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太后行事的风格与她的雷厉风行的性格如出一辙,很是利索。
第二日天才亮不久,康宁宫就使了人来请。
彼时虞易安方才安顿好前来报道的萍儿。据青鸾说,萍儿四更天时就提着小包来了,一个人也不让人报,一声不吭地站在华清宫门前,就静静等着天光显宫门开。
听闻这些,虞易安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半句不提其他,随口将她分去做洒扫的活计后就让青鸾带她去安置,只在青鸾领命要去时叮嘱了一声要她多注意些。
此后还没有半柱香的功夫,康宁宫的人就来了,虞易安便将此事放到一旁,理了理妆发,确认仪容无误后带上苏叶白芷出发。
一路上很是安静。
也许是一日起始,各宫人都各自投入进了新一天的忙碌中,便也没有什么空闲可以用来制造声响。偌大的宫廷之中,唯有古朴风雅的建筑借着风的力量发出些许存在着的动静。
虞易安今日着的是一身新做的宫装,不离绛紫大调,却又添上了些银桦色点缀,削弱些许绛紫带来的沉闷,衬得衣裳里的人华贵不失孤傲,倔强不乏坚韧。
她走动时,裙角轻晃,银桦花式若隐若现,如黑夜中的明珠,沙浪中的黄金,难掩其光芒。
前夜虞易安顺道要惊蛰传的话,就是要让苏氏过几日进宫时将筠娘带上。此番她托太后出面邀苏氏进宫,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究其根本为的就是要见筠娘问清些疑惑。
只是太后动作来得太快,也不知娘亲是否有时间消化她的话,是否能让筠娘心甘情愿地说实话。虞易安有些许担心,将脚下步子跨得大了些。
等赶到康宁宫时,鲜少锻炼的她隐隐有些喘,借着通禀的时间在门口平复片刻,确保不会失礼且不会叫人看出端倪后方才动身进去。
眼前的康宁宫在太后搬来前重新修葺过,依着太后的意思极简装饰,舍了许多不必要的物件,故而乍一看显得有些空旷萧瑟。
踏进殿内,正相谈甚欢的两人同时转头注目于她,虞易安不着痕迹地看了看苏氏面带轻松微笑的面容,心宽些许这才依礼笑着给太后请了安。
等太后应声,方才侧身再向苏氏行礼。
动作时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苏氏面前缺了一块的海棠糕上,虞易安不由多看了一眼。
她知晓内情,稍稍想一想就知道这是出自谁手,顿时有些好笑。拿帕子掩了掩上扬的嘴角,待礼毕则轻笑出声:“母后赐的海棠糕,娘亲也觉得滋味好极了吧?”
本意是想逗逗趣,活跃一下气氛。殊不知在她来前太后已经就着这海棠糕的前因后果与苏氏聊了许多,苏氏早也明白了这糕点的口味为何会如此相像。
苏氏也不是什么蠢笨的,这会儿听女儿这样说立刻瞪她一眼,生怕她这样胡乱说话会引得太后不悦。
接收到娘亲的警告,虞易安垂眸抿唇浅浅笑了笑,向苏氏递去了一个宽慰安抚的眼神,微微摇头示意没事。
坐在上首的太后,心知今日主角不是她,自觉将说话的时间留给了这对母女。
在虞易安说这话前她刚往嘴里塞了两颗坚果,正笑吟吟地看着母女交流,猝不及防听到这话,先是一愣,待明白过来她的言下之意,瞬间乐了。
而后就见太后哼笑一声坐正了身子,指着虞易安对苏氏笑嗔道:“瞧瞧,苏姐姐你瞧瞧,这鬼灵精,如今连哀家都敢这样打趣了。”
这称谓与语气,完全称得上是随意亲昵,反倒让虞易安稍有些意外。
她微微扬眉,下意识看一眼四周,这才发现今日康宁宫竟然除了沈嬷嬷与两个眼熟的宫女便再没了侍候的宫人在。
太后注意到她的动作,大抵猜到了这个心思细腻的小姑娘在顾虑什么,便立刻正经解释道:“哀家猜想你此番动作是有些不好为外人所知的话要与你母亲说,所以提前清了人。”
虞易安甫一抬眸对上太后含笑的目光,就听她轻声再道:“留在殿内的都是信得过的,易安不必顾忌,有话直说即可。”
闻言,虞易安莫名有些愣怔,视线定在太后柔和的面上,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出言作答。
太后其实不是祥和的长相,棱角分明颇有些锋利泼辣的意味,但此时她说话的语气神态,却很是轻柔慈爱,使人轻易就能感知到她的亲近。
虞易安如梦初醒,收回目光亦是浅浅柔柔地笑了笑:“多谢母后。”
“好了别站着了,快到你母亲身边去吧。”太后挥了挥手,仿佛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儿,又用两指捏起几颗坚果送进口中细细咀嚼。
言尽于此,虞易安便不再守那些虚礼,直步到苏氏身旁落座,问了两句娘亲身子康健与父兄现状,这才将话题引到正途。
“娘亲可带她来了?”
