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9.
温时远告诉谢令诚,故人姓方,但如今姓甚名谁估计也与以前不同了,暂且就不深究。那时她喊他诚哥哥,长大些就变成了诚哥。
时远不足周岁就生活在孤儿院,那里是她人生前十几年的家。而诚哥是六七岁时来的,时远比他小两岁,早就不记得是怎么和他变亲近的,只知道自她有记忆起就好喜欢这个被天使吻过额头的哥哥。
他眉心有颗痣,年幼无知的时远坚信那是天使留下的印记。
后来他告诉她,时远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像只小鸭子般走路,摇摇晃晃地扑到他身上,倒在沙土里的两个孩童大眼瞪小眼,女孩点点男孩的眉心,充满灵气的眼睛弯起来咯咯地笑。
不知是真心话或是有意讨她欢喜,有次时远被欺负,他帮她解围,蹭了一身的土灰。担心弄脏了衣服会招来院长责骂,时远边哭边给他擦,他捧住她的脸,用袖子上干净的地方拭去泪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和你最好?因为第一次见你时你笑得很灿烂,因为我喜欢看你笑。所以不要哭,永远不要。”
在那之前时远都不知道一个人说话能这么中听,一群早慧的孤儿里每个人的愿望都很现实,无一不是遇见善良且条件优越的养父母,而他的愿望却很简单,仅仅是平安顺遂,以及她永远快乐。
天真无邪的小时远说他好大方,竟把愿望许给她。
八九岁男孩纯真的愿望,回想起来都叫人倍感酸涩。
因为他这句话,时远没有在他面前落过泪,直到许久以后破了例。
他聪慧自信,在音乐领域展现出惊人的天赋,却苦于资源有限难能得偿心愿。为了挣零花钱花费,也为了他的梦想,时远鼓励并陪伴他一起参加比赛拿奖金,也主动向院长争取一些有微薄奖励、可以课后在屋里做的手工。
通过自身努力和好心人资助下,他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小提琴,每日留校出席学校开设的免费乐器基础班。
时远常常在校门前等他一起回去,有一回他出来得晚了些,落单的时远又被高年级的同学围着戏弄,嘲笑她是没有双亲的野孩子。事实确如他们所言,因此时远一贯的退让,只要她不回应,他们自讨无趣自然会离开。
可那天情况却异常迥异,时远怯弱的破碎感更加叫人生出一股破坏欲,她越躲闪同学们越起兴,到了退无可退的境地,他忽地闯进了人群,和那些人推搡起来。
那是时远头一回见到浑身戾气的他,印象中,他一直是温润如玉的模样。
寡不敌众,老师闻讯而来,时远又急红了脸,他脸上挂了彩,校服也皱巴巴地,不管不顾地一把牵过时远逃离了学校,来到孤儿院背面的海滩。
在那里,他拉琴,她看海,那是天高海阔之下他们的一处小天地,一个值得永久留存的小世界。
那里没有会因为出身而讥讽他们的人,只有两个憧憬美好将来的孤儿,而他们所思所想的遥远未来里有彼此的一席之地。
飞机起航,掠过海面上空,他拉她站起身,替她拍落裙子上的沙子,肩并肩迎着夕阳的余晖遥望远方,他问时远,长大以后想做什么。
飞机逐渐驶远,慢慢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视野里。
时远声音很轻,说,“想去见识见识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比如,英国的伦敦桥、法国的埃菲尔铁塔、德国的古堡……还有现在没做过的事,没去过的地方,每一个都想去看看。”
“小远,你会如愿的。”
彼时她没预料到生命中与平生最重要的人的初次分离即将来临,脑子一热,脱口而出,“我想你陪我一起。”
他转头望她,坚定地答,“当然。”
