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曲义
出了大成殿,又出戟门,再过津池,再出棂星门,方是从县衙里出来了。这一段路乌长叶走过几百遍了,但属这一次最让他心烦意躁。
然而,出了衙门还要走二里路,途径户房、礼房、工房和监兑分司,走过一个岔口,才能到乌宅。
乌长叶作为朝廷的地方官员,县衙里是配有他的住宅的,方便办公也节省脚力。但潭州城这边的官府建设布置太拥挤,就给只他分了一个正房和一间书房,所以他时常会回自己家里过夜。
此时乌长叶正穿过岔路口,迎面跑来一个小孩子,乌长下意识地向右避让,谁知那小孩也向着自己的左边避让,便跟乌长叶撞了个满怀。乌长叶本来也偏瘦,加上注意力并没有放在小孩身上,便直接给撞到了地上,屁股上沾满了灰。
那小孩爬起来却也利索,连忙道了声“对不起”,便拔腿继续跑,谁知那小孩还未出几步,一个身材短小精悍的人突然出现,一把抓住了那个小孩的手腕。只见那个人轻笑道:“看你年纪轻轻,怎么手脚就已经这么不干净。”
小孩只奋力摇晃着自己的手臂想要挣脱,却发现二者力量悬殊。
仔细一看,原来那小孩正拿着乌长叶的官玉。乌长叶见此,摸了摸自己的腰带,接着赶紧起身,也不管衣服还沾着灰,把官玉拿了回来。
看到乌长叶拿回了官玉,那个人便放手了。
然而当小孩继续要跑走的时候,乌长叶却将其一把接着抓住了,说道:“偷盗官玉,你知道这是要砍头的吗?”
此话一出,小孩和那个人都懵了,那小孩一时间都忘了挣扎。阿秋倒没呆住,连忙按照自己的解释道:“哈哈,他开玩笑的。”
“我说的字字可查,性命攸关的事,怎么能开玩笑。”乌长叶面无表情,字句如冰锥向二人刺了过去。
“你今天怎么回事?他还是个孩子啊,而且这官玉不是没偷走吗?”阿秋说着,情绪开始激动起来,对乌长叶这反常且不讲人情的行为表示不解。
乌长叶只是继续表情严肃地盯着这个孩子,却见那孩子已经汗流浃背,终于受不住两腿一软,开始跪着哭求拜告,希望大人不记小人过。
乌长叶又看向那个突然出现的人,发现他也不知怎的开始冷汗直流,也说道:“虽然如此,但他还是个孩子。”
一时间,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好在此处比较偏僻,没有别的人来围观破坏气氛。
突然乌长叶变脸笑了,放开了那小孩的手说道:“哈哈,开个玩笑而已,不要那么紧张。”但那个小孩已经被吓得站不起来了,听闻后也只得皮笑肉不笑得附和着。
“你还不快走,下次注意别被抓到了哟。”乌长叶仍然笑着。愣了好一会儿,那个小孩才踉跄跑开了。
“说起来,这位兄台,真是多亏你今天出手相助啊,不然日后那个小孩就没命了。”乌长叶还是笑着,对着一旁呆住的人说道。
“啊,这,这位官人,能能帮到你是我的荣幸。”那人也是被惊到了,说话时有些结巴,但很快恢复了正常。
“让那个小孩去谢谢你吧。”
“是是是,官人说的对,”那个人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我叫曲义,来自滇州,初来乍到,衣食吃紧,官人作为这里的父母官,不知能不能帮帮在下。”
“我为什么要帮你呢,因为我是这里的知县吗?”乌长叶打趣道,每一句话都出乎了这个自称“曲义”的人的意料。
“那大人的意思行吧”曲义不甘地说道,说罢便转身要走了。
“怎么?”乌长叶又拦住他说道,“我也没说不帮啊。”
“还望大人认真对待,不要儿戏。”曲义说道。
“看你这样子是会些功夫的吧,很有力气的样子。”
“不瞒大人是,也不是我炫耀,我之前护过镖,遇过千百窝的山匪,但最终都保住货物完好无损,如今若是能在府上为大人出力,那是再好不过了。”曲义说道。
“现今治安竟有这么差吗?不过能不能在我府上工作,我暂时还做不了主,这事应该是兵部掌管的。”阿秋闻此,正要说些什么来纠正或提醒,却被乌长叶一眼止住了,于是乌长叶又继续说道,“想必阁下也是位侠义之士,我平日里也喜好结交侠士,此时方值正午,用餐时刻,不妨到我府上坐坐,一同用餐先,如何?”
