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平生惊雷由此始2
这大雨一下就是半夜,即便是身处巨石遮挡之下,这里紧挨着山崖,呼啸而来的狂风,将雨水悉数卷进了这缝隙里,浇的陶三春几乎浑身湿透,幸亏她提前做了准备,她的陶旦旦没有被雨淋到多少,也算是安然度过了这狂暴的雨夜。
如今他们身上外穿的,是她从路边捡来的的粗布破衣,不要说颜色,只是浑身上下的恶臭,她都不敢细闻,幸亏她儿子不计较,还肯乖乖地躲在衣裳之下。
她和儿子原本在山上游玩得正开心,晴朗朗的天气,却突然一阵太阳雨伴着炸雷从头顶响起,她拎起背包拉着儿子便往印象中山顶的一个可避雨的小道观跑,可不过一个山道间的转弯,头顶已经漫卷乌云,响雷阵阵,一群衣衫褴褛的人哭喊着出现在了她的视野里,哆哆嗦嗦地拥往一个破旧的道观屋檐下。
她顾不上多想,只本能地拉着儿子在地上泥水里翻滚了几个来回,将身上到处都沾上了污泥杂草枯叶,连脸上头发上都涂抹上泥泞的脏水,直到再也无人能看的出她们与那一群人的狼狈有任何区别,她才战战兢兢地搂着儿子穿过杂草树木,叮嘱他不要说话,不显眼地挤到了还在不断地从山道聚集过来的人群边沿,瑟缩着蹲坐在泥泞的地上,见无人注意到他们,她才感觉到了阵阵的心惊肉跳,不由自主将儿子抱得死紧死紧。
他们在一个陌生的异乡世界。
她得出第一个结论。
这群人穿着拖沓繁杂的古时衣裳,哭哭喊喊,哀嚎中夹杂着难懂的异乡语音,她只能偶尔听懂一两句,但人倘若说的快了,却是一个字也听不懂!
她内心焦急,却咬紧牙关,认真听着,努力分析关联那一字一语,积攒有用的信息,终究让她了解了大概:此地连日暴雨,深夜山洪暴发,视线所及之处,洪水漫溢处处汪洋,附近数十村镇从洪水里活下来的人,几乎都聚集在这最高的石山上了。她数了数,也不过百余人,而这百余人,竟没有几个是相互认识的,这不止是灭一家门,而根本是同宗族里一起灭亡的巨大灾难了!
这一夜里,她不敢合眼,随时注意着周围情况,那些曾经从故事里知道的洪涝灾害的惨烈,一直在她心底环绕,吓得她只能用力搂紧她儿,不敢抬头,更不敢与任何人对上视线。
她警觉地望着这一群绝望哭泣哀嚎的灾民:有同她一样抱着幼童的妇人,有因为来山上进香幸运保住性命的老妇与年轻的女子,但更多的,却是侥幸逃生却失去了一家老小、还未回过神来正值壮年的男子!
没有干净的水源,没有果腹的食物,山下依然肆虐的山洪,头顶轰隆的雷声,除了这座暂可栖身的山头,剩下的,只余绝望。
如果绝望到了极处,这些壮年的男人,将会是最大的危险来源!
她不敢吭声,静静听了半夜的哀嚎,趁着深夜,便抱着儿子偷偷地离开了这看似能躲风避雨的山间道观,转到了道观后几乎挨着悬崖的乱石堆里,小心地寻了一个看着还算坚固的巨石间隙,便暂时留在这里,静静地等着山洪退去。
她不知道要等多久,但她心中尚有一分小小的信念,倘若她和陶旦旦,突然又回去了他们原来的山路上,回去了原来的熟悉之地呢?!
即便这信念不能实现,自己掌握着自己的命运,总好过和那些已经陷在绝望之中的人在一起的好!
可是,这才不过一日一夜,第二日夜幕降临时突如其来的一场不知谁与谁的厮杀搏斗,彻底打乱了她的计划,这看似安全的悬崖之边也不安全,可她和她的陶旦旦又能躲去哪里?
那带着伤突兀地来又带着伤干脆地走了的男人,恍如是她做了一个梦,梦醒来,瓢泼的大雨停住了,冲刷干净了这巨石之下的所有血迹与搏斗,除了她怀中的药瓶里如今空空如也,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几声幼儿的微弱哭泣突然从不远处的石头堆里传过来。
她心一凛,用力抱紧儿子,拿手捂住儿子双耳,朝着他低头轻嘘一声,儿子很懂事地捂紧了嘴巴,乖乖地靠坐在她怀里,一声不吭。
又来了吗?又要开始今夜第二轮的厮杀打斗了吗?
