪的一齐来了!
夫妻俩喜笑颜开,眼睛天天眯成条缝,恨不得来人都瞧不见。对那尊石像更是奉花侍果,好不虔诚。
时光荏苒,小花儿长到十六岁了。
十六岁的小花儿,皮肤黝黑,眼睛大大的,生得水灵灵的,肚皮上原留下了狼的抓痕,也消失得一干二净;更别提下地干活手脚多利索,能大锅给弟弟妹妹做饭,能卯足劲砍柴,能把自家牛羊喂得油光水滑膘肥体壮了。
您问,小花儿为什么称得上是东村的村花?
我说件事吧,有一年春天,小花儿摘了两朵杏儿夹在耳上,一边放风筝一边在田埂上奔跑,杏花随着她的头发一跳一跳飞舞,花瓣儿粉嫩可爱。
全村大半男子都愣住了,直看了半天,没在做农活,被自家媳妇儿发现了追着打;那小牧童更别提,眼神整个都呆了,连自己的风筝落下来,栽在树上也不知道。
看官,我这回第一句提过,此番要说的是石头匠的故事。
自然,到王家还没完。
说了东村,咱就不得不说一说邻边的西村了。西村是常家的地盘,是石头匠的地盘。
要知道,王姓与常姓两大家族,祖辈师出同门。
王家擅造像,常家擅刻碑,分离后世代依旧表面交好,然互不干涉。
这不,就有位常姓的石头匠,就住在西村。
咱们说书的,口里出来得文一点,常家这边的营生门类,算是棺材匠——再大白话点,就是个给死人做碑打棺材的。
常家祖祖辈辈擅刻墓碑,境界已到一摸着石板面,都心中如明镜的地步。
您要什么文字,闭眼就能刻出什么字儿来;您要什么花纹,刮擦刮擦一番,那出来的,呵!比什么天宫的檐角装饰,还痛快、还漂亮;髹色更是甩甩几笔,一气呵成,红是红金是金,决不拖泥带水。
虽有神技在手,市井依然有不少闲话,说起来是这样的:
常家祖先在造像上比不过王家,才捡了个更容易的刻碑营生做!
只有两家人自己心中有数。
上面的传闻,确是事实。
因为神像道观庙宇,是需要特定的天职传授的,以及加上朝廷赏识,方能让做得;棺鬼之事,终究在近贵利贵上,低了一截。
话又说回另一头了,倘若做白事相关,于村里村外,优势反而更大,白事行当,一向是贴近民间需求的。
每个人这辈子,并不一定都需要宫观、神像;然而,每个人最后都需要棺材。
自然,这常家也是靠打棺材刻碑经营得红红火火,能赚个盆满钵满,衣食无忧。
即便东村的王家,能被求神拜佛的主顾踏破门槛,熙熙攘攘,也终究抵不过村中翁妪俩腿一蹬的朝朝暮暮。
生老病死,日升月落。
然而,这一辈的王剔月,竟是位奇女子,她并非靠王家的造像本事闻名,而是由于经历过从狼口中奇迹生还的事,多少沾染了些那位无名道士的“仙气”,便折腾出了典故。
加上她还是东村村花。有些外村耳尖的,听风声就循着来了,他们有的只是单纯想知道:王姑娘确实很漂亮吗?
他们都是借上门定神像为由,来给自家儿孙提亲的。
人有时候,恐怕自己都想不明白。
到底是更想求信仰,还是更愿看美人?
总之,有了王剔月的美貌吸引力加持,王家的神像生意,有史以来(其实约莫就是小两百年),第一回超过了常家棺椁白事。
现在,咱们可以说阴门百家未来的钦定“点睛人”——常乐姑娘了。
她的父亲——常家现任大当家的,西村人都亲切地唤他大常。
当然,背地里头叫的可是“黑白无常”——去世了才需要打棺材做碑,谁要去找他了,这说明家里头必有人离去了,找他,可不就是找“黑白无常”么?
