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5.
将近夜晚十点,早已过了探视时间,海城私立医院某一间vip病房仍有外人逗留,不时传出克制的争吵声,可在寂静的医院里仍然显得突兀。
久久不停歇的动静迫使院长亲自来查看情况。
长辈们就谁留下陪床以及往后如何安置老母亲的一系列问题争执不下,谢令诚和一众表兄弟姐妹坐在一侧冷眼旁观,抬腕看表,已经吵一个小时了,还没个结论。
下机时还好端端的,回到老宅后风向三百六十度大转变,没一会儿,老祖母就因情绪激动被送进了医院。
起因是多年负责照料外婆的小舅舅两口子不乐意了,借着母亲着凉感冒的理由将世界各地的兄弟召了回来,众人风尘仆仆赶到,在老宅住了两晚陪伴关心老人家。
偌大的老宅常年冷清,小舅舅家的孩子和祖母不亲近,老太太终日与当年随其陪嫁过来的梅姨作伴,此番儿孙共聚一堂,倒是鲜有的热闹。
趁着老太太午睡,大人们聚在一起喝下午茶的时候一贯温婉贤淑的小舅母露出爪牙了,向叔伯妯娌坦诚,他们该尽的孝也尽了,怎么也该兄弟们分担分担了。
说罢,小舅母率先将话头转到定居新西兰的大舅舅,场面话说得漂亮,什么新西兰宁静幽美适合养老,实则暗藏玄机,怪罪老大在国外混得风生水起,将老母亲抛诸脑后呢。
大舅舅吸烟的动作顿了顿,烟灰抖落在地,瞥了眼耳根子软、被妻子吹枕头风的小弟,脸色沉了沉,不等他开口,大舅母就先阴阳怪气起来,说平时奉养母亲的钱老幺家可没少拿,如今倒是大房的过错了。
其他早看小舅母不顺眼的舅母阿姨们也纷纷应和大舅母的话,你一句我一句地争论起来,场面一度不受控制。
表亲们分散在世界各国,很少有这么齐人的时候,谢令诚也是今日方才把辈分称呼与亲戚们的脸对上号,见他们吵得火热,默默退到角落观战。
这一大家子,属女人最最惹不得。
大舅母指责老幺夫妻俩没良心,非要将老太太撵出老宅,好独吞这幢百年宅邸:
早年分家的时候故去的老爷子疼爱小舅舅,特特在遗嘱里点明把老宅和海城几处房产土地留给老小,老太太年纪越大落叶归根的执念越深,老伴过世后便迁回了此处,同小儿子住了十几年。
“弟弟,难不成分了家,老太太就不是你的母亲了吗?”
先前是暗指,现在是明讽小弟夫妻爱财如命。
大舅母这话置小舅舅于不仁不孝之地,仿若炸药的小舅母顿时就炸了,声量不自觉拔高了点,反击回去,“大嫂嫂别太过分了,我们问心无愧侍奉老太太这么些年,现在不过是和你们商量商量罢了,何必咄咄逼人呢,这世上的理不该全你们占了去的。”
“呵,弟妹别不是得了失忆症吧?自己说过的话怎么眨眼就忘了呢,你那态度像是在和我们商量嘛,难道不是例行通知,叫我们明早就把老太太接走?”
谢令诚背靠楼梯栏杆,心想这些话若是叫外婆听到,不知道有多伤心。
少顷,谢令诚想去续杯水,转头问和他隔着几级台阶的谢令瑜要不要一起去,却惊见梅姨搀扶着老太太立于二楼楼梯口,冷冷瞧着大厅的光景。
谢令诚抬步迎上去,老人家的拐杖一下一下敲击木地板,众人的注意力瞬间转移到这处,上一秒还吵吵闹闹的一楼霎时鸦雀无声。
老太太年轻时是那个时代的独立女性,思想前卫,昔日随老爷子闯南走北,打下赫赫江山,现如今纵然老迈依旧风骨犹存,不容人轻视唾弃,像个皮球一样踢来踹去,哪怕血脉相连的儿孙亦不可。
只见她扫视儿孙一圈,径直下了令,明日她和梅姨连带着养了数年的两条狼狗一起搬到城郊的别墅去,往后逢年过节也不用他们来探望,眼不见为净,等她一闭眼,再也不用理会儿孙债。
大舅舅头一个不肯,老太太这么做只会令人诟病,也叫外人猜疑他们母子关系,说亲生的儿女还不如畜生。
老太太怒极了,拐杖重重敲打地面,“你们要是把我这母亲放在眼里,适才就不会争闹起来,让这个家不得安宁!”
“我决定了!”
谢令诚和谢令瑜一左一右搀扶老太太上楼,嘴里直让外婆消消气。
这么多的孙儿里属这对兄妹最得体安分,不是他们父母教养使然,而是这大哥天性如此,妹妹受到其影响,即便略有娇纵也不轻易发作,拿捏得极有分寸。
老太太气恼的当儿还有功夫去想,这一大宅子里二十多人,个个一丘之貉,惟有谢令诚格格不入,一时竟不知自古世族大家所重视的血缘是否紧要了。
因着外孙的体贴稍稍降了火,小儿媳又撞枪口上来,哭得梨花带雨,打死不肯老太太这般出家门,消息传开来,背着不孝的罪名,他们还怎么活。
说白了就是在乎那点颜面。
谢令诚偷瞄大舅母,后者鄙夷的神色,大约在心里嫌弃小舅母太愚蠢,处事半点没长进。老太太放了狠话,这会儿还不识好歹的话岂不是更让老太太觉得他们不顾念亲情,只在意自己名声好坏。
果不其然,谢令诚感觉到外婆的手不停颤抖,倒了下去。
火急火燎叫来救护车,二十来号人聚在病房里踱步,等候医生检查的空档,小舅母又被妯娌们围攻,指责她的不是,难怪老太太不乐意待在老宅!
