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司命⑤自扰
临照心头沉了沉。
她修习邪道多年，一眼就判断出，面前这白袍身影就是舍灵炼化出来的躯体。
但绝不是普通的舍灵。
秋濯看不出来，但她却清楚地看见，在舍灵的身后，有无数狰狞扭曲的脸孔，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好吵。
有无数声音在她耳边萦绕，或嗤笑，或辱骂，或好奇，或垂涎……
男女老少的声音混在一起，嘈杂不堪，她什么也听不清，不觉微微蹙眉。
舍灵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诡谲的笑，如幽灵般轻飘飘地向她掠来。
它这一动，临照还有些散乱的思绪顿时被扯了回来。她冷笑一声，不闪不避，指尖聚起锋锐的黑芒，抬手相迎。
舍灵侧身一避，有点点白光从它身上飘出。它似乎被激怒了，口中发出尖锐的厉啸声。
那声音如同生锈的铁片不断摩擦，刺耳无比。临照皱了皱眉，干脆道：“玉霄君，劳烦你配合一下，这家伙——”
话音未落，霜降已经自她身畔呼啸而过，剑尖灵光流转。
临照肃了神色，指尖黑芒一闪，长剑出鞘。剑身上黑气缭绕，像是来自亡魂的簇拥。
——鬼剑，囚光。
秋濯侧过脸看了她一眼，目光落到她手中的囚光上，双唇微动，欲言又止。
临照却全然不在意她的目光似的，反手掷出囚光，剑势比霜降还凌厉不少。二人虽非同门，配合却极为默契。不多时，临照瞅了个空子，给秋濯使了个眼色，囚光直逼到舍灵颈下。舍灵怪啸一声，向后闪去，避开了囚光的剑锋，却瞬间就被守在身后的霜降捅了个对穿。
本该大功告成，秋濯却蹙起了眉。片刻，才凝神道：“这不是舍灵。”
霜降落回她手中，地上躺着的只有一件白袍，而方才被白袍裹着的躯体早已消失不见。
临照霍地睁大了眼。
“……海市蜃楼？”
所谓海市蜃楼，类似于□□却又不同于□□。施术者可依托任意物品幻化出躯体，而一旦物体被损毁，幻化出的躯体便会灰飞烟灭。
秋濯微微颔首，抬眸看了看天色，夕阳已经彻底坠下去了。
“找个地方过夜，明日再说。”
深夜的江阳一片死寂，因着连日来惨案频发，没有哪个亡命之徒敢前来面对群鬼环伺。唯有星月不吝，尽心尽力地将微弱的光芒洒向这片已经如同坟墓般的土地。
临照斜靠在树干上，看着坐在篝火边的秋濯。火光映着她白玉雕琢般的面容，若非那一头青丝，当真便与雪人儿一般无二。
看着看着，她忽而有些好奇了。
那位让这谪仙般的女子念念不忘的叛门者，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似是感觉到了她的心思，原本安安静静垂眸看着火堆的秋濯抬眸看向她。
四目相对间，不知是不是临照的错觉，火光映照下，秋濯的眸底似乎多了几分暖意。
她略带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为了缓解尴尬便没话找话道：“我们难道就要在这里坐一晚上？”
她这话挑得太过刻意了，语气有些生硬，听着便像是质问。秋濯却平静道：“深夜不便行动。”
全然没有半分情绪波动。
临照碰了个软钉子，“哦”了一声，忽而有些怀念以前半夜和烟罗跑到凡间去逛夜市的日子。对她这种邪道中人而言深夜简直太适合行动了——当然真的只是纯粹逛夜市。想着想着，她不自觉地低低道：“就这么干坐着到天亮也太没意思了吧……都没个人可以一道聊聊天。”
秋濯挑眉：“你想聊什么？”
临照不觉更加尴尬，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索性闭口不言。反倒是秋濯默了片刻，缓缓开口。
“你怀疑我别有居心。”
临照呵呵干笑两声：“哪能呢？”
“你不信我会为了一个叛门者做这么多。”秋濯干脆道，“你一开始就不信我。”
临照说不出话，暗自道：同是叛门者，她却差点死在霜降下，这让她怎么信。
秋濯说完那句话，自己也沉默了。良久，忽而道：“你没有见过她最风光时候的样子。”
临照抬眸看她。
“她是清源峰宗主的女儿，名唤祁鸢宁，与我同龄。”秋濯静静叙述着，眸色有微融的迹象。
“十二岁获封尊号‘沧月仙’。那段时日，她风光无限，众星捧月。走到哪都有人巴结讨好，几乎每个人都以得她青眼为荣。”
“可那时候恰好是我最艰难的时候。”
“地位落差太大，我以为我们的情谊要维持不下去了。可即便我自己都放弃了自己，她也没有放弃我。”
“后来，我挺过来了。”
临照微微颔首。秋濯扬名前的艰辛日子并不是什么秘密，她也略有耳闻。
仙门子弟，十岁便该与法器滴血认主，认主后借助法器结得灵丹，方可正式开始修习。可秋濯一直到了十三岁，都没能与任何一件法器认主成功。
整整三年来，多少排挤打压，嘲笑白眼，她不用多想，也知道那些人的嘴脸——欺软怕硬，拜高踩低。
“我以为万事皆落定了，可是她入魔了。”
秋濯的语气依旧很平静，深处却透出隐隐的苦涩。
“禁足三年来，很多人都跟我说，她是个十恶不赦之徒，让我忘掉她。”
“可我就像入了魔似的，总觉得她有苦衷。除非她亲口对我说她就是心甘情愿堕入邪道的，否则旁人所言，我一个字也不信。”
映着跳动的篝火，她眼底隐隐有粼粼的水光闪动。
“真也好，假也罢，总得她自己来同我讲。别人妄加猜测，乱嚼舌根，那都算什么。”
“我必要找她问清楚。”
篝火旁有长久的静默，有夜风穿过枝叶，簌簌作响。
“……玉霄君为何对我说这些，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我知道你怀疑我只是拿这件事当幌子，实则是要对付你。”
方才的软弱似乎只是幻象，秋濯瞬间又恢复了冷静自持的模样：“若不与你说开了，你不会诚心助我。”
临照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钝钝的，却又说不上来为什么。她扬起下颌，尽可能让自己的表情挑不出刺来：“玉霄君难道不清楚邪道中人都是什么德行。便是知道了，我也不一定会诚心助你。”
“那就是你的事。”
秋濯转而看向篝火，语气重新淡漠下来。
“我已经说清楚了，若你还不肯诚心助我，那我至少问心无愧。可如果我没说清楚，我会一辈子都悔恨，当初为什么不说清楚，或许结果就会不一样——我就是这样的庸人，若给自己留有余地，便逃不开自扰的命运。”
“世上本就没有完满无缺的事，但我必然要尽力而为。至于结果如何，谁不是尽人事听天命。”
临照沉默了很久很久。
虽然已经想不起来自己堕魔以前的事了，可这一刻，她却忽而生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来——
如果当初也有人这样坚定地护着自己，自己还会走上这条路吗？
这条……在仙门之人眼中，自甘堕落，自毁前程的不归路。
想着，她低低笑了一声。
“玉霄君。”
“我和你一样，都是庸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