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畸变
杨午野一边后退一边思索，事情是怎么到这一步的？
她委婉地拒绝了王医生的帮助，可王医生像没听到，对她步步紧逼，偏偏他脸上一直是温和的笑容——他的行为特征明明没有改变，却做出超乎常规的举动，例如坚持治疗她的膝盖，逼着她不得不逃跑。
而杨午野像是也默许了这种异变。她没有多余精力思考为什么会这样。
她也不知道怎样的异变才会诞生出巨大的红色蜘蛛。但很显然，现在如何登上教学楼二层才是个难题。
“王医生？”杨午野试图跟他搭话，“您能让我上二楼吗？”
王宇微笑，让她回头。
于是杨午野扭过头，看见了横亘在楼梯间厚重的混凝土和石灰。
她的心沉了下去。
罪魁祸首很明显是谁。他仍然温和地对杨午野说：“很遗憾呢，杨同学，楼梯坏了。”
——然而语气里没有一点惋惜的意思，还夹杂着战栗的兴奋。
在短暂的对话后，杨午野掉头就跑。
王宇并不着急追赶她，倚在墙边，眯着眼望她，似乎胸有成竹。
就在杨午野以为逃出生天时——她眼前空间忽然出现波澜，随后王宇的脸孔不断放大。
她强行掉头，朝反方向跑去。
在紧促的呼吸里杨午野明白了一件事。
……王宇可以无视空间距离的限制。
但他好像不能拐弯，就像一束光，只能直行。
他也并不在乎到底能不能追上杨午野，仅仅是享受着猫追老鼠的感觉，或者说作为狩猎者的主导权。
过程……他喜欢这个过程。
但杨午野的体力即将被耗尽。她努力想着办法。
她背靠着一堵墙，终于到了大厅的尽头。
王宇也发现了小老鼠没有挣扎的意思，挑了下眉：“这游戏真是让人欲罢不能，你说是吧？”
杨午野绷着脸，没有回答。
她实在过于放松体能训练了，导致现在根本坚持不了多久。
“什么游戏？”她装作不懂。
“一只小老鼠动了奶酪，现在猫咪要抓它回去的游戏。”王宇耐心地回答。
杨午野：“我不是老鼠。”
王宇：“但你身上有奶酪的香气。”
杨午野便迷惑地闻了闻袖子，然后认真道：“我没闻到。”
王宇被逗到了：“你真有趣。”
杨午野就趁着他没集中注意，悄无声息地从侧门溜了出去。
——论起对教学楼构造的熟悉程度，外来的医生不会比踩点的学生更懂。
主m楼最里的角落，遮风帘挡住小小的侧门，少有人经过，今天再次被杨午野打开了。
紧接着这道侧门被重重关上。
杨午野闻到诵读苑清新的潮湿空气，它们告诉她——你逃出来了。
但这更像离开了狼窝，又入虎穴。
只有二层的教学楼是安全的，里边的楼梯被王宇暴力堵住，想上去只能从外面破窗。
还好，她的弹跳力提升了。
杨午野没有犹豫，一跳踩上梅花树枝，余光瞥见了侧门被人缓缓打开。
是有一点愤怒的王医生。
杨午野已经尽力了。她甚至在一开始就大声求助，凄惨的声音被放得很远，显得学校空旷无人。
如果现在有人告诉她，这是一座孤岛，而她是失忆的鲁滨逊，估计她都会相信。
太安静了。
人都去了哪儿？
而现在，王医生就扶着侧门站在那里。
两目相对，杨午野无奈地笑：“医生您真的……打破了我对物理科学的认知。”
王宇被一个大学生戏耍，脸色不太好看，然而当他望见杨午野苍白无力的眼瞳，不自觉就灭了残存的火气。
对着这样一双干净冰洁的眼睛，很多气焰会不自觉消融。
“有一个讲座叫做畸变科学。”王宇终于慢慢地说，“你们这群学生都应该听过。”
在本该紧张刺激的逃跑中，杨午野忽地回想起一年前黑板上的物理公式。
她知道王宇指的是什么。那是大一新生研讨课的必修内容。讲课的是专门请来的老教授，慈祥得像春节挂在玻璃窗的年画。
做完例常的汇报，他最后看着讲厅里稚嫩的学生，忽然兴致一来，温和地叙述。
“……大家应该都听说过一种理论，即宇宙起源于一次大爆炸。在广义相对论的时光坍缩条件下会产生大量的黑洞奇点，现在理论证明了，大爆炸来自奇点。”老教授简要提了几句，“当然，证明过程我就不细讲了。大概就是根据共形图难以区分两种奇点的几何差别，一种是由外尔曲率主导产生的黑洞奇点，另外一种是里奇曲率产生的大爆炸奇点。”
台下的学生已经听懵了。
老教授善意地笑笑：“总而言之，大爆炸来自于奇点，时空坍缩产生黑洞奇点，宇宙诞生于大爆炸……或许两者会有首尾的联系。”
“应用共形变换，我们可以将一个世纪的起点由上个世纪的终点平滑过渡而来。”
尽管现在有了许多先进的教学工具，老教授还是习惯用粉笔板书。他的手很稳，画了两个近乎完美连接的光滑圆柱。