大常家,只出了这一位女儿,取名常乐。大约美好寓意是“长乐未央”罢。
可怜了常乐的母亲,生完一胎女儿,再生不出,折腾得要死要活,还是落胎两回,她承受不住丧子之痛,撒手人寰。
常乐还在吃糖的年纪,就披麻戴孝了,灵堂上也是乐呵呵的。她还太小,不晓得什么是悲伤,守夜的时候头一点一点的往下掉,打着哈欠昏昏欲睡,最后倚靠着妈妈的棺材,香甜入梦。
大常在门口坐着守夜,偶尔回头望望娘俩,一根一根地抽烟。
四岁开始,常乐就和爹爹两人一起过了,性格活脱脱一个顽皮小子。
大常心疼闺女,把她养得很好,常乐也毫不辜负自己的名字,总是笑口常开。
她是大常的开心果。
最要紧的是,她从小就自己会捡树枝写写画画了,艺术天赋了得,更别提那十三岁时候刻的像、做出来的碑——已经宛如行当中浸润了七八年的老手!父亲对此也十分惊奇,赞叹不绝。
也就是这一年,王家和常家有了新的交集。
方才咱们说了,王家的小花儿十六岁,而常家的常乐十三岁,正是这一年。
因王家生意居然头回胜过了常家,大常自然是心怀不满,有股怨气的,巴不得多一些老人离世,好来送生意。
他真是一点儿不愿丢常家的脸面儿。
天都算不到,在自己这辈身上,居然输了王家一局!
然而,他转脸看到常乐聪慧又勤奋,小脑袋满头大汗,做东西像模像样的,还会奶声奶气叫爹爹……
大常认了。
再大的怨气,多少也消了些。万般委屈只咬牙往肚里咽,胳膊折了往袖里藏,自己时常喝闷酒、抽抽烟罢了。
一日,大常喝多了。浑身酒气熏天地回到家,正迎上常乐在院子里削石头,一晃眼,身影有些像过世多年的妻子。
大常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同时,多年的万般委屈与酸楚,无人懂得,统统化作了气不打一出来。胸口闷堵得慌,只能冲上去,对女儿一通大骂,指指点点说你这做得不好,那也不行。
常乐第一回见到爹爹发这么大的火,脸色煞白,一下子懵了,木木地站起来,低头不停绞着袖摆。
最后,常乐怯怯地从袖子里抓了半天,掏出用红布包着一个小石像。
“爹爹别生气,这是、这是送给你的生辰礼物。”
大常一愣。
红着眼打开瞧了——看官儿您猜,常乐雕的是什么?
正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塑像!
细看那石像,大常旁边的女人,脸与常乐十分肖似,大常只觉鼻子更酸了。
“去、去东村那,给我砸了他们家那破道士像!”
“砸不烂你就别回来了!”
常乐的瘦削肩膀上挂着包袱,满是雀斑的小脸上挂着两行泪,从此出了常家的大门。
常乐心里知道,爹爹不是真的让她去砸像,而是要她去王家偷学造像的本事,好精湛自己的技艺,早日回家,扬眉吐气。
她以后,可是很有希望成为百家阴门的“点睛人”的。
小时候,常乐问父亲,为什么阴门百家需要有点睛人。大常回答:因为天太黑了,人们看不清路。
点睛人是阴门百家的引路灯笼。
点睛人,必须永远看得清。
…………
眼前这点难关,怎能闯不过去?
常乐在路上立马拿了个主意。
她故意在泥地和草丛里滚了几圈儿,拿草叶和锋利的石头割伤自己,准备好一把鼻涕和一把眼泪,刚到王家,就哭诉起来。
“大爹大娘,常乐好苦!”
