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0.
今日的私人聚会由唐家长孙筹办,海面上三艘游艇、两艘快艇和十几艘摩托艇皆为唐嘉显所有,除却部分充场面作乐的网红女伴以外,船上的男男女女出自各个领域的世家,身份贵不可言。
颜氏分家后,留存海城的这一支子孙平庸且难当大任致使家族基业逐渐衰败,早已不及旧时一半风光,办起事来诸多不便,而柏林谢家在海城根基太浅,境况同颜家差不多,此时交错复杂的姻亲关系便派上了用场。
梁天佑有门路能安排谢颜两家的人上船,最终能不能成事全凭他们自己。
谢令诚随父亲一道来,行走于个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之间,而他们今天想见的人却在对面那艘最大的游艇上,此处望去隐约可见上层的露天望台有几人簇拥包围着中间的男人。
唐老先生和温家如今大权在握的少东家都在那艘游艇上,其余两艘游艇如同左右护法行驶在其身侧,船上人的地位及价值一目了然。
自抵达海城起谢家便给温氏捎去了几次请柬诚邀少东家详谈,对方均以忙碌为由婉拒。在柏林受人尊敬追捧的谢家到了别人的地盘不被礼遇不说,现在聚会上还骤然降了一级,谢先生那样心高气傲的人自尊心大打折扣,看颜家小舅子的目光越发鄙夷,也越发不待见这段姻亲关系。
在谢先生看来,颜家活该如此,可他谢家不该。
即便父亲不说,谢令诚也知道他所思所想,眼里心里财富权柄比天大的人,亲缘是可以随时抛弃的东西,根本不值一提,何况颜家和他谢先生唯一的联系不过是妻子和女儿有颜家一层血亲。如果不是利益纠葛,这次面见温行卓压根轮不上颜家。
总而言之,其中纷扰三言两语难以说清,不入商界的谢令诚今天来仅仅是因为姓谢,来为父亲争一个机会、深入海城交际圈罢了。
纵然谢先生心中不悦也极沉得住气,不急着去大船上寻温行卓,先在原先的游艇上转一圈,既然即将和海城有商业联系,那么趁现在和各家打好关系准没错。
谢令诚在软篷底下独自吹海风清静,梁天佑从楼下上来,顺道带了一个消息来。
“你怎么认识那天那位温小姐的?”
谢令诚犹疑片刻,不答反问,“怎么了?”
梁天佑骂了声“靠”,揽着谢令诚肩膀指对面的大船,“你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她的温不是普通的温,是温行卓的温,她是他亲侄女啊,温家的小四。”
谢令诚承认有点惊讶,但不至于这么大反应,“然后呢?”
“然后?她今天也来了,你看看,和唐嘉显在一起。”
这处看不真切,梁天佑带谢令诚下到中层甲板,没有软篷窗户遮挡,视野豁然清明,一转身一抬眼,便看到一袭湖蓝雪纺裙的女孩和一个男人站在一起,举止自然亲密,正同人说话。
梁天佑:“你说如果你爸知道你和温家的姑娘相识会怎么样?”
靠近,利用。
谢令诚别开眼,半是警告半是请求地说,“公私分明些,不要拖无关的人下水。”
梁天佑鼻孔出气哼两声,笃定的语气,“就算我敢你爸也不敢,你当温行卓吃素的?温家有四个女儿人尽皆知,长女早已出嫁,次女鲜少露面,最活跃的当属温南星,唯独这大房的幺女从来没有在公开场合出现过。温家跟养私生女似的护着……”
“注意你的用词。”谢令诚冷着一张脸,“被人听去了传到正主耳朵里你说你今天能下船嘛?”
梁天佑左右张望,轻拍了下自己嘴唇,“行,我说错话了。”
“你爸有那个心思也没用,照温家这个架势,分明在把小女儿从这个圈子边缘化,想走姻亲政策恐怕难如登天。我听说老大出嫁前温行卓要姑爷签一份协议,里头每一条都利于女方,倘若离婚收场要分去男方一半家产,忒狠了,要不然怎么说温家女难娶呢。”
谢令诚看见对面的温时远负气进了游艇深处,唐嘉显追随其后,而身旁的梁天佑还在嗦叨,“真叫我说中了,你这朵花估计要开在别人家了。刚传来的消息,温小姐和唐嘉显有婚约。”
话音刚落,梁菁来找他们,旁边还跟着一个刚认识的小姐,后者一听梁菁喊谢令诚表哥,不知从何处听来的八卦,立即偏头就问,“这是你的未婚夫?”
梁菁忙摆手否认,“不是不是,还不是。”
梁天佑“啊”一声,叩梁菁脑门一下,“不是就不是,什么叫还不是!”
