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平生惊雷由此始8
王大夫壮汉还有他们家大人一行十余人，再加上她与她儿，趁着寂静深夜里朦胧的月色，悄无声息地出了这破旧的道观，顺着坑坑洼洼的石子路，向着停船处疾步奔去。
相比前一日略小了些的滔滔水声，洪水很明显的略退了些，走过她曾救了李陶氏的那附近，再往下走了几步，便看到三条小船随着洪水来回晃动，每个船上有一前一后两个划桨人。
“娘子小心地滑。”
壮汉平日里看似大大咧咧，却很是细心照顾他们母子，先将他家大人引到船上之后，转身一把将她儿子抱起来，先递给了一个划桨人，再将她一托后腰也送到小船上。
她脚落船上身形一晃，仓皇地去抓划桨人举着的船桨，却被一只手一拉复又一按，便坐到了小船中央的挡板上，对上的，是她儿好奇的眼睛。
“陶旦——元哥儿。”她喊她儿，“抓紧了船，别东张西望的。”
私底下的陶旦旦，人前的元哥儿，用力点头，乖乖地握住了船上的扶手。
船下水流湍急，小船摇摇摆摆，她提心吊胆，一手紧拉着船挡，一手抓住了儿子的胳膊。
走得太急，应该提前将儿子和她绑在一起的！
眼前人影闪过，一身黑衣的人坐在了她的对面，顺便将元哥儿拢在怀里。
元哥儿仰头对着这人好奇地打量一番，眨了眨眼。
“多谢……大人？”她迟疑地先道一声谢，却不能肯定这个暂解了她担忧的好心人，到底是不是壮汉口中的那位，她只见过背影、却从没见过脸的“大人”。
背影高大，即便是背上伤痕累累，她也曾暗叹过那位大人着实有一副实在好的身材。
可眼前这人，相貌普通，除了一双眼幽邃乌亮很是出彩，月光下略带坑洼的黝黑肤色，脸上沧桑的皱纹，看上去就是田间耕作的普通中年农夫，放人群里如她一样，绝对找不出来。
唉，她总以为每一个好身材的美人儿回过头，都是秋香而不是春花的。
“陶娘子好像有些失望？”
他粗粝沙哑的声音一出来，她登时不再迟疑了，这就是壮汉王大夫他们的大人嘛！
只是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娘子刚刚与我们出来的匆忙，却也记得把一块面饼和五两银子偷放在了那老道人身边。”他幽邃的视线望着她，不再提刚才的那句话，只淡淡地道：“娘子似乎对这老道人很是另眼相待。”
“……他年纪大嘛。”她硬着头皮，低声回答。
“不是娘子为了谢他的泉水？”他居然听了她的话轻轻一笑，只是嗓音实在粗粝，这笑声着实难听的紧。
“谢自然是谢，怎能不谢呢？”她迟疑了下，终究想抓住机会，便含糊地道：“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嘛。”
只是说完，朦胧的月光之下，她竟一眼瞥到了他眼眸中的似笑非笑，她心里一咯噔，暗道一句糟糕，又有些后悔自己冲动了。
她原本打定主意不提那夜的事的，毕竟这几天，壮汉等人也没人聊起过他们家大人曾在那雷声轰隆的雨夜里，是否遭遇过厮杀与搏斗。
既然人家不提，她自然也应该识相一点，将那夜当做一场梦便是了。
可是，可是她还是有些不甘啊，她的药，用过就再不可得的药啊。
可如今，瞥着那似笑非笑，她觉得人家是在嘲笑她了，笑她自不量力，笑她得陇望蜀，笑她贪心不足蛇吞象。
在这似笑非笑的注视下，她不由忐忑起来。
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
他玩味地瞅着这有些坐立不安的娘子，将视线如她所愿地移开，望着船下的湍急水流，静默一刻，摸了摸怀里元哥儿短短的头发，慢吞吞地开口：
“陶娘子，那天夜里，如果不是元哥儿先跑去看我，娘子可还会送药赠我？”
她一惊，微微张唇，却没说出话来。
“娘子不是一直在猜我是不是那夜受伤的人么。”
“……当初我肯赌一赌，将最后的药给了大人，其实就是以为大人是晚上受伤的那人的。”
她低头，瞅着自己儿子傻呵呵地拿小脑袋蹭着头顶的大掌，有些无奈地说了实话。
反正她觉得以自己的心眼儿，同这些个整日里勾心斗角杀伐果断的古人一比……还是算了吧，就别把自己看得多么多么聪明了，在人家眼里她或许和翻跟斗的小丑根本没区别。
“那为何娘子却又不对王大夫他们绝口不提那夜曾遇到我之事？”
“大人没告诉他们，我又哪里敢说？”她想了想，又低声道：“大人的伤口和那晚上不一样，我其实也不是那么肯定。”
“娘子见得伤口少，所以分辨不来。”他笑咳一声，牵动背后伤，不由眼角抽动，只是脸皮僵硬，并不明显。“那天晚上，我只是肩膀中了一刀，后心的血是肩膀上淌下去的。”