当晚时远迟迟没睡,坐在地上一边挑灯编织一边默背单词。孤儿院地方有限,他们自小住多人间,不分男女。
时远频频探头四处观望,听到有人翻身的声响立即屏息调整亮度,因为上铺的姐姐很凶,若是把她吵醒,纵使有诚哥帮腔,她也没好果子吃。
不小心穿错了线,时远既心急又懊恼,偏偏挑不出那根细断的毛线,动作间反倒吵醒了隔壁床的小少年,他坐起来看着她,两个人无声对望,一个平淡的眼神便读懂了彼此。
他下床,抽过她手里的东西,催促她早些睡,剩下的他来完成。
大半夜的时远也不敢和他闹,乖乖爬上床,小臂半悬在床沿之外的空气里,他坐过来背靠着她的床,时远的手轻轻搭在他肩上,缩在被窝里小声问,“我是不是很笨?做了这么久还是笨手笨脚的。”
他摇摇头,“不许你这么想,你自有你擅长的东西。”
时远困得厉害,迷迷糊糊间不经意呢喃,“没有你我怎么办呀。”
思及此,温时远同谢令诚说,其实自己笨拙得很,擅长编织小玩意的人是他。
同年冬天,初雪到来之际,两位不速之客来到孤儿院,是一对夫妻,来相看孩子的。
骤然换季以致他感染风寒,时远在厨房煮姜茶,捧着瓷碗出来时看到院长领着他和访客说话,他神色平常,一如既往的温和有礼,可她却觉察出其中异样来,心头有些凉。
果然,他告诉她有人要领养他,会出国念书并且在那里定居,即刻就要走,耽误一天都不行。
时远忍住苦涩难当的情绪恭喜他,以他的天资不该一辈子受困于此,他应该拥有更光明的前程,走向更宽广的世界。
等天气越发寒冷,他便要离开了。
新家庭一应俱全,养父母替他置办好一切,他没有需要劳心准备的东西,时远和他做了一个约定,等他在国外安顿好,要给她打长途报平安,两人用写信的方式保持联络。
寄出国的信邮费不便宜,他悄悄把养父母给他的钱全留给她,用来付信的钱也好,添置必需品也罢,总之让她攥在手里傍身。时远握着塞满钞票的厚信封红了眼,想起他不希望见她哭,连忙把眼泪吞回肚子里,强装着镇定抬头朝他笑。
她觉得自己那时一定难看极了。
临行前一夜,他如旧哄她入睡,分别的时间在倒计时,时远盯着他看了好久,泪珠在眼眶里打滚,急急阖上眼睛,生怕一个不小心叫他看到了。
早晨,外面飘着鹅毛大雪,他养父母的车泊在榕树下,他们双双向他走来时时远紧紧牵着他的手,他也感受到了浓浓的不舍之情,转过身拥抱她,在她耳边说,“记得我们的约定,我会回来的。”
时远的心正在颤抖,重重地点头,“你从来没有骗过我,你不许骗我。”
始终要分开的人多看一眼都是徒增伤悲,所以她让他不要回头。
时远冷静自持地望着车子离开大院,豆大的泪珠不停地往下掉,迎面而来的冷风冻得她手脚发麻。众人皆知时远和他亲密无间,此时注意力不约而同地落到她身上,想看她作何反应。
一眨眼的功夫,时远飞奔出去追着车子,眼泪终究夺眶而出。
别走,不要走。
冬天路滑,她把握不住奔跑的速度,双腿不属于自己般失了控,脚下打滑,狠狠摔了下去。
孤儿院在半山坡上,汽车拐下斜坡,转眼没了影。
院长和助理跑到近前的时候,时远仍然在哭,像扯线木偶任由他们摆布手脚,半抱半扶地送她回去。
翌年入秋,时远入温家,自愿改姓温,唯独不改名。
他们断断续续互通书信一年有余,期间打过几次电话,都因为时差和线路问题总是匆匆就挂了。最后一封寄出的书信停留在十四岁的初夏,温时远收到温行卓送的triangel,紧贴着书信之后送出,此后杳无音信,再没有得到回应。
说到此处,温时远提起机场那日她捡到谢令诚的triangel时恍惚间以为是她送出去的那一只,当即便失了神。
而后她问他,那条红绳是谁系的,好巧,她也为她那只系上了。
刚才一进静吧,谢令诚先去了趟洗手间,温时远点了一杯果汁,他回座后也没点饮料,默默地听她讲往事。此刻调酒师端过来一杯热咖啡,温时远好奇多问一句,“都这个点了,你喝咖啡不会失眠吗?”