“哈哈,”曲义只好苦笑道,“那真是麻烦大人了。”
言毕,乌长叶便牵头走回了宅邸,让阿秋和曲义并排在后面跟着。
乌长叶刚领着二人进了大门口,就开口喊话道:“阿娘,我们回来了,今天还来了个客人。”
阿娘闻言忙从厨房里出来一看,果然看到一个陌生面孔,大概就是乌长叶所说的客人。那个客人是一个身材矮小的人,粗布短衣,扎冠戴笠,一副渔民打扮,但又见他相貌堂堂,干净整洁,剑眉入梢,一脸正气的样子,似是侠客的样子。又仔细打量一番后,阿娘才说:“少爷,已经备好的饭菜虽说足够吃饱,但不够吃尽兴,你们可先吃着,我再去煮些饭菜来。”
乌长叶抬手拦住了阿娘,说道:“阿娘备饭就已多操劳,肯定也是辛苦,何必再多费神,我去拿些美酒来,那里会吃不尽兴,自是不差这一两碟菜。”
阿娘点头称是,接着又退回厨房。见着阿娘一碟碟菜摆了上来,乌长叶也把酒拿了过来,却只拿了两个两个杯子,一个放在曲义面前,一个放在自己面前。
阿秋感觉不甚痛快,凑到乌长叶耳边道:“好嘛,你平日里都禁我喝酒,今天来个外人,你倒是把最好的摆了上来,还不让我喝。”
“诶,你别抱怨。”
“你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阿秋更加不悦道,“怎么这般厚彼薄此。”
“听我的,”乌长叶说,“你等下别喝酒就是,只管埋头吃饭,我怕你有说胡话,坏了事。”
接着乌长叶转而对曲义说道:“曲兄弟见谅啊,我这位朋友不胜酒力,喝酒容易出洋相,但又喜嗜酒,我方才也是好言劝说良久,叫他莫要在客人面前闹笑话,所以等下就只有我一人陪你喝酒了,曲兄弟可不要责怪啊。”
曲义闻此说道:“无妨,就是不喝酒也无妨,这倒是劳烦你多费心了。”
“曲兄弟此言差矣,酒逢知己千杯少,你和我都崇尚侠义之道,就算不是知己,也是同道中人,不喝酒哪对得起我们今日的有缘相逢?”乌长叶笑眯眯地说道。
说罢,乌长叶便倒满了两杯酒,却见他神色迟疑,于是自己率先一喝下一整杯。曲义见此也是一笑,就跟着一饮而尽。
“滇州果真是人杰地灵啊,生的阁下如此潇洒仗义,而且相貌堂堂,不可一世啊。”乌长叶想打开话匣子,却见到曲义的筷子很是矜持,便又转说道,“今日相遇匆忙,备的饭菜想必难合阁下胃口,我也料到此事,便备上了这嘉定产的五谷酒,这酒虽然号称是‘一升金’,但想着只有它的浓厚香醇,才配的上阁下的豪情,我才不惜忍痛割爱,拿出来且作庆祝,阁下不妨就多喝点酒吧。”
“官人真是爽快啊,我光闻着味就觉得非同一般,只是我出身贫寒,怕是受不得这样金贵的东西,能饮一两杯足矣。”曲义听说玩乌长叶的话后立刻放下酒杯,起身拱手道。
“阁下怎么如此见外,是在顾虑我的一片赤诚吗?”乌长叶也站了起来,语气突然高亢起来,“我,虽是一介书生,地方小官,不足挂齿,但我时刻不敢忘记自己是我大天朝的子民,如今天下大势,看似八方太平,实则四处埋伏。我不过七尺之身,力微位低,但愿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国安宁则教人撰书,为往圣继绝学,国有难愿身先士卒,为万世之太平!故而我见到天下之豪杰侠客,无不热血沸腾,如见亲故,阁下莫要误会了我的一片热忱。”
这些话字字铿锵,句句中心,曲义闻此,先是震惊,随后不知怎的开始流泪,语气也跟着高昂起来:“好,好,好!怪我生性多疑,让兄台心寒了,今日痛饮,方大醉而归!”说罢便主动斟满酒,敬了乌长叶一杯。
几杯下肚,两人都双颊发红,开始谈些闲言碎语。
“害,说来惭愧,我也就一个无业游民,帮人做些零碎活讨生活。”曲义脸上已经红的十分明显了,却又一杯下肚,喝完后还打了个嗝,已经开始不注意自己的形象了。
“兄台真是自谦,看今日之行,想必你也时常四处行侠仗义吧。”
“哎,不提这些事,江湖混得久,才越觉得这世道好人不好当啊。”