——这就是一个永远轮回不灭的循环宇宙。
“所以2199年的事情还是瞒不住了。”有人小声地玩梗，了然的哄笑响起。
老教授宽容地等待吵闹声停止。然后继续说：“我们在高中物理中接触过质能方程和普朗克方程。”这块黑板画满了，老教授搬下另外一块，写下20世纪最著名的两个物理学公式——e=mc2，e=hv。
“普朗克方程告诉我们频率和能量等价，质能方程显示能量与质量等价。我们很轻易得到质量与频率等价。”老教授将它们联系在了一起。
“有质量，就能有频率。每个有质量的物体都是计时器，有质量的物体，就有时间的概念。”
讲厅的学生们忽然极其安静。像等待爆炸的奇点们。
“好了，所有的准备工作做完了。现在，让我们假设一个坍缩模型，并且坍缩不规则，那么这些不规则的坍缩会产生许多黑洞，和复杂的奇点。”老教授在圆柱间的连接处，画了四个突兀的断点，“再让我们假设一下，两个世纪的过渡过程不是平滑的，会产生类似的肥皂泡。”
“上个世纪，没有质量的物体便能通过这些肥皂泡，一起过渡到下一个世纪的开始，与这个时空的新生宇宙一起成长演变，最终进化出一套独特的体系。我们将这种假设性理论称作畸变科学。”
老教授放回粉笔，兀自喃喃道：“或许是更早之前的肥皂泡。”谁知道呢。
他结束了演讲。
工整的笔迹布满了整整两块黑板，穿越过去和未来，无视光速和量子引力，只为给这群学生推导出简单一句，关于畸变科学的由来。
杨午野回想去年的讲厅。她深深呼吸，忽然感到一阵荒诞：“……这只是一个基于假设的猜想。”
王宇不置可否地笑：“这确实只是一个猜想。但一个物理规律被发现前会出现许多的猜想，我相信你有自己的判断。古人还说天圆地方，星星是一些很亮的小点呢。”
或许粉饰过后的真相，早已经安静地陈列在他们面前。
只是一个肥皂泡太小了，小到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于是它很快便能被戳破，露出斑驳扭曲的内容物。
“你是一个善于思考的人，杨午野。”王宇突然叹息了一声，“那么你也应该明白，对战时绝对不应该受到敌方的语言影响。”
他周围的空间出现一个褶皱，是瞬移的前兆。
“你慢了。”王宇说。
杨午野还是太年轻，没有足够的经验。
杨午野徒然一惊。
她本该有时间跳进二层的主m楼，却因为王宇的两三句话放慢了前进的跳跃。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王宇的面孔瞬间放大在跟前。
杨午野瞳孔骤缩，她想逃，但是人怎么能跑得过时间。
额间的汗水啪嗒一声，碎在了王宇的鼻尖。
王宇最终还是没能成功将她抓住。他的身子停滞在半空，两人同时被一股阴影笼罩。
——正上方，是一架悄无声息出现的直升机。
它出现的瞬间，机翼疾速的转动扇过气流，巨大的噪声自上而下，而王宇动弹不得。
王宇表情不大好看。
北市有禁飞令。而有权限和动机，在此刻调用直升机的人，他只能想到那位隐居在防恐部的老文员。
杨午野好奇地朝上望去。
头戴降噪耳机的一个老人与她对视。他脸庞上的皱纹像古朝代凿的石刻，深邃明显。
他对杨午野露出安抚性的微笑，然后不易察觉地抬起了大拇指。
王宇知道老文员要做什么——只有空间异能才能抵抗空间异能。
两束相反的涟漪相遇才能互相抵消波动……或者产生更强烈的浪潮。
显而易见地，这一次是相消的作用。
杨午野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敏锐地察觉面前的王医生的面容有那么一瞬间的不真实，就像这个世界关于他的投影突然被人抽出一帧。
在他被定住的几秒，杨午野已经跳到了二层的窗台。她半蹲在那里，并不着急离开。
“你运气很好。”王宇在噪声极大的直升机下说。
“运气是实力的一部分。”杨午野回以这句话。
王宇似乎很忌惮头顶的直升机，说完，他便瞬间不见影子，逃得很快，生怕被逮回去一样。
而直升机也慢慢掉转了头，去往别处。杨午野对着直升机上的老人感激地挥手。
诵读苑一下子便很安静。杨午野衣袖上沾了过早绽放的梅花，她将它们打掉，想起什么似的，又闻了闻袖口。
真的有奶酪的味道吗？她怎么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