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平生惊雷由此始3
山下洪水滔滔,震耳欲聋,林间却无一只飞鸟,这窄小的山顶破旧道观前,人人屏息静气,一双双或期盼或淡漠或绝望或死气沉沉的眼,都盯在那一身黑衣的男子身上。
“大人在此,众人都好好听着!”
男子身边,一个黑脸的壮汉跨出一步,手握剑柄沉声道:“明州暴雨,洪水泛滥成灾,大家伙儿都是死里逃生过一回的,不管怎么说,是共患难过,该是守望相助亲如一家,而不是趁火打劫欺凌弱小!”
他声音洪亮,面沉如水地从众人面上一一扫过。
“现在都过来,一一排队报出籍贯出身!”
众人不敢说话,都无声地按着这壮汉的指挥,在空地上歪歪斜斜地排起长队,等着在临时搭建的一块破木板上登记姓名籍贯住址。
陶三春心里忐忑,只如众人一般,垂着头,紧紧拉着儿子,脚步一错,却落在了李陶氏身后,慢慢地跟着这长队一步一步走。
“奴李家庄李陶氏,郎君李承鹏,如今为进士,奴这有路引,奉公婆之令欲携子进京寻郎君团聚。”李陶氏拿出自己的路引,躬身一福,朝着那壮汉很是有礼地道。
那壮汉接过路引仔细看了,便递给趴伏木板上的一个兵士提笔记下。
下一个,就该陶三春了。
“奴——”她双唇已干出了血泡,声音沙哑。
“这位姐姐也姓陶,是我娘家陶家村的娘子,孩儿今年五岁,家里也被洪水冲得一干二净啦!”李陶氏拿袖子抹着眼角,朝着她讨好地一笑,帮她说了家门。
壮汉仔细瞅她一眼,见她一身脏污的粗布衣裳,左腿走路一瘸一拐,膝盖上的泥污里隐隐透出褐色的痕迹,面色平静,只唇间干裂起皮血泡满布,一双杏眼满是血丝。他收回视线,突然又看向她的头顶,见她拿一张看不出颜色的布包裹着头发,只耳边没有裹严,露出一撮短短的沾着泥巴的干发。
“头发为何断了?”他沉声问。
“家里没钱,剪了换吃的了。”她提着心,低低地回道。
壮汉又瞅了瞅她憔悴的脸,再看向被她紧紧拢在怀里的小胖娃娃,小胖娃娃很不见生,见他看过来,便双眼一弯,朝着他笑眯眯地歪了歪头。
倒是个有胆子的!
壮汉不由露出一分笑,从怀里掏出一块干硬的面饼递过去。
陶三春心里一紧,却是赶忙躬身接过来,不住地含糊着道谢,她双唇干裂,嗓子沙哑,倒是没再引起这壮汉的注意,挥挥手放过了他们。
她心里不知是多么的紧张,却咬牙一瘸一拐地赶紧拉着她儿走到一旁,见周围的人都艳羡地盯着她手里的干面饼,甚至面露狰狞,忙不假思索地将面饼用力掰开,先将最大的一块给了李陶氏,再将剩下的,一块给了身边一直哭着的老妇人,见老妇人另一侧泥地里盘膝坐着一位干瘦的老道人,她迟疑了下,将面饼递了过去,这老道人合十谢过,接了过去。
剩下的最后不过鸡蛋大小的一块,她慢慢地掰下一点点,喂进了儿子的嘴里。
似乎有人又盯过来,她如芒在背,不敢抬头,只慢慢地喂着儿子。
“多谢娘子心善。”
那老道人朝她招招手,她也没多想,只拉着儿子绕过老妇人,蹲在老道人身侧。
“贫道看娘子似乎已许久没喝过水了,这道观后院,有一眼小泉,虽说近日雨水泛滥成灾,但此处山高,泉水倒还清澈,娘子去打些水喝吧!”老道人为她指指路径。
她愣了愣,忙不迭地道谢,顺着这位老道人的手望过去,却见要去道观后院,要路过的,却正是那一直沉默端坐在破木椅中的男人身侧,便有些踌躇。
正迟疑间,刚刚送陶旦旦面饼的那壮汉却大踏步走过来,朝着她努力和蔼地一笑:“陶娘子,要是方便,麻烦帮某也打些水来,最好烧一烧晾温些再给某,可使得?”
“使得,使得!”
