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平生惊雷由此始7
她只觉得天旋地转,竟站也站不起来。
“娘子,娘子,元哥儿在那里呢!你别怕,别怕!没丢,元哥儿没丢!”壮汉见她瞬间刷白了脸,几乎瘫软倒地,忙大掌撑住她后背,另只手对着她指指他们背后。
她猛地转头,只听得颈子喀吧一声响,那力道几乎拧折她的脊骨,连壮汉都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肩膀。
她却丝毫没觉出疼痛,只扭头望过去。
眼角先扫到了她儿依然胖乎乎的背影,她这才吐出一口气,感觉到了颈骨的剧痛,胸腔的憋闷。
心跳砰砰砰,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唉,娘子你怎么这么胆小,这里是咱们的地盘,都有兵卒警戒着呢,哪里有人敢乱闯进来?”壮汉喋喋不休地说着,她却根本没听进耳中,只慢慢地挪蹭身子,艰难地转过来,去瞧她的陶旦旦。
盛夏的午后过半,阳光已不算太烈,她望过去,先瞅见自己儿子一身看不出颜色的粗布脏衣,还有那沾着泥点的小毛头在阳光下左晃右晃,似乎正在好奇地打量着什么。
再定睛,她看过去,渐渐清晰了的视线里,有正朝着她招手的王大夫,还有——
她心一缩,忘记了非礼勿视,只呆呆地瞪着一丈开外,闯进视线里的,是晒在阳光下的一张光裸后背——一张疤痕遍布的后背。
她怔了怔,聚焦的双眼,最终落在阳光里那背上后心口,一个大如碗口的狰狞伤口上,慢慢咬紧了右手食指边侧。
这,这,这是——
“陶娘子,你来看看。”王大夫还在对她招手。
她用力撑手,几乎是跪爬着才站起来,那种孩子不见了的恐惧,还在心头缠绕,她脚步有些虚浮,一瘸一拐地慢慢走过去。
“娘子,我们照着你说的,这伤要不时地晒晒太阳。”王大夫对着她拱拱手,指着那尚未愈合的巨大伤口,认真地请她仔细看,“您看,这样晒着可还行?”
“这伤口还没长好,尽量保持干燥,不要在大太阳底下暴晒,等伤口长好了,多晒晒才可行。”她先是一手扯过自己乱跑的儿子,狠狠照着他屁股来了一巴掌,才匆匆看了那恐怖的大伤口,干巴巴地对王大夫道:“现在多注意清洁,只要不再化脓,就应该没事啦。”
末了,觉得自己说得太不关心,忙又补充着关切上一句:“如今还发热么?”
“偶尔还是会发热,但比起前些天好多了,娘子那内服的药很有用。”王大夫很是热切地道:“娘子可否告知那游医——唉,如今到处洪水,只怕是想找也找不到。娘子,那内服的药娘子可还有?”
“没、没啦!”
她被这双十分渴切的眼盯得浑身不自在,忙转移视线,又瞧回这一张满布刀伤剑痕的后背,沉默了片刻,慢慢地道:
“当初游医见我腿伤不算严重,只是看起来吓人,也不像是家里有钱的样子,便只卖了我一份。还是我觉得买一份不如多买几份省钱,同他讲了价,买二送二,才多买了些,想着以后要是再磕着碰着了,也省的再花钱看……后来突然闹起洪水,我也顾不得用了,才剩下了这些个。”
王大夫与壮汉互看一眼,没有说话。
“多谢娘子。”一直背对着几人坐着的这一背伤疤的人,慢吞吞地开口,声音沙哑粗粝,彷如远行沙漠许久不曾喝过水的旅人,与她故意忍着干渴逼出来的沙哑嗓音相比,只能说是语音更加的含糊,听不出口音的怪异。
“不、不敢!”她想起刚刚过去的那夜,忍着心中惊骇,忙摇头,很规矩地垂首,不去看他,更不敢对他一直背对着的相貌有任何的好奇。
“娘子刚刚说,要去找那李陶氏讨要救命的报酬,可是已想好如何的去讨要了?”
“……啊?”她觉得自己没听明白,不由侧头看看壮汉。
壮汉朝她摊摊手,咧嘴一笑。
……刚刚她和这壮汉的闲聊,这位大人都听到了?!
“娘子救了她性命,她却连一只死鸡腿也舍不得分娘子,娘子以为你就算现在去讨要报酬,那妇人会轻易给你么?”这位大人继续哑着嗓子,却似是带了几分的笑。
“……我要不狐假虎威一把?”她瞧一眼壮汉,迟疑道。
“噫,娘子,要是某等帮你出面,可就算是欺凌弱小啦。这事即便是娘子你占着理,某等也不好意思去做的。”壮汉摇头。
“……以后她再找我讨要吃的,我要她掏钱来换?”她还真的没想过其他法子。
“娘子你现在还有吃的吗?”壮汉瞥一眼她后腰绑的死紧死紧的包袱,“你这包袱里也差不多没什么吃的了吧?”