谢令诚忽略她前一个问题,只答第二个,“还可以。”
“你别不信,我曾经有段时间不愿意入睡,连闭上眼睛都不想。但那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后来时常失眠,身体对安眠药免了疫,吃什么助眠药物也都起不了作用了。”
温时远困惑,“为什么?现在好些了吗?”
谢令诚嗯一声,“以前经历过一次车祸,痊愈后一睡下去就做梦,梦境分明很祥和,醒来却是做噩梦般的心有余悸。一个没有前因后果的梦,我到现在一直没找到答案。”
谢令诚直觉自己在语无伦次,说到前因后果,下意识凝视温时远须臾,她倒不躲他目光,咬着吸管吸果汁,坦然回看过来,两边对视良久。
如果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念头能转化成声音,那么他们大抵能清晰听到对方于自己的疑问。
随后梁天佑来了,点了杯威士忌加冰,一口气喝下暖了暖身子才坐下来。
续了第二杯,梁天佑浅浅抿了口,指了指自己脑袋,对谢令诚说,“刚刚那个人这里有点毛病,精神不大稳定的样子,你们走了以后他挣脱保安跑出来,没看到你就浑浑噩噩走了。”
梁天佑正面向谢令诚,而温时远坐在谢令诚身后,闻言探出头从侧面看谢令诚,他微微蹙眉,那严肃的模样同幼时的诚哥如出一辙。
“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温时远问道。
梁天佑眯起眼睛回想,手指在空中打转两圈,几秒后倏地打了个响指,“方武!”
“方……方武?”
尾音略上扬,引得谢令诚回首看她,“你认识?”
“不认识。”
不久,温行卓发微信来要她的位置,他待会亲自来接她回家。
等时间差不多,温时远向两位男士告辞。
天色已晚,梁天佑问她开没开车来,需不需要帮她叫辆车抑或是这个时间怕生人的话,他可以使唤司机送她。谢令诚本想说送她一程,还没来得及开口温时远便交代说自家小叔来接,不劳他们特地跑一趟了。
温时远走出静吧,谢令诚悄然跟在她后面,跨过门槛的那一刻下意识回头,他也停下了脚步,微笑看她。
业内生意分秒必争,温行卓一贯严谨守时,说十分钟就是十分钟,也要求小辈们养成最基本的中华美德,温时远多数听话却也有反骨的时候,譬如现在,无视了隔着手袋隐隐传出的手机震音。
“今天是很充实的一天,多谢你邀我今晚听音乐会。”
谢令诚浅浅叹息,“你和你的朋友或同事也这么客气的嘛?”
温时远怔了怔,笑意浓了些许,“人和人之间有不同的相处方式,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我只是还没摸索到适合你我的。”
“理解。不着急,来日方长。”
两人就此别过,谢令诚目送温时远远去,期间她两次回头,见他的视线始终停留在自己身上,两次都略显局促地莞尔。第二次之后不远处的奥迪下来一个男人,不耐烦地两手抄兜,以致温时远不敢再回头,快步走近和他说了两句话便齐齐上车离开。
谢令诚回到吧台,梁天佑撺掇他喝两杯,他顾及待会要开车回去便严词拒绝,梁天佑不许他扫兴,一上头就讽刺他这样一板一眼规规矩矩也难怪这些年没一段姻缘结果。
谢令诚才不和醉鬼计较,让调酒师把尚未开封的酒都收回去,他们该走了。
梁天佑不过微醺,没醉彻底,还清醒着呢,开始嫌弃谢令诚追姑娘的技俩太儿戏,好不容易有朵钟意的俏丽花朵在眼前也不知道主动伸手去摘,吞吞吐吐要前不前的,当心花开在别人家。
谢令诚轻笑,“与其操心我,还不如多把心思放在你那朵花上,快开到我头上了。”
从外套口袋里拿出triangel握在手里端详,其脚腕上的红绳让他沉思了许久。
“你若当真有灵性,就带我去找把你送来我身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