交杯换盏之间,胜负已见分晓,乌长叶虽有醉意,但不至于困倒,而曲义看着已经烂醉如泥,嘴里还说着含糊不清的话语,隐约听得出有“对不起”三个字。
见曲义醉倒后,乌长叶还醒着,阿秋可憋了一肚子话,但他最想问的一句是:“你开始说的那些豪言壮语,都是你的真心实话吗。”
乌长叶此时正仰面坐着,醉醺醺地打了一嗝,思索片刻后说:“真心的,如果是假的就说不出这样的话了,等我那天说不出口了,也许就成假话了。”
阿秋不解这说真又说假的话术,他现在剩下的另一个念想,就是坛子里剩下的酒,于是和乌长叶说道:“那我现在总该能喝了吧。”
“还不行,你去把他放到床上去,确认他彻底醉了之后搜搜他身上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东西。”乌长叶说。
“啊?你不是刚刚还跟他推心置腹吗,夸人的话真是一套又一套,何时见你和我说过这些,怎么现在又这么怀疑他?而且这样做未免太下流了吧。”
“行行行,别发牢骚了,脏事我来做,你帮我把他抬进去就行。”
一阵折腾之后,乌长叶没有发现任何有问题的东西,连小刀都没有,想必是错怪人家了,那可真是太尴尬了。
不过不管如何,自己除了这件事其实说到底也没做什么实质性的有害的事情,一直瞒着也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好了。
等乌长叶从客房出来,发现外面的阿秋正趴在餐桌上,抱着酒坛子,看着已经喝醉了,不免感到头疼。这叫人怎么抬,你还是睡地板吧。心里虽这么想,但乌长叶还是找了张毯子给他盖上。
不由得难忍醉意,乌长叶也便去睡觉了。
时值下午,外加时节原因,正是最凉快的温度。这场午休缓慢且悠扬,可惜像这样恬静的生活只能是过一天少一天。
“少爷,该吃晚饭了。”乌长叶被阿娘唤醒,立刻望向窗外,才觉已经是晚上,但他刚刚醒来,很没有胃口,说道:“等会儿再吃吧,另外两个人醒了吗?”
“秋先生还没有醒,但那位客人醒得早,留了张字条便走了。”
真是一时疏忽,怎么没想到他会这么快走,乌长叶心中暗自悔道。于是乌长叶也只好对阿娘说:“那字条呢,给我看看。”
阿娘早料到此了,将字条随身带着,现在也是方便直接给。乌长叶接过字条,看到上面也不过一行字,但却可以长舒一口气,字条上写着:
我受人之托前来刺杀,但是这次违约。
“至少我的推测是正确的,那个小孩一开始就和他是一伙演戏的。虽然一直对他葆有猜忌,但是最终也是好聚好散,不算太坏。只是没问出个事情,原因、经过。”乌长叶想着,随即转念,“当然干他们这一行的最重要的还是能守口如瓶,不能暴露背后的金主,这样也常见。”
想到这里,乌长叶决定要先把阿秋叫醒,却发现阿秋睡到了床上,看来那个人还怪好心的。
乌长叶把阿秋摇了摇,看着阿秋只是眨巴了几下眼睛又闭上了,乌长叶直接一脚踢在了床沿,把阿秋惊地弹了起来。乌长叶由此并把刚刚自己的发现告诉了他。
接着乌长叶说道:“你去帮我去青楼转一圈回来,如何?”
“啊?”阿秋疯狂摇头,说道“我不去,何处不能搜集消息,非要去那种淫秽之地。”
“你去过吗,就说人家是污秽之地。”乌长叶说道。
“你真是太侮辱人了,”阿秋突然变得脸红,却并不是发怒的迹象,说道,“我是习武之人,肯定要保持身体的纯洁,而且没去过还不能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什么破理由,闻所未闻,不过你既然不愿意我也不能勉强。那就要去民间的第二情报处——酒肆里看看了,其他的事情,倒也没见得有特别急的,明日再议吧。”
话毕,见窗外月已当空,两人便继续该洗该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