“有这样寡情的儿媳,换我也不住下去!”
好几个小辈困得摇摇欲坠,谢令诚左右抱着像树熊一样趴在他身上的两个姑娘,终于忍不住了,出面调停,“弟弟妹妹们累一天了,舅母阿姨带回去歇息吧,今晚我留下来陪外婆吧。”
谢令诚给他们台阶下,长辈们也受用,暂时偃旗息鼓,携自家小孩离去了。
梁菁想留下来,谢令诚劝她回去,“你感冒刚好些,医院多病菌,回去吧。”
梁菁的母亲和他一样的说法,没准女儿留下来,临去前梁菁依依不舍地和谢令诚说明早她就过来看看外婆。
一个表弟主动请缨要留下,谢令诚让他跟车回去拿替换的衣物和洗漱用品还有厚实的毯子,后半夜很凉,别照顾外婆不成,自己反倒病了。
vip病房一室一厅,各别有独立卫生间,谢令诚换了一身轻便的衣服,靠在沙发上小憩。
这几日谢令诚睡眠质量陡然下降,不曾好好歇息过,刚下机又迎来家中闹剧不断,此刻放松下来,难得有了困意,索性卸下戒心放任意识逐渐昏沉。
混沌中,他又掉入纠缠他十二年的梦境中。
梦中,谢令诚一如既往不能动弹,他厌恶这种不由自己掌控的无力感,往日总会挣扎呐喊、额头冒出细密的汗,可这次他没有反抗,因为他就快看到那一袭红衣的女孩的脸了。
约莫八、九岁的姑娘展开双臂侧身走在岸边,飘扬的长发掩去了五官轮廓,谢令诚唤她,她不应,自顾自地背英语单词,正当女孩转头时,他又似以往那般眼前一阵模糊,而后男孩的声音自远传近,“小远。”
按往常一贯的套路,进展到此处谢令诚本应惊醒,可这次梦却持续了下去。
他看到海水淹没头顶,女孩不慎被海浪卷走,男孩不顾一切跃入,将她救上岸。
女孩所经历过的濒临窒息感,梦中的谢令诚仿佛感同身受,心口不停地抽痛。
意识清醒的前一刻,谢令诚朦胧想起今天机场大厅捡到triangel的温时远,分不清是梦抑或是记忆,总而言之,他想到她了。
醒来后口干舌燥,谢令诚拿过保温壶倒水喝,半杯入口,左右推动的病房门有细微动静,起身去察看,是小表弟要进房找他。
他们表兄弟之间不亲,表弟和他说话的时候端着对外人的姿态,恭敬且礼貌地告诉他,“我女朋友自作主张来了,现在这么晚了我不放心她自己走,我把她送到家再回来。”
二十出头的表弟在江岭上大学,正好的年纪邂逅了初恋女友,对方正好是海城人,他随父母回海城,女友也一道回了家。谢令诚听闻,前两天两家见了一面,印象分颇高。
“你回去吧,这里有我就行了。”
谢令诚双手插兜,站在窗边俯视表弟和女友走远。
厅里剩头上一盏灯还亮着,静谧的空间里苍凉冷清得渗人。
谢家在德国华人圈是有头有脸的大家族,一年到头人情奔走数不胜数,妹妹谢令瑜小小年纪交际礼仪娴熟,相较之下,衬得谢令诚落落寡合。
比起花团锦簇的热闹,谢令诚更倾向独处,换句话说,他习惯孤独。
没有人怀疑过为什么,几乎所有人都当正常现象,或许因为他肉眼可见的性子冷吧。
事实上还有更值得叫人信服的理由——谢令诚和谢令瑜并非一母同胞的亲兄妹。
他是父母从谢家旁支族亲中挑选并过继到名下的儿子,十三岁到德国前在澳洲乡镇长大,亲生父母早已过世,夫妻俩生前都是孤僻内向的人,以致儿子也如此。
时隔多年,谢令诚不记得他们的长相了,十年前一场车祸,令他丢失了所有童年记忆。
唯有音乐和梦境能叫谢令诚鲜活起来,真正像个活人。
那个梦称不上好梦,但每次醒来,那种身临其境般的真实感使他产生汹涌的情绪,感受到生命的力量。
整个人沉静下来,谢令诚反复擦亮打火机,一明一暗间他想起方才那场梦的最后出现了白天在机场再遇的温时远。
每次遇见她,谢令诚的心都莫名安下来,很怪异的感觉,且寻不到源头。
起了意便要动,正如他这些年积极寻找梦境的真相。谢令诚打开温时远的微信朋友圈,慢腾腾地一条条刷下去,每一次停留几秒,像是想从这里捕捉到些蛛丝马迹。
温时远的朋友圈偏日常,因职业使然,多是分享旅游风景照。她似乎特特喜欢宽广高处的地方,比如蓝天、大海、草原、山丘。
从她的谈吐和通身做派能看出来是不愁生活吃穿的女生,谢令诚暗自下结论,就是养尊处优,家人爱护成长的那种姑娘。
使用社交平台也有倦怠期,谢令诚不独独浏览一个网站或软件,有一段时间常玩facebook,闲了之后转玩instagram,多半取决于当时圈子里常用什么。而微信已经好些日子没用了,加上前不久换了手机,没备份之前的记录,所以现在聊天页面干干净净的,只剩下一个和温时远的对话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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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令诚斟酌用词,给对面发去一条简练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