“……陶家村就剩下陶二哥你了吗?我爹娘兄长都被洪水冲走了吗?”
一阵女子的哀泣低低传过来。
她一惊,虽然这女子的声音语调还是怪异,与那男子的口音不同,但她竟然也能听懂!
是了……这是他们来这里游玩时所听到过的本地古老乡音!
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她精神顿时振奋,忙侧耳细听。
一阵男人的低语,说得很急,她又听不懂了。
“我儿已经两天没吃没喝了,再这样下去,李家的独苗就要断送在我手里了!二哥你大恩大德救救我和我儿吧!我身上还有十几两碎银子,我买你一个馒头行不行?我郎君已中了进士,等我进京,我好好报答你!”
那男人又说了几句,带着冷漠。
“二哥,您以后就是我亲二哥!求求你救救我们吧!我还有公婆给的一百两银票!还有进京的路引!只要您肯护送我和我儿进京寻到了我郎君,您想要多少银子都有!”
那男人一阵沉默。
女子该是绝望了,只听一声撕拉之声,伴随着幼儿的哭泣传过来。
“二哥,天这样黑,你抱抱我吧,我怕,我怕!你看我这身子,还算暖和,你抱着我取取暖吧,抱抱我吧!”
女子的哭泣哀求,伴着男人渐渐的粗喘,幼子微弱的哭声。
陶三春咬紧牙,僵硬的手一下一下地无声拍打着儿子的背,瞪着巨石外阴沉如墨的夜色,恶心欲呕。
沉闷的雷声轰隆隆又响起来,夹杂着一声被捂住的惨叫,而后是石头砸在什么东西上的让人心惊肉跳的噗噗声,女子飘乎乎的哀笑声。
她吓得一抖,见儿子也紧跟着动了动,忙再拍拍他,努力抑住惊喘。
踉跄的脚步声、幼儿的微弱哭泣声突然渐渐朝着这边来了!
她心跳一下子加速,几乎要堵到嗓子眼来!
她不假思索地将儿子放到背后,抓起身边的一块尖锐的石块,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巨石之外——
“娘子,您莫怕,您莫怕,奴不害您,奴也是一个母亲。”
黑的夜里,她只瞧到一个模糊的瘦弱身形,抱着一个一直哭泣的幼子,跪伏在巨石前,朝着巨石空隙间的她,哀哀地哭。
她心跳越来越快,却咬紧牙关,不敢说一个字,只用力抓着那尖锐的石块,随时准备狠砸出去。
“娘子,昨天晚上奴就瞧到您和您的孩子啦,奴到今天这后半夜才敢过来找您,就是怕有其他人瞧见了您和孩子,奴怕带了祸过来!”
这女子低低地哭泣,并不提刚刚的遭遇,只抱紧自己一直哭的幼子,显然也是惊魂未定。
“娘子,只求您收留奴和奴的儿,我们不去这石头底下躲避,只求您让奴在这外边歇到天亮,奴绝对安安静静的,绝对不会给娘子招来别人!”
这女子说的可怜,她却从这可怜的哀求里听出了浓浓的威胁。
“我……没吃的。”她试着压着嗓子,慢吞吞地费力地说出了第一句真正属于这里的古老乡音。
这女子的狠心手辣,这女子的翻脸无情,这女子的示弱哀泣。
陶三春一整夜也没敢合上过一次眼,她挡在儿子的身前,紧抓着那块尖锐的石头,警惕地盯着这女子,即便她抱着孩子蜷缩在巨石之外沉沉睡了去,也不敢放松一丝一毫的精神。
天渐渐亮了,她的双眼酸涩难忍,头也昏昏沉沉,十指僵麻,双腿更是一动便疼得钻心,她怕自己左腿膝伤复发化脓,从胸前费力地掏出两粒药塞进嘴里,可是一天两夜几乎没有喝过水,嘴里连吐沫也是粘的,她强行咽下去,只觉得食道被哽的气也呼不出,那种呕吐的感觉让她忍不住闷哼了声,猛力一咽,只硌得她胸口发痛。
这该杀的世道!
