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09.
今夜罕见地回首往事,温时远心中一年比一年沉重的执念与愁思莫名地消散了丁点儿。
本来已经拿定主意不再将谢令诚当成别人的替身,可是当他想听她讲从前的时候,她却又动摇了,不经意把记忆深处那个小少年的轮廓套在他身上。
人好复杂,上一秒做出的决断可以立时就化为灰烬。
方才的谈话,温时远权当那是一个供她倾诉心事的渠道且谢令诚是个合适的对象,天时地利人和相碰撞产生的自然行为。
因为过去的十几年里不管是父母或是温行卓和温南星,她都不曾如今天般将埋藏心底的往事全数说出口。
并非家人不可信或其他,只是她打小习惯自我消化煎熬。
温时远不想为今日的反常冠上一个堂堂正正的理由,对与错且走着瞧,假如错了便错下去吧。
她迟了七分钟出来,温行卓有些生气她不接电话,近来这附近治安不大好,接连发生了几起性骚扰事件,当小叔的忧心也无可厚非。
温时远卖乖认错,主动转移话题,问他为什么大晚上出来了。
“出来买糖水,被家里那几个皮猴子吵得头疼。”
不一会儿,奥迪靠边停泊,胡同口的糖水铺尚灯火通明,温时远要了碗芝麻糊,温行卓下车去买。
温行卓前面有两对情侣排队,轮到他的时候收到他信息说两种家里小孩想吃的糖水还需等一等,温时远回复ok,视线在马路上四处飘荡,蓦地顿在树下一道露出半边身子的人影。
在脑海里快速过滤一遍事情始末,见那人有动身的趋势,温时远猛地推开车门,砰一声阖上,撒腿跑过去。
急促的脚步声惊动了对方,愕然地回过头,温时远拽住他的胳膊,胸膛一起一伏正喘气。
“你叫方武?”确认身份。
中年男人轻一颔首,“你谁?放手。”
不大像有精神病的人,神智分明条理得很,至少现下是。温时远松开,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恶意,再放下。
“我们刚刚见过,音乐厅前面,你还记得吗?”
方武皱眉,眼珠子往上翻,想了想,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忽然瞪大眼睛扣住温时远肩膀,“你和小诚在一起,他在哪里?!你告诉我他在哪里?”
力度不大,温时远稍稍用力就挣脱了,站离他几步,警惕地问:“谁告诉你那是小诚的?他不是小诚,他不是!”
话到最后语气弱了几分,她不自觉红了眼,竟没有足够的底气否认。
“那是我儿子!我这个当父亲的怎么可能连自己儿子都认错!他走到天涯海角享尽富贵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方武情绪激动,眼神越发狠厉,“是他让你来的?狼心狗肺的东西!”
话音刚落,方武从裤袋里掏出一团纸扔向温时远,“也难怪!有柏林谢家那样显赫的家世,一朝飞黄腾达,哪里还会记挂着从前!”
纸团轻飘飘落到地面,温时远忙捡起来看,竟然是孤儿院只有院长和相关人员才有资格查看的领养者资料,上面赫然填着柏林的地址和谢家人的名字。
温时远捏着纸张的手在颤抖,连带着声音也虚弱,“你有什么资格指责他?你当年错手打死你妻子的时候你眼里有骨肉至亲吗?你现在来找他做什么,你不配!”
方武还要狡辩,谁料温行卓追了上来,那通身的矜贵气势逼得方武不敢造次,甚至有些畏缩,温时远没来得及问他资料在哪里拿到的,他便跑了。
“怎么回事?那是什么人?”
