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落花有意 流水无情
罗汉臣将担子里的秧把撒净,二话不说,赤脚下田,在丁一鸣身后不远处插起秧来。
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等丁一鸣察觉的时候,罗汉臣早已插了丈把远的秧。那秧插得漂亮极了:颗把均匀,间距适中,行列整齐,宛如针孔打印机打印出来的一般。
一个壮汉的手居然可以如此的灵巧:握着秧把的手不紧不松,拇指与食指轻拢慢捻之间,一撮撮颗把合适的秧苗便被捻出,而每一撮秧苗又恰逢其时地被另一只手接过,似乎只是轻松随意的一点,秧苗便稳稳地插在它该插的地方。听不到“啪啦啪啦”的激水声,看不到肆意溅射的烂泥浆。就是这样的干净干脆!
不一会的工夫,丁一鸣的身后便铺展出一条长长的绿带,一条跃动着生命灵性的可以自由铺展的绿带。
这是在劳动,也是在创作!
丁一鸣获得了在书本和画卷上不能获得的艺术享受。他暂时忘却了累和痛,劳动的激情被空前的激发。他学着罗汉臣的样子,虽然赶不上罗汉臣的娴熟快捷,却也不再手忙脚乱,心烦气躁。劳动,让丁一鸣的思虑沉静下来,也让丁一鸣感受到肢体协调的快乐。
“嗯,不错,进步挺快的!”
丁一鸣抬眼看见罗汉臣挑着空担子立在田岸上,回首一望,身后的绿带已铺展到尽头。
“你好快呀,谢谢你!”
丁一鸣腼腆地一笑。
“用不着谢。你安心地插,不要着急,欲速则不达。赶不上的趟儿我给你补。”
就这样,罗汉臣加快了挑秧撒秧的节奏,得空就给丁一鸣补趟儿。到收工的时候,丁一鸣的任务量一点都没有落下。
插秧的人们陆续上岸,有说有笑,劳累了一天的人们用欢声笑语清洗满身的疲惫。劳动人民的坚韧与乐观深深地感染着丁一鸣。
但丁一鸣没有办法像他们那样昂首挺胸闲庭信步地行走。
颀秀的身子虾米一般的弓着;两腿僵直,每迈一步,都能感受到肌肉的撕痛。
在丁一鸣的脑海里,已经全然没有了风度气质之类的概念。
因为他明白,这不是一个靠脸可以吃饭的年代。漂亮的脸蛋虽然可以博得人们一时的欣羨和惊叹,却终不过是天上的浮云,人间的烟火。
在这个年代,强健的体魄、卓越的劳动技能才是最令人瞩目的。他宁愿用自己的容颜来换取这一切。
一个颜值最高的人走在这群朴素的农民大汉中间,却有着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回到住处,看到颠着脚走路的丁一鸣,孙老太心疼得直砸嘴:“哎呀,累坏了吧?让你这样的人下田干活,真是作了孽呀!”
说着,就去厨房里烧热水。
王雅琴看到丁一鸣脸上身上全是泥,如泥猴一般,忍俊不禁,说:“丁一鸣,快照照镜子。”
丁一鸣往脸上一抹,抹下了一层泥巴,作势要往王雅琴脸上贴,又赶紧收回,尬笑道:“这是今天的劳动见证,我还舍不得送给你呢。”
王雅琴“咯咯”笑道:“那你把它珍藏到你的衣箱里去呀!你这身衣服也不用洗,这每一个泥巴都是你的劳动勋章。”
两个年轻人正说笑,孙老太出来说:“丁一鸣,快洗澡去,热水烧好了。”
丁一鸣说:“怎么好意思让奶奶为我烧水?”
孙老太说:“和我以后不要客气,你就真把我当你的奶奶。奶奶能为自己的孙子做点事,开心。”
王雅琴说:“你就去吧。澡洗好了,衣服拿出来我给你洗。”
丁一鸣洗完澡,迟疑了半天,还是没好意思把衣服拿给王雅琴,自个儿洗了,拿出来晾。
“你这个人呀!太知趣了。”王雅琴佯嗔道,“衣服让我来晾总可以了吧?”
“我来晾,我来晾!”
杏儿可巧这时候来了,从丁一鸣手里抢过衣服盆,昂着脸羞怯怯地问丁一鸣:“我帮你晾,好吗?”肥胖的身子还要扭几扭,可惜扭不出婀娜的姿态,只有一堆肥肉在打架。
丁一鸣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条件反射地就去抢衣服盆:“不用,不用,我自己来。”而身体却诚实地要向后躲避。
杏儿不松手,两眼放光地盯着丁一鸣。
丁一鸣赶紧败下阵来,在旁边直转圈。
王雅琴冷眼旁观。
杏儿捧着衣服盆,像捧着战利品。呆呆地回味了一阵子,才缓缓地放下衣服盆,从盆里取出衣服,小心翼翼地抖开,抹平。
可是当她想把衣服晃上晾绳的时候,却傻了眼。
这儿的晾绳没有为她量身定制,太高!