她忙点头,拉着她的陶旦旦站起来,急忙往道观正门走,身后有人低低喊姐姐,她却假装没听见,只一瘸一拐地往前,路过那男人时,她顿了下,好似走路不稳打了个踉跄,迟疑地缓了缓身形才匆匆进了道观,顾不得细看,只绕过三清道人的塑像,从后门出去,见门外乱石堆积,也无围墙,隐隐能看到她和儿子藏身了一日一夜的那块巨石。
她一愣,却无暇细想,只赶紧找那老道人所说的泉眼所在,这泉眼却也好找,周围尽是乱石,唯有这泉眼周旁,长着几棵葫芦藤,大大小小的葫芦散落在石头堆上。
她只觉得口如火燎,忙拉着儿子奔过去,探头看,却见不过两尺见方的一个小石坑,坑顶有巨石,石上渗出点滴水珠,慢慢地落进小坑里,成了一座小小的泉眼。
她不由自主地咽一口粘稠的唾沫,很想就这么爬到水坑里,大喝个痛快。
她儿子摇摇她的手。
她回神,转头,却见那壮汉笑眯眯地跟了过来,手里拎着一个三尺的铁锅,她不由哑然。
壮汉也探头瞧了瞧这实在小的泉眼,哈哈一笑,拿脚随意踢踢地上的石块,将铁锅支到了几块石头上,左看右看,却寻不到舀水的容器。
她忙暂松开儿子的手,将一个大葫芦用力扯下藤子,递了过去。
壮汉赞许地伸个拇指,将葫芦接过来颠颠拍拍,从袖里掏出一把半尺长的小匕首来,照着葫芦一划,葫芦啪嗒分成了两半。
陶旦旦不由呀了一嗓子,忙用力捂住了嘴巴,紧张地看向自己母亲。
她被吓得心里一紧,却不敢表现出来,只安慰地朝着孩子摇摇头,接过半个葫芦,将葫芦籽葫芦瓤子掏出来放到一边,用这葫芦瓢先舀了小半瓢的泉水,将铁锅拿葫芦瓤子擦洗干净,再舀泉水进锅,只是将小泉眼里的水舀了个干净,也不过刚盛了多半锅而已。
“才这么点水?”壮汉拖着一扇破门板走回来,皱眉瞅了瞅铁锅里实在可怜的泉水,“怪不得昨天夜里这老道人不肯说有这么一个泉眼。”
这么点水,才够几个人喝?
话虽如此,他却还是快手快脚地将门板拿匕首劈成细条,从腰上掏出火镰,点火烧水。
陶三春有些拘束的站在一边,想伸手帮忙,却又不敢随意开口,免得这警觉的壮汉听出她的口音有异,再生波折。
“看娘子文雅知礼,可是出身书香门第?”壮汉一边蹲着烧火一边随口闲聊。
“不、不敢。”她结结巴巴地回道。
“娘子莫怕,我们虽是出身兵营,但我家大人治军严厉,绝不会骚扰妇人娘子,更不会出言无状。”壮汉笑着,从怀里摸出一把干干的肉条,伸长手递给陶旦旦。
陶旦旦看看她,她迟疑着点了点头。
陶旦旦便抿唇笑着,很不好意思地从里面拿了两块,便将他的手轻轻推了回去。
“你这娃娃倒不贪心。”壮汉哈哈一笑,将剩下的肉干又塞回怀里,“不过省着点也不错,这洪水谁知道还要几天才能退去,这山上除了石头就是树,连只瘦鸟也瞧不到,还有这么些的人,不吃不喝再熬几天,只怕就要死人了。”
他越说声音越低。
她不敢接这话头,只抱着儿子后退两步,坐到泉眼边上,慢慢地抠另半块的葫芦瓢。
“唉,抄近路回京,却抄到了这洪水里!”壮汉叹口气,继续烧水。
她心一动,想起那个端坐破木椅一身黑的男人,难道昨晚厮杀的便是他们?而且他们,也是要去京城!
她低头沉吟,咬牙,心思飞转,握拳,决心赌上一赌。
“军爷。”她抱着儿子,握紧手里的葫芦瓢,沙哑着嗓子,低低地道:“军爷,我,奴从那位坐在椅中的大人身边路过时,那位大人……”
她顿了顿,见这壮汉猛地抬眼冷冷望过来,忙急急说道:“我没有任何的恶意!只是,只是很熟悉这种血腥味道!”
她抛开葫芦瓢,将儿子放到一边,弯腰将左腿的粗布裤子挽起,解开膝盖上下缠绕紧实的布条,露出膝盖上胖肿的一大片狰狞的血肉,几日连续的跑爬,又不时被泥水脏污侵染,但她伤处除了血肉狰狞胖肿,却并没有脓血或血水渗出,只是被布条长期紧捆,显得苍白无血色。
壮汉神情一肃,几大步奔过来,半跪下仔细看她伤处。
“娘子,这是如何弄的?”
“前几日不小心磕到,磨去了皮肉。”她结结巴巴地道。
“娘子稍等!”他猛地站起,头也不回地转进道观去。
她手紧握成拳,拇指食指不停地用力摩挲,心咚咚跳,只觉得要从胸腔里滚出来了。
脚步声再次急匆匆响起,一个面容十分普通的男人跟着这壮汉奔过来,过来了什么也没说,只半跪着认真看她伤口,甚至还伸手指摸了摸。
伤口还未结痂,她不由疼的瑟缩了下,她儿用力抓住了她胳膊,她安慰地朝着儿子笑笑,慢慢松开拳头,抬起来摸了摸他的小脸儿。
“娘子要什么?”壮汉忽然问。
“我想带孩子平安进京。”她低低地道,眼睛却并不闪避这壮汉的逼视,只不卑不亢地重复一声:“只想带孩子安全地进京。”
“进京做什么?”
“我这里……已没了家人,想进京寻条活路。”
“哪里没有活路,为什么非要进京?”
“京城繁华,容易找个事干养活我们母子。”她依然直视着壮汉,哑着嗓子回道。
“你——有上好的治伤良药。”这壮汉绷着脸,确认:“你可知我们大人是受了什么伤?就敢这么胡乱猜疑……胆子真大!”
“军爷,您是军爷,军爷的大人也是军爷。”她只这么说。
“……你这娘子,倒是功利之心甚重。”那自过来就一言不发地人冷冷一笑,拍拍手站起身来,“娘子出身不像是书香门第,倒像是赌徒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