虽然事关自己,可此刻谢令诚无心纠正称呼上的错处,幸灾乐祸地扬眉看梁天佑,眼神大概在说,以我为例,你瞧,传闻不全为真。
“我爸呢?”谢令诚问梁菁。方才他走开,是梁菁陪着谢先生。
快艇引擎声响亮,梁菁往回看一眼,“姨丈和小舅舅上大船找小温总了。”
谢令诚也望过去,亲眼看父亲上了船又走上了前往望台的楼梯才慢慢打算收回眼,视线落到了波光粼粼的海面,忽而感觉到游艇内部某一处投来灼热目光,迅速扫过去,隔着一扇半透明的小窗同那人交汇。
四目相对那一霎那视线好似有温度,仅一两秒,烫得她移开了眼,紧接着身影消失在小窗后,不知道去了哪里。
谢令诚独自走到甲板另一面,面朝着没有船只阻挡的茫茫大海,放任思绪蚕食心智。
过去十几年都无解的梦,来了海城近两个月便依稀触碰到真相边界。
不知觉想起梦里的女孩转过头来的脸庞,又想到几日前和院长的对话,心口的石头不停往下坠,像个无底洞,没有尽头,听不到落地声。
头又疼了。
这些天来一直这样,但凡用力回想过去便耳鸣头痛,他觉得是那个姑娘在罚他,怨他来得这么晚,恼他将诺言当笑话讲……
“欸,温家小四呢?”
“她不会水!快去喊人!”
温时远对大海又爱又恨。
喜欢生机盎然的海洋世界,喜欢一望无垠的辽阔景象,却也畏惧蕴藏无穷力量的大海,小时候贪玩被半人高的海浪卷了出去,险些溺死,从此在心底留下了阴影。
意外发生后,她并不抗拒大海,但会自觉远离或多留意,可今天到底松懈了……
海水丝毫不像日头那样暖,冰冷刺骨,落水的那一刻温时远脑袋一片空白,手向上扑腾想抓住什么以当着力点,越急促挣扎身体越沉,海水渐渐淹过头顶,她在往下坠。
无效的自救使她再也提不起力气,濒临死亡的窒息感抽去了她所有力量,温时远忽然意识到,生命的流失根本不需要经她同意,哪怕多想活,没有人拉她一把,等待她的是永无止境的黑暗。
混沌间,眼前好似动画片里的戏码冒出一个又一个泡泡,泡影中是十二岁前在孤儿院生活的片段,当然,里面也有他明朗又柔和的身影。
温时远悲观地暗暗自嘲,等了十几年,没等到他兑现诺言就要死了。将死之人怎么有这么多内心戏,人快死的时候都是这样的嘛?
猛然间,有人冲散了她的记忆泡泡,径直朝她游来。
他没有丝毫犹豫,坚定且义无反顾,慢慢地,蓝色水流中她看到了他的脸,不是小叔也不是她那个便宜未婚夫唐嘉显,就是他。
旧时少年面貌与之相重合。
不知道人在海里能不能哭,反正她感觉到心里情绪翻涌,有什么快要冲出她的身体……
之后,承受不住缺氧以及海水的压迫,温时远阖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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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温时远落水,根本不曾多思考,是潜意识驱使的行为,谢令诚一跃而下,敏锐捕捉到深陷海洋的那抹蓝,不顾头部强烈的痛感,迅速游上前,拉住她的手。
臂弯圈上她的腰的那一瞬间,谢令诚只觉恍惚,时光仿佛倒流,好像许多年以前他也这样从海里捞回一个女孩,同梦里一模一样。
后来回德国,夜半思念频起时,再回想尚未将凌乱的记忆整理归位的此刻,他觉得现在四肢感官仿佛不属于自己,他的一切举止都那么的无厘头,譬如下意识脱口而出的亲密称呼。
抱她上船后,有人拿毛巾、有人喊医生,周围喧嚷吵杂,谢令诚什么也听不进去,唯独清晰地听见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喊她:“小远。”
太自然,像在过去喊过无数遍,他也确信自己曾经这么做过,凭借那些当时断断续续尚且拼接不起来的记忆碎片。
温时远落水,众人第一时间冲去找温行卓。他一来,人们不由自主地让出一条路,四周陡然安静下来,大家因为怕他发难,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就连其他游艇上的人也是如此。
好在他很冷静,没有怪罪任何人的意思,只是略蹙眉看了看正把温时远护在身前的谢令诚,随即单膝着地,右肩轻撞了下他的,火药味明显。
谢令诚退开,温行卓手扶在温时远后背,捞起她的膝盖,连人带毛巾抱起来,长腿一迈,入了游艇的舱房,碰一声拿腿带上门。
湿漉漉的谢令诚虚脱地坐在座椅上,扯过梁菁递来的毛巾覆在脸上,头往后仰,后脑抵在椅背,无视她和梁天佑的关怀。
无人知晓,他在承受从生理到心理上的剧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