苏氏点点头,昂首示意她往后看。
虞易安顺势看过去,入眼的却是与记忆中全然不同的一张脸。她蹙眉,盯着妇人的眉眼,仔细寻找着能与记忆中对上的细微之处,却一无所获。
就在她险些要疑心自己记忆出了差错之时,苏氏见她表情古怪,这才像突然想起来似的附耳轻声道:“是阿岑的主意,让筠娘易了容。”
当日接到惊蛰传的消息后,虞易岑说既然自家小妹一眼就觉得筠娘像,那旁人看了也一样有类似的想法。
萧昇与筠娘之间的关系尚不明确,背后秘密也尚未揭晓。见过萧昇的人很多,进宫一路上遇到的人又太多太杂,没人能保证不会被有心人看了去。为了少生事端,这才想了易容的法子。
所幸这些年虞易岑跟着军队走南闯北,见多了稀奇古怪的野路子,对易容一事十分拿手,三下五除二就有了让虞易安见了也迷糊的“筠娘”。
虞易安大致猜到了阿兄这样做的考虑,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内里却是长舒一口气,还好不是她记忆错乱,不然这样大动干戈,真有些不好意思。
思量须臾,她抬眸又看向垂着头站着的筠娘,直言提问:“我犹记得,进府那日早些时候,你曾在街上与人起过冲突?”
闻言筠娘的身形顿时有些紧绷僵直,稍显浑浊的双眼向右上方游移许久,方吞一口唾沫回话:“是那日有人想要掳我,若非虞小将军出手相救”
话说到这里,已然不难察觉到她想要糊弄了事的意思。往后的话再说下去也没了什么意义,虞易安便以轻轻一声哂笑打断了她。
筠娘张着嘴,被这意味不明的笑声噎了一瞬,下意识落目到这个不算陌生的主家二姑娘身上。
面前的漂亮姑娘虽坐着,用仰视的姿态看着自己,但气势上完全不输,若无其事的视线中夹杂着一丝讥讽,就仿佛自己的一切隐瞒都已经被她看穿。
就好像是本该处在看台处的皮影戏看客,作为表演者的她绞尽脑汁想要以假乱真,殊不知一回头,却发现那看客正坐在幕布之后,将她操控兽皮剪影的一举一动都看得分明。
二姑娘知道她在避重就轻,甚至知道她在撒谎!
当意识到这一点,筠娘后背一凉。
看到筠娘眼中顿现的惊恐,虞易安情绪不显,紧盯着她的瞳孔轻启红唇缓缓道:“当日,我也在场。”
短短六字,她说得很轻很慢。
本该如醇酒入喉,抚慰周身疲惫,让人身心舒展。可听在心虚的筠娘耳中,却是如烈日下布满了冰鉴的屋子,乍一闯入,就冻得她不断打颤。
如此视觉听觉的双重压迫下,筠娘嗫嗫嚅嚅,唇舌微动却发不出声响。
见状,虞易安刚想再添把火,突然听到上首太后打了个呵欠招呼沈嬷嬷道:“年纪大了就是没精神,扶哀家回去再躺会儿吧。”
说完话就径自起身,走动两步看到虞易安有些茫然的脸,太后又宽慰一笑:“你们接着聊就是,可别急着走,待哀家休息好了还想与你母亲唠唠家常。”
虞易安闻言眨眨眼。
她知道太后这是有心要给她们留出单独说话的空间,许是太后玲珑心思,直觉有些事她不听更好,这才选择暂退。可此事的的确确没什么听不得的,不然她也不会想着求到太后面前。
想清楚太后这样做的顾虑,虞易安无奈一笑却摇头道:“无碍的母后,您多心了。”
谁知太后闻言却瞪了虞易安一眼,与其说是瞪,倒不如说是没几分力气地觑,这一眼过后就听得太后含笑嗔道:“你这孩子,哀家困了还不让哀家去休息?”
一口咬定就是困了,绝不是为了予她们方便。
见太后坚持,虞易安也不好再劝,默默将太后这份体贴记在心中。
她以笑作答,起身亲自去搀太后:“那母后休息一会儿,我与娘亲再说会儿话就去唤您。”
太后没拒绝她的搀扶,怀着笑再与苏氏点头示意,这才在虞易安与沈嬷嬷一左一右的陪伴下回到了寝屋休憩。
这样一个插曲,给了原本紧绷着的筠娘一些休整的时间,她不自觉地吸气呼气,将那颗快要跳出来的心渐渐放回原处。
她不是不知道那日二姑娘在场,她那样说只是赌一回二姑娘那时年纪尚小会不记事儿,谁知第一步她就落错了棋子。
本意是想着既然阿昇已经被他们带走,就永远别再回来搅和到这一池旋涡中了。可若是她这样遮遮掩掩反而引了二姑娘乃至大将军府的怀疑,却是得不偿失。想清楚这些,筠娘顿时懊恼不已,暗自决心待二姑娘回来就不再隐瞒。
虞易安再回来时,对上筠娘与此前截然相反的殷切目光,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她不动声色地再度落座,饮了一杯茶润喉,方才眼眸半抬,唇角微翘道:“可以说实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