父亲不要我了,因是独女,也传承不到半点儿技艺,如今被赶出家门、没亲没故的,方来寻个投靠……如是云云。
小花儿一边在灶台后面好奇地看着常乐哭诉,一边烧柴做饭。
王家人生性善良,一经常乐哭诉,又看她浑身是伤,瘦瘦小小一个人儿,还满脸泪痕的,便起了恻隐之心,大度地接纳了常乐。
于是,常乐顺利地混进了王家。
王家除了王剔月小花儿,还有弟弟妹妹。等常乐一来,小花儿只爱和常乐一同玩耍了。
她俩每日共同去田野上放牛羊,用花草玩扮家家酒,一同打水、摘菜、放风筝,亲密无间。
常乐除了每日同小花儿干活玩耍,也会不时找点借口,刻意经过王家的工坊,总踮着脚隔窗偷瞄,三番五次地,她把个中技巧神工暗记在心。
寒来暑往,三年光阴似箭。
这几年,常乐给爹爹暗中数次捎信报平安,也几乎把王家的造像、修宫观技巧摸了个透。
…………
彩云易散琉璃脆。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即便是万物复苏,春意盎然的时候,人间也会发生不美好的事。
小花儿死了。
是傍晚时,失脚滑进深塘里淹死的。
小花儿不会水,滑下去之后无声地挥舞着双手。
深塘边开满了漂亮的白色小花儿,周围尽是田野,远处,有翠绿的漂亮竹林和远山,竹林里住着小花的爹娘。
回到这天晌午。
小花儿神秘兮兮地把常乐叫出来,幽幽说道:“小白痴,我知道这几年你都在偷看爸爸造像,也自己悄悄在被窝里刻东西。”
常乐一听,紧张得心跳都瞬间止住了。
小花儿见她这样,立刻又说:“没关系,我不会告密的。”
“大人太无聊了,就知道雕石头赚钱。”
“我好羡慕你也会做石像呀,不如,你刻个我吧!”
小花儿非常开心地在常乐面前转悠了一圈。
常乐低着头含糊答应。
她脸涨得通红,不敢看王剔月的眼睛,感觉自己做错了大事儿。
她头闷得低低的,盯着小花儿下裳下隐隐透出的红纱裤,这下裳是淡蓝的,小花的鞋是泥土的黄色,而在她小小长长的鞋面下,那片草地青翠欲滴,迎风飞舞。
不知道是纱裤的红色,还是那个淡蓝色,还是棕色或是青色的缘故,总之,常乐晕乎乎地看呆了。
后面再也没听清小花儿和她说什么。
“你刻一个我吧。”
她脑海里盘旋着这句话。
两个人后来手拉手,有说有笑了一会儿,常乐一人先回王家大宅。
小花儿独自留在田里,说带点新鲜野菜给弟妹就回去。
黄昏,小花儿再也没有回去。
小花儿永远开在了田野里。
…………
王家痛失长女,此番愈加疼爱常乐;而大常熬了几年下来,总算有些想通了,他思念女儿,悔不当初,寻过来讨要常乐。
两家人于痛失至爱一事上达成同心,便干脆连同祖辈的琐事积怨,一同冰释前嫌,合并生意。
从此,王常二家重新联手,造像刻碑名扬天下。
常乐,后来自然成了炙手可热的绝顶石匠,也成为了阴门百家的「点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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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都是雪,你这里冷不冷?”
常乐来到田野上,抚摸着身边的杂草,在一块冻住的凹土地旁边坐下了。
过去,这里是个深塘,随着岁月流逝,如今已完全干涸。
“今儿来,是给你报喜,我成亲了。”
“小花儿,十五年了。”
“以前咱们一起的时候,你总骂我傻、怨我痴,你不晓得我,就靠那个痴傻才能成神呢。”
“你要的像……”
常乐不说了,只是淡淡笑着。
我从去你家第一年开始,就开始做了。日日对她敲敲打打,一直不满意,推倒重来。
现在新做的这个,正在贴金,美着呢。
“等哪天我技法高超,儿孙满堂,是老太婆快入了土喽!恐怕才做得出来。”
到时候,我就去你家竹林子里,你的坟头那,带着刻最好的那个,向你显摆看看它有多漂亮。
常乐想到这里,默默叹了口气。
当年,把小花儿推下塘去的是谁?
然后。趁她神智不清,捞上来安排她去「冥婚」的人;
把「金币」放在她身上的人;
真正置她于死地的人。
这些事情幕后,究竟是谁主使?
你们四大阴门做事,为何总扯上我们?
做了也罢,还不忘把手擦干净了。
五帝钱,落入谁手,咱们拭目以待。
…………
她早就知道了,知道小花儿最后根本不是溺死的。
常乐的眼神越来越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