“小叔,帮帮我,帮我查这上面的东西真不真,越快越好。”
到家,温时远一言不发回了房。父母担心,温行卓立在楼梯口宽慰,“累了,让她歇吧。”
温时远搬出收在衣柜角落的一个黑纸箱,里面都是泛黄的信件,随便抽一封出来看,哪封都不是柏林的地址。她确定信中没有一个字提到过柏林,也没有任何一句让她改收信人地址的提醒。生怕记忆出现偏差,还是一封一封地翻看,结果仍如预想的那般。
呼出一口气,温时远往后仰,倒在衣帽间毛茸茸的地毯上,阖起眼睛,脑海里一幕一幕像跑马灯闪过。暗自往好方面想,她所困惑的一切皆有它的起因和结果,急不来,唯有静待佳音。
夏末快要入秋的时节,飞来飞去忙得够呛的温时远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温行卓要她陪他出席一个在海上的私人聚会。
温时远当即拒绝,正好温南星在家,上楼把人揪出来在楼梯间往下看小叔,“喏,小温总现成的女伴在这里,温南星小姐。”
又恰巧温南星在试高定礼服,从头到脚妥妥贴贴,俨然名媛小姐的做派,温时远更加理所当然地给温行卓使眼色。
你看看你看看,去那种场合姐姐可比我合适多了。
温行卓白了她一眼,冷笑,“她太贵了,你便宜一点。”
陪他去一次宴会回来就刷他七位数,温三小姐可消停一回吧,更何况这次有非温时远不可的理由。
面子和富贵,眼下温南星选前者,既然被嫌弃了她才不会上赶着抱大腿,冷漠哼了两声,回房立马再刷温行卓个百八十万,叫他好看!
温行卓手机收到消费短信,秀给温时远看,叔侄俩一上一下对视,少顷,温行卓开口,“一,陪我去;二,把你姐花的钱打我户头上。”
“可恶!温南星你给我开门,把卡给我!”
迫于恶势力威胁,温时远不情不愿地应了。
周末,天晴气朗,忽略空气中淡淡的冷气息的话,诚然是出海的好时段。
直到出门,温时远仍不死心,不是叫喊着没有能搭配裙子的手袋就是高跟鞋磨脚,总之各种千奇百怪的借口都被她搬了出来。温行卓深谙她性子,打心底不喜欢应酬交际阳奉阴违的场合,也介怀自卑于自己这个半路杀出来的温家四小姐身份。
温行卓才不管她扭扭捏捏纠结这个那个的,你自个儿把光环看得重,别人比你还要关切,哪怕你轻贱自己,人家听你姓温不也还得奉承恭维你,不信的话待会自己试试。
一说姓温,并非撞姓巧合,而是他温行卓正儿八经的侄女,谁不捧到天上去。
“装吧,你就装!分明是要拿我来撑场面好让项目顺利上轨!”
温行卓实诚地回,丝毫没有卖侄女的觉悟,“谁让唐家那老古董偏偏喜欢你呢?”
嘴上骂他,到了真正需要她维持温家的体面时,温时远果断端起温家女儿的姿态同人交际说话,即便话实在少,也够用了。
温行卓说她很干净,一尘不染,也不曾受到这个圈子的暗面渲染。因身份使然,在边上浅浅踩一脚足矣,不必多。
话末还说,“小远,你要知道,世事不可能从开局就圆满。我不仅要守护温家的兴衰,也还有你们的纯粹。你不愿意来,我还不想带你来呢,今天是不得已而为之,你让我帮你,你也帮帮小叔吧,我总不会害你。”
后来温时远才懂小叔不是忍不住多说,而是提前暗示她,你总有一日需要这个姓氏相助,才得以达成内心所愿。
世族大家自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唐老先生年纪大了,三高样样不少,温时远陪他喝清水,沐着日光闲话家常。
“你们年轻人自己玩去吧,陪我这个老头子做什么?显哥儿,带时远去后头试试酒。”
唐嘉显在边上跟友人贫嘴,蓦地被爷爷叫到,眼睛瞟向被日头晒得脸颊通红的温时远,朝她打了个手势,“走吧,温小四。”
温时远挑了挑眉,和唐老先生错开后回头对温行卓比了个ok,后者不置可否,点了点头。
至此,温时远算得上功成身退,在豪华气派的游艇遮荫处吃点心喝喝酒。
间或有唐嘉显的朋友□□着上身进来拿酒,见温时远跟在旁边,上下打量她两眼,悠闲地吹口哨,“jason,这位小姐是?”