要是在她的家乡,别说是这般的洪水滔滔,就算是曾经那场席卷了全人间的疫情,也被隔离在她的家乡之外,世道再乱,她的家乡,也是那世外的桃源,人人生活无忧,个个安居乐业……
她突然泪如雨下,哽咽难忍。
身后有双暖暖的小手抱住了她的颈子。
她忙抹了脸上的泪,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情,笑着转头,迎着这双纯净的笑眼,只觉得天转瞬间都蓝了。
她先转头警惕地看了看那对还在蜷缩着沉睡的母子,才半转过身,从包袱里掏出半瓶水拧开了,让儿子小口地喝了几口,再将瓶子塞回包袱里藏好,又摸出一块面包来撕开包装,塞进儿子手中,低声要他赶紧吃,便又重新转回身来,将儿子遮挡的严严实实。
她一边继续盯着那对母子,时刻注意周边的情况,一边想今后的出路。
天定无绝人之路,即便如今她和她的陶旦旦身陷在了这看似无解的绝境,但她还有三瓶水和一些充饥的食物,危急时刻能顶事的药也有许多,幸亏这次出来玩旦旦先是发烧她又被磕伤过膝盖,让她得以积攒了这许多的药物!
今日这天虽然还很是阴沉,但头顶的乌云却已薄了许多,如果雨不再下,山下的洪水终究会慢慢退去,即便过上四五天,她也不怕旦旦给饿着渴着,只要耐心等着,小心防范,只要能保证安全,他们暂时没什么好担心的。
只是脱险之后呢?脱险之后他们该如何做?
虽不愿承认,但她也知,回家的路只怕是再也寻不到了。
她心刺痛,但忙匆匆掠过不敢再想,只继续考虑以后的长远路。
她不知道他们如今流落在哪里,所在的又是一个怎样的时代,但为今之计,她和她的陶旦旦要先活下去,这是第一要务!
她仔细回想这一日两夜她曾听懂了的话,绞尽脑汁地分析其中的讯息。
几乎无人来自同一个村镇,相识的很少,银子,进京,路引!
她猛地心中一动,有什么念头掠过,开始仔细地打量那不远处一身狼狈的妇人。
她家中丈夫考了进士,她带着幼儿要去京中寻夫,身上有路引,有银两!
不管是什么样的世道,一个国家的中心,该是最安全的所在!
她也该带着旦旦进京去!
那么,她不但需要学会这里的方言,还要有银子,也要有路引!
她长长出了一口气,心中飞快转过几个念头,从背后的包袱里摸出一个快压成饼的煮鸡蛋,先小心地剥了蛋皮,掰开,将一大半塞进儿子的小嘴巴里,剩下的不过一口,却托在手掌心里,静静地耐心等不远处那对母子醒来。
这对母子果真饿极了,幼儿普一睁开眼,便开始继续哭,只是哭声细细弱弱,看着好不可怜,她暗叹一声,将手里这不过小半的鸡蛋静静递过去。
“多谢,多谢娘子!”这妇人眼一亮,死死盯着这小小不过一口的鸡蛋,跪爬着上前了几步,待到离她不过三尺距离了,便很懂眼色地不再往前,只将手费力地伸过来,哆哆嗦嗦地向上摊着满是泥污的手掌,等着这口能暂时救她孩子的鸡蛋。
她慢慢地将鸡蛋放到这满是泥污的手掌里,没有说话。
有了这小半个鸡蛋却是救命的恩情,妇人对她更是感恩戴德,一连磕了三个头,顺便将自己情况告诉了她。
妇人自称李陶氏,四年前她郎君赴京考中了进士,很得上官青眼,一直忙于官务未能回乡祭祖。这次她本是奉公婆之命带子进京寻她郎君,只是出门不过行了三十里,就开始天降暴雨,她随身的两个婆子和家仆都被洪水冲走,只有她抱着幼儿逃到了这座山上。
昨日她在人群里偶尔认出了一个娘家村里的人,那人对她不怀好意,她实在被逼急了,才趁着那人一时松懈狠砸了他一石头……
她含糊地不想细说,只眼巴巴地盯着陶旦旦,艳羡地说这小郎长得好精神,一看就是聪慧过人,将来必定也是文曲星下凡,如她郎君那般,考中进士光宗耀祖。
陶三春只沉默着听她说,引着她不停地说,等她说得口干,随意地从石头窝里舀了口雨水喝,忙想阻拦,却到底犹豫了下,还是没有说什么。
“娘子,奴一直没有问您,请问您尊姓大名,等奴到了京城寻到了郎君,也好报答您这救命的恩情。”李陶氏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姓陶,本是来陶家村寻我姐姐。”陶三春嗓子沙哑,说出的话含糊混沌,带着几分他乡口音,却又能让这李陶氏听懂。
“娘子姐姐是嫁到陶家村的么?可惜我自出嫁就没回过娘家,也不知您姐姐嫁的是哪一家亲戚,唉,如今这情景,娘子也瞧到了,只怕尊姐——”李陶氏拿袖子抹抹眼,哀哀一笑:“娘子原来也姓陶,这不是天赐的缘分么!娘子不知年方几何?”