“……哦。”她干巴巴附和一声。
“娘子是心疼那药白给了？”他忍着笑，不想再扯动伤口。
她忙摇摇头，很坚决地不承认。
开玩笑，她能赌徒一般地献药，为的，不就是为了同他们扯上关系，好谋一条在异乡的出路吗？如今既然他肯摆明说出来，自然是要打蛇随棍上，多谋一点点好处嘛。
怎会心疼那药白给了呢？
“那娘子刚刚听到我只是肩膀上中了一刀，怎那般的不情愿？”
“……我只是突然想起来一事。”她抓着儿子的小胳膊，身子随着底下的小船起起伏伏，垂眸望着仰靠在这位大人怀里已经睡着了的儿子，小声道：“大人当时就不怕我也是那一伙儿的吗？大人又不知道我的底细，却敢吃我给的药，大人难道就不怕我不是在救你，而是在害你吗？”
这几日，她不是傻子，能瞧得出壮汉等人对他的百般守护，那道观大殿，除了他们自己人还有她和她儿，也就是那位老道人可以进去打扫打扫……如此严密的保护，他该是处处注意自己的安全才是，却怎么会随随便便她一句“不是坏人”就乖乖吃了她的药呢？
她的确是百思不得其解。
“娘子害我了吗？”他问。
“不敢！”她忙回答。
“娘子当初肯冒着险好心送我药救命，我为何不能冒险相信娘子就是好人呢？”他终是不肯正面回答她的疑问，只沙哑一笑，道：“娘子后来在道观前其实就认出我了，所以才继续赠药，但却也没主动提及头一天晚上曾经救过我一回的事，这却又是为何呢？”
因为她想搏一下啊。
“因为大人当初没给报酬就跑了啊。”她壮着胆子回答道：“我以为大人是想赖过那一回，少付点报酬呗。”
“嗯，倒也是该再补上娘子一些报酬。”他很痛快地承认了这事，轻轻摸摸元哥儿小脸蛋，他道：“我帮娘子办进京的路引，如何？”
她一愣。
“娘子明明讨厌那李陶氏，还还会忍着去搭理她不就是想看看她的路引么。”他说得甚是轻描淡写，仿似如话家常，“娘子家既然已无法回去，又打定主意要去京城，我帮娘子找个身份办了路引，娘子就当是带着孩子重新开始，如何？”
“……自然好。”她沉默片刻，点头承情。
她表面平静，心里却翻起惊涛骇浪。
这异乡的人，都是这么的心眼多眼睛利吗？！
“娘子进京后想做些什么养家糊口？”他却似是没瞧到她的沉默，只继续聊天一样往下问。
“……到时候看看再说？”
她和孩子的未来，其实便如这月夜下迷茫的世界，看似水波渐渐平静船行极快，可船桨之下的湍急山洪，小船颠上颠下，让人不由自主地起伏仰合随波逐流、心跳急促，惟恐船翻的恐惧，一直如影随形，提心吊胆当下已是筋疲力竭，她又哪里还能分出心神来考虑以后？
未来，在她心里，是一片茫然。
“娘子如果到京后暂时不知道作何生计，可前去——”
船身猛地一晃，打断了他的未竟之语
她急忙一手抓紧船挡，一手紧紧握住她儿的胳膊，心一下子高高悬起来。
“无事，该是水底下有什么东西挂了一下。”他一手拢住元哥儿腰，一手同样抓在船挡上，眼神平静无波地瞥一眼黑沉沉的水面，平声道。
她却说不出话，只用力抓住她儿。
人都说逆水行舟，一篙不可放缓；水滴石穿，一滴不可弃滞。
她与他终究是认识的时间太短，即便有或许的救命之恩，但他们同样帮她和她的儿逃离了洪水、饥饿的围困，便是公平合理的相互交换，他不欠她什么，她也理直气壮地不觉得欠了这些人什么。
等天近黎明，他们终于从洪水的包围中冲了出来，到了依然一片泥泞狼狈却退却了洪水的明州城。
在城中只略作休整，这位大人一行人便如突兀地出现一般地，又在一个深夜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留给她的，是一个从明州府衙开出来的路引，和一个商队上京时，她和她儿可以一路同行的承诺。
数日后，明州城周边的洪水彻底退去，她和她儿坐在一辆马车里，随同载满货物的商队一起出了明州城的城门，一路北上。
离开明州城门时，她掀开马车的帘子，望着这片她第一次跨出也或许一辈子将不再踏进的陌生之地，静默无语。
马车之外，道路已经半干，无数被一场洪水毁了家园的流民涌向了明州城，人流里，她甚至看到了李陶氏的身影，一个人，形单影孤，失魂落魄。
可是，形单影孤失魂落魄的何止一个李陶氏呢？
这苍茫的天地之间，三三两两狼狈的百姓或南或北踽踽而行，有还家的，有离家的，有去寻找失散了的家人的，有将家人永远送进沉眠之地的。
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一场大雨，一场洪水，一场始于惊雷的梦。
于她，却是一生一世的永不复还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