杏儿不甘心,蹦了几下。
可惜,她这样的吨位能蹦多高?
她故作娇羞地对丁一鸣说:“一鸣哥哥,我够不着,可以抱我一下吗?”
丁一鸣摇摇头。
“一鸣哥哥,那我抱你可以吗?”
杏儿说着就要挪动身躯。
丁一鸣吓得连连后退。
“还是我来吧。”王雅琴乘机从杏儿手里夺过衣服,轻轻一甩,几下子,便晾好了。
杏儿正沉浸在臆设的浪漫之中,被王雅琴这打搅,像平静的水面顿起波纹,美好的幻象倏忽破碎,情绪瞬息跌落到谷底。
杏儿瞪着王雅琴,眼神里充满了怨恨。最后一咬牙,嘟起厚厚的嘴唇,走了。
看着杏儿远去的背影,王雅琴心有戚戚。她酸溜溜地说:“丁一鸣,你走桃花运了。”
旁边的孙老太说:“她哪配?你俩才是般配的一对。”
“哪两个才是般配的一对呀?”
孙老太耳尖,听出是秦会计。
“哦,秦会计怎么有闲工夫到我这儿来?不怕我的老人味熏了你?”
秦会计从晾着的衣服后面转出来,说:
“你老人家长寿多福,有金童玉女陪伴,我是来沾沾喜气的。”
“黄鼠狼给鸡拜年!”
孙老太冷哼一声进屋去了。
“秦会计,你来了。”
丁一鸣怕场面不好看,没话找话。
秦会计却没搭理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王雅琴,脸上闪着让人捉摸不透的笑。
“秦会计有事吗?”
王雅琴不冷不热地问。
“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吗?城里来的人,不会架子那么大吧?”
“岂敢呢?在人屋檐下,怎敢不低头?对谁架子大,也不能对你秦会计呀!”
“雅琴的这张嘴我说不过。不过,我喜欢。”
秦会计涎着脸说。
“承蒙承蒙,秦会计如果没有别的事,我想休息去了。”
“别忙呀!”秦会计伸手拦住,脸色忽然变得严肃,“王雅琴同志,你插队是来接受劳动再教育的。可我发现,你心思不单纯!”
“我怎么不单纯了?”
王雅琴情绪有些激动。
“你自己心中没数?”
秦会计意味深长地说。
“我怎么没数了?我倒想问问,你心思单纯不单纯你自己有没有数?”
王雅琴反戈一击。
秦会计脸色铁青。
丁一鸣发现两个人的言语之间充满了火药的味道,就过来打圆场:“秦会计,进去喝杯水吧!”
“谁要喝你的水!你往旁边去去。”
秦会计的手像赶苍蝇似的的赶丁一鸣。
“秦会计,我看你不对呀!”王雅琴说。
“有什么不对?”
“我和丁一鸣都是插队知青,为什么对我热情似火,对丁一鸣却冷若冰霜?”
秦会计瞥了一眼丁一鸣,就像在瞥一坨狗屎,说:“他烂泥扶不上墙!你秀外慧中,心灵手巧,是可造之才。什么东西都一点就透。”
“我其实也很笨的,有时候就是点不透。”
王雅琴话锋不让。
丁一鸣尴尬地站在那里,手足无措。
王雅琴上前拉住他说:“丁一鸣,听说你插秧技术还没有完全掌握,正好秦会计在这里,你就虚心地向他请教请教,看看你到底是不是烂泥扶不上墙?”
丁一鸣显得有些局促不安,终于对秦会计嗫嚅道:“请秦会计指教指教。”
秦会计厌烦地说:“你,我以后再指教。有事情,你先去忙吧。我和雅琴再说几句话。”
“怎么又是雅琴,不是王雅琴同志了?”王雅琴“咯咯咯”地笑道:“秦会计真是公私分明得很哪。你叫我雅琴,是有私事要跟我讲啰?可我和你萍水相逢,除了领导和被领导的关系,好像还没有什么私事可谈!”
“王雅琴同志,你太过分了。我好心好意地以朋友的身份来帮助你,你却是这种态度。我看你插队受教育是假,来谈情说爱才是真。我正告你,不要被我抓到把柄,到时候,我会如实向上反映你的情况。”
秦会计像发怒的狮子,几乎是吼出这一番话的。
“秦会计,秦会计,脚让让,脚让让,我要扫地。要发火,回去发,不要在我老人家这个地方发。”
孙老太拿着扫帚从屋里出来,直奔秦会计脚下就扫。
秦会计让一步,她就赶一步。
秦会计让两步,她就赶两步。
“孙老太,你扫地真会挑时间。”
秦会计撂下一句,悻悻地离开。
待秦会计不见了身影,孙老太说:“你们以后小心点,这个人记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