“三十有二。”
“娘子面貌清秀,哪里像年过三旬的?那奴就大着胆子喊娘子一声姐姐了!姐姐,咱们遇到如今这险境,可要相互扶持,带好咱们一双小儿啊!敏哥儿,来,见过姨姨,见过哥哥!给姨姨磕头,谢谢姨姨肯给你吃的!”李陶氏很是机灵地将儿子扯过来,按着他磕头,朝着陶三春母子讨好地一笑。
陶三春还从没见过这样会上赶的女子,却因为要暗地里学她说话、学她口音,便笑着也抱过自己的陶旦旦,笑着对李陶氏道:“这是我儿,你喊他……嗯,元哥儿,今年五岁了,只是口舌笨拙,至今还不会说话。”
李陶氏刚要再夸一夸,却听巨石外一阵嘈杂,立刻变了脸色,将儿子紧紧搂在了怀里瑟瑟发抖,许是搂得紧了,这个敏哥儿又开始低声哭泣,吓得她一把捂紧儿子的嘴巴。
陶三春也紧张得要命,将儿子牢牢挡在身后,又抓起那块一直放在身边的锐石,仔细听外边的动静。
外边似乎有人在走动,呼喝之声甚是响亮。
“可有人在?明州军政大人在此,若有灾民,赶紧出来到道观前集合!”
一连喊了好几遍。
李陶氏大喜,忙对陶三春道:“姐姐,明州军政的大人到了,肯定是来救咱们的!咱们赶紧出去!”说罢忙抱起敏哥儿,却没走,只等着陶三春一起。
陶三春心中一动,虽不相信外边的呼喝,更不敢轻信那所谓明州军政的大人,却还是站起来,一手握着那锐利的石块,一手拉着自己的儿子,从巨石下边挪了出来。
“姐姐放心,明州军政听说是当今皇叔襄王的属下,襄王爷治军严厉,向来军法如山,从不骚扰百姓。”李陶氏一边同她走,一边告诉她:“这里离明州不过七十里,应该是襄王爷派人来救受难的百姓了!”
陶三春略略放下一点心,但也不过是略略而已。
提心吊胆从乱石里绕回那座破旧的道观前院,她一路留着心眼,并未瞧到昨夜上半夜那场厮杀搏斗留下的痕迹,也没瞧到下半夜那个被李陶氏用石头砸死的男人,她心有疑惑,不由看向李陶氏。
“姐姐,那个人被我推下山崖去了。”李陶氏悄悄地靠近她,“没有人知道,除了姐姐。”
不知为什么,陶三春被这句轻轻的话,竟吓出一身的冷汗。
她打定主意,要慢慢离这看似软弱可欺、实则有些翻脸无情的妇人远些。
磕磕绊绊走到道观前院,她却见那百余人的流民已少了许多壮年,其余人等安静地围着道观大殿瑟缩地站着。她扫一眼四周,见旁边林子里竟有好些壮年男子被捆绑着丢了一地,旁边有手持利刃、一身兵士装扮的人安静守着。
她迅速一数,这多出来一身兵士穿着的人不过十来个,却很是气势迫人,人人挺立如松,含着遮掩不住的铁血杀气。
她心一惊,顺着众人视线望向道观前的泥泞空地上,一把破旧的木椅上,端坐着一个一身黑衣的人,头顶有披风的遮帽,这人微微低首,竟是没露出一点容貌来,只是周身上下的肃穆静默以及血腥之气,让看向他的人都不自觉地心一跳,再不敢乱动,更不敢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