再说,就算还有吃的,这位娘子也只会留给这个饿了好几天还胖墩墩的元哥儿,别以为她从来是背着人偷偷喂她儿子,以为没人知道,其实谁没有长眼睛啊,不过是不为难这身为母亲的女子罢了。
陶三春却被壮汉这话吓得脸色一白,忍不住反手用力搂在的确缩水不少的包袱上。
“娘子莫怕,咱们只是告诉你,要是你没有去讹钱的法子,王某倒是可以帮你想一个。”王大夫笑道。
“……不是讹钱。”她讪讪一笑。
“哎呀,什么时候啦娘子你还这么钻字眼?”壮汉哈哈一笑,拿胳膊戳戳自己同伴,“老王,别卖关子,赶紧说说你的鬼主意。”
“怎么说话呢!”王大夫一把打掉他的手,笑眯眯地指指他们大人,眨眨眼,“娘子要是能帮着出个主意,让我家大人能早点伤愈,我就能帮娘子轻轻松松讨回一百两银子的报酬——如何?”
“……王大夫如何知道李陶氏身上有多少钱的?”她先问出这个来。
“哈哈,娘子别管我如何知道的,只说娘子想不想要这一百两吧?就算是在京城,一百两也能够你母子吃吃喝喝上三年五年的。”王大夫诱惑她。
“只要有一年的吃喝,我和元哥儿就能活下去。”她没那么贪心,不会肖想怎样能不劳而获。“不用李陶氏拿出一百两来。”
“啧,娘子,你倒是还这么轻松地讨论要多少报酬的事!”壮汉啧啧两声,“你还没帮老王出个主意呢!”
“多吃肉,多吃鸡蛋,多吃好吃的!吃饱了自然伤就能好得快了。”她摊开双手,颇有几分耍无赖的样子。
“……陶娘子你可真厉害!”壮汉被堵得摇摇头,难得哑口无言。
他家大人则轻轻笑了一声。
“娘子你啊——”王大夫想讹药的希望落了空,颇是一言难尽。
“不是我不想帮大人。”她却敛了笑,很认真地道:“都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今连口吃的都没有,大人的伤也就是恰好碰到了良药,不然结果会如何,王大夫该是心里明白的很。”
“还要谢谢娘子大发善心。”他们家大人则道。
“……呃。”
这话听着实在不是那个话里的意思,她有些无法回答。
陶三春摸摸鼻子,想了想,道:“大人还不如说我小人,就像那天王大夫说我的,赌徒世家出来的人,总是要铤而走险,为求一个好处,只能处处功利。”
“至少娘子明明白白说了自己所求,即便是以物易物,也该是公平合理。”壮汉继续笑着,指指那锅中早就煮飞了的瘦鸟肉,颇是惋惜地道:“娘子帮忙烧了火,本该给娘子一个鸟腿尝尝,如今却只能喝口没味的汤了。”
她勉强扯动嘴角笑笑,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些人,到底是想说些什么啊,随意聊天,聊到哪里算哪里,他们真的是正正经经打过仗上过战场的将士?
可是她再下意思地瞧一眼那张满是刀伤剑痕、伤痕累累的后背,却是又无法不信。
“娘子,我仔细瞧过李陶氏和她儿子,他们都有些不好了。”
笑谈了会儿,王大夫终于开始将话题又往原来的方向靠:“你去给她一包药,就说危急时可以救她孩子一命,要她拿一百两银子来买。”
“不好了?”她吃惊地道。
“连日吃冷食喝生水,她儿子本就体虚,如此这么折腾了几天,一场大病恐是在所难免。”王大夫声音淡淡地,“本就不是长寿之像。”
“大夫还会看相么?”她哑然。
“大夫总归是大夫啊,自然略懂些皮毛。”王大夫家的大人拿着粗粝的嗓子,偏说着玄乎的话:“娘子你且听他的,去试试看,看你能讹回多少银子。”
“……不是讹钱。”她无奈地再次重复一句,不过既然这些人如此说了,似乎还挺想知道一个结果似的催促她,她索性就去试试呗。
药很好找,王大夫不知从哪里寻来了一包粉末,很是高深莫测地递给她,她打开瞧了瞧,一股熟悉的香火味儿。
“娘子别小看这香灰,它们的确是良药。”王大夫还给她打包票。
她无言地点点头,转身借口去方便,寻了无人之地,从自己包袱里抠出一包药粉悄悄换了这是良药的香灰,去寻了李陶氏,李陶氏视子如命,虽迟疑了会儿,但终究掏了三十两银子、借口手里银子紧张,又拿了几件首饰抵了二十两,用这巨款买下了她手里的药包。
她拿破布抱着小银锭子和手镯钗子等首饰,回去显给了几人瞧。
几人哈哈大笑,笑她嘴硬心软,终究没讨回救人一命的报酬来。
可是于她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她跟着李陶氏学会了这里的官话,还趁着卖药仔细看了她的路引,虽两人道不同,但终究也算了有了共患难的一段缘分。
夜里,她搂着灌了一肚子鸟骨头汤的儿子靠在道观大殿的草堆里,窗外寂静,再无惊雷,她渐渐双眼发沉,有些昏昏欲睡。
王大夫却悄悄喊醒了她。
山下洪水虽依旧未退,来接他们的船,却已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