红酒杯捏在手里摇曳,唐嘉显手臂搭上温时远肩膀,全然纨绔子弟的模样跟朋友介绍,“温家小四啊,我爷爷心目中的孙媳妇人选。”
一听姓温,对方立即收敛不可一世的神情,又听是唐家未来的女主人,满脸不可置信,讪讪离去。
温时远启唇想解释,唐嘉显一把捂住她的嘴,不许她反驳。艰难地从唐嘉显掣肘下逃离,温时远差点一杯酒泼他脸上,想到今日温行卓的来意才勉强忍住。
甫一瞪过去,唐嘉显做出愁眉苦脸的样子跟她发牢骚,随便点了点对面那艘游艇,船头甲板上全是穿着比基尼身材火辣的俏女郎在晒太阳,有些在海面嬉水,不时朝他抛来一通媚眼。
“别生气,帮哥哥我挡一挡,我也帮帮你,各取所需。”
“唐少爷,生意上的事情我不懂,但终身大事我觉得我比较吃亏。”
明天,不,压根不用等到明天,一个小时后所有人都会知道他,唐嘉显,婚约在身!还是姓温的!
唐嘉显不以为意:“哦?你有男朋友了?没听说。”
“没有,可是我没义务给你挡桃花。”
温时远径直走进游艇深处,气鼓鼓坐到高脚凳上,唐嘉显跟上来,有心要哄她。
温唐两家往上数三代有沾亲带故的关系,年代久远血缘早已淡薄,私下人情往来不断,早些年唐家转型涉足旅游业,生意上有了牵扯,关系便不止步于私交,利益置换是常事。
时远初到温家时恰逢唐老先生拜访,得知是长房女儿,生得又伶俐乖巧,谈笑间不免犯起老一派古板的毛病来——乱点鸳鸯谱。
温家众人都当笑话听,打趣说温家的女儿是金还是银啊,怎生一个个盯着我们家的姑娘,陆家是如此,就连唐家亦然。
岂料唐老先生颇有那点心思,前两年总让唐嘉显约温时远喝茶。头一回温时远不明就里糊糊涂涂去了,而后唐嘉显跟她摊牌表明爷爷的态度,并合谋在老头子跟前做做样子,终归两方都没损失。
其实两个人勉强也算一道长大吧,没培养出兄妹情谊不说,哪还能有男女之情,而且温时远不喜欢什么指腹为婚的老做派,于是便答应了,反正她满世界飞,也见不了唐老先生几次。
最重要的是唐嘉显对她没那方面的意思,按他原话是,肖想温家的女儿温行卓可得把你脖子拧断。
唐嘉显的打脸名句:没有忠贞不渝的决心,别碰温家女,要惜命,一个个不是省油的灯。
此处暂且不提唐嘉显的破戒事迹。
新鞋打脚,温时远让唐嘉显帮她借双平底鞋,唐嘉显红粉何其多,不到五分钟就拎着双藤编的凉鞋回来。温时远边换边问是谁的,唐嘉显说梁家小姐多带了双备用的,送他了。
“哪里的梁?”没印象海城有姓梁的大户人家。
“说了你也不懂。”唐嘉显懒得长篇大论地解释,简单交代,“她妈妈姓颜,姨丈姓谢,谢颜两家有个项目要拉投资顺便攒人脉,找上你们家了,但你小叔清高,迟迟不接见他们。梁小姐的堂哥和我是旧交,我就让他们上船了。”
“喏,黄裙子那个。”
循着他指尖的方向看去,温时远愣了愣,对面那艘游艇的中层甲板上确实有位穿着鹅黄连衣裙的女生,但绝不止她一人。
“她隔壁的……”
“她表哥,谢家的。刚听人说了一嘴,好像是她未婚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