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绝弦
俞伯牙弹断了一根弦,他的心乱了,乱在了那个月明星稀,水底天心,万顷茫然,照如白昼的夜晚。
约定好了一年后再会的人,在晨光微熹时,仍未来到。
「迟了,迟了,迟了!」
伯牙叹了三声,摇摇头,慌忙让童子取来新弦换上。
「子期,子期,难道你果真忘了我嘛,已经三个时辰了。」
他闭眼,琴音中少了相会知己的喜,多了几分急,多了几分恨,多了几分悲,以至越弹越快,快而乱。
他渐渐听不见自己的琴音了,脑海里一直是那个讨厌的男人的脸。
「先生,您莫谈了罢,该歇息了。」书童突然插了一嘴。
「依我看,您还是先休息,明早再去岸上寻钟先生。万一钟先生记岔了一日,明日来寻你,见着您憔悴的模样,是会担心的。」
「你懂什么,我明白他,他也明白我,我们都把对方看作顶重要的人,我想他绝不会记错。」
「那万一钟先生有事情来不了了呢?」童子打了个哈欠。
对啊,刚才是商弦断,应是他家中遭了难,子期为人至孝,许是家中亲人出了事,不能赴约。
伯牙正恍惚,又是一阵耳鸣,商弦复断。
他于是更抱定了这个想法,叫童子来收拾琴桌,自己去船舱就寝。
伯牙一夜里辗转反侧,横竖都是睡不着,眼巴巴盼着天明。
天将亮未亮时,他做了个朦胧的梦,梦里伯牙前来与他赴约,高山流水,琴瑟和鸣。
伯牙笑了,说着:「你终于还是来了,这一次绝不会让你跑掉,我已经安排好了一切,明天我们就去大梁。」
子期低头,腼腆的和一年前那个夜晚一样。
「那可不行,我的家在这里,我哪里去得了魏国。」
「好,那我便去辞官,反正再也不分开。」
子期抬头,伯牙看见他眼中泛起的涟漪,匆忙向他走近,子期却怎么也追不到他。
青浮萍,绿水草,紫牵牛,月自西向东照,照的他们惨白。
子期幽幽说道:「俞大夫,可惜我们终是无缘。」
「子期,子期。」伯牙一直唤他,「你这是什么话,忘了我们促膝聊到天亮的那个夜晚了嘛,我们都说这辈子从没有这样快活过。那时候是只有短短几个时辰,可叫我想了你足足一年啊!」
「子期!子期!」
……
「老爷,老爷。」童子轻轻唤起俞伯牙,发现他像是一下子苍老了好几岁,嘴中喃喃说:「可是,我这一辈子只快活过这一次啊!」
「老爷,不早了,我伺候您梳洗,该去寻钟先生了。」
「哦……对。」他由童子搀扶着起身。
风一吹,一个寒战,方知刚才只是梦。
于是梳洗整衣,修整断弦,叫童子携琴相随。
翻三座山,过一片桃林,到了一处山口,伯牙忽然停步。
童子不解,伯牙说:「此处两边都是大路,不知何处才是子期的家。还是等一个过路人问上一问。」
不多时,一个白发老者背着柴火走近了。
伯牙躬身拜了一拜。
老者不慌不忙:「先生有何见教。」
「老丈,不知这南北两条路,哪条路可去聚贤村。」
「啊这……」
伯牙掏出银一锭:「老丈但讲。」
老者摆摆手:「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这附近光聚贤村就有前、后、上、下、南、北、西七个。」
「啊?」
他心里抱怨,这钟子期只说聚贤村,可居然忘了说有七个的事,这叫他怎么找哇。
「先生莫慌,你若寻人,告诉我名姓,我自给你指。」
「如此有劳,不知这附近可有一户姓钟的人家?」
「这山里只有一户姓钟,不知先生可是寻钟徽,钟子期。」
「正是。」
「不用去了,我是他的父亲,他半年前就死了。」
听着,伯牙的心哇一下凉掉了。
「一年前一个夜里,他打柴到很晚,回来时手里多了几两银子,说是遇见一位贵人,与他一见如故,临别相赠。他本是好学的人,只是家贫,如今有了钱,便买书攻读。但又不肯让我们老两口干活,于是白天打柴,晚上读书,不出几月就病倒了。他也许对那位贵人念念不忘,临死前几天一直在给我说什么俞伯牙,什么八月十五。」
那是他们相遇的日子,也是他们约定的再会时间。
伯牙闻言,良久不语。
当时正是秋季,楚地偏南,多有东风。风吹起他的宽袍大袖,噼啪作响,此外没有一点别的声音。
童子连忙解释,他们由老汉引着来到子期坟前。
伯牙没有见到子期,但见到了属于子期的一堆黄土。
他觉得,无论如何,要在子期面前再弹一曲。
就弹他们那天所作的——高山流水。
设案,弹琴。
弹的是那日遇知音的喜,也是今日这般重逢的悲。只是或好或坏,或悲或喜,已无人听得懂。
「好琴,好曲。」钟子期的父亲点了点头。
伯牙苦笑。或好或坏,或悲或喜,子期死后,已无人听得懂。
他停手作罢,商弦又断。
伯牙大笑,带了泪的笑。
取了笔,作悼诗一首:
「忆昔去年春,江边曾会君。今日重来访,不见知音人。但见一抔土,惨然伤我心!伤心伤心复伤心,不忍泪珠纷。来欢去何苦,江畔起愁云。子期子期兮,你我千金义,历尽天涯无足语,此曲终兮不复弹,三尺瑶琴为君死!」
诗罢,奋力一摔,把个瑶琴摔的粉碎。
正是:
摔碎瑶琴凤尾寒,子期不在对谁弹!
春风满面皆朋友,欲觅知音难上难。
钟老先生道:“原来如此,可怜!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