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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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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筠娘佝偻着身子,尽管有着易容的遮掩,依然遮不住她疲惫的眉眼。

    对平静生活下隐藏着的波涛的担忧,对离散孩子们的思念,年复一年,早就在永无止尽的时光长流中将她的身与心都一点一点拖垮了。

    听到这如审判一般的问句,她点了点头,郑重地将双手交叠置于身前,正要将往事娓娓诉说,余光却突然看见虞易安似乎做了什么动作。

    她低头侧目去看,入眼的竟是一张笑如温和春风的绝美容颜,唇角的弧度恰到好处,不会过分夸张亦不显敷衍,满眼都是纯善的和煦,再也不见方才的讥讽。

    再接着,她听到美人微微动唇道:“坐下说吧。”

    筠娘虽然居于大将军府,但几乎只在绣房附近活动,真要算起来她上一回见到这位被藏得极好的二姑娘大抵已经是五六年前的事了,她看着面前神色淡淡、五官较那时已经长开了许多的二姑娘,突然有些失神。

    她的女儿要是还在世应当也与二姑娘一般大了吧。

    恍惚间,她听到女声又响,“毕竟……”,话音落下,筠娘这才从混沌中脱离出来。一凝神,只见二姑娘说着话,手上则不紧不慢地亲自斟了一杯茶,反手推到自己面前,扬了扬下巴示意她用方才接着说:“毕竟这个故事三言两语应当说不完。”

    筠娘闻言默一瞬,没有吭声,默默认下了这话。

    她顿时收起伤感,束手束脚坐好后,用双手攥着温热的茶杯,惴惴开口:“得虞小将军与二姑娘搭救,那是永安十一不,是永安十年时的事了。”

    许是因为不曾想过要将自己的过往说给旁人听,筠娘的思绪有些跳跃,说得有些混乱,但虞易安与苏氏皆静静听着,没有要打断她的意思。

    “先前进府时我与夫人说,我是死了丈夫的寡妇,”筠娘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略带抱歉地看了一眼苏氏:“其实不然,我不曾成亲,自然也没有什么丈夫。当初我为求安生之地一时鬼迷心窍与夫人说了慌。夫人若要追责,筠娘决无异议。”

    被点了名的苏氏看了一眼不动声色的小女儿,见她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便也暂且不论:“你且先往下说吧。”

    闻言筠娘点了点头,“那些胡人要掳的的确不是我,是我的孩儿。我原是江南最大的绣坊千丝坊的绣娘,机缘下结识了一个叫管平昌的书生。他很会哄人,总是在我面前描述诱人的未来,没过多久就哄得我心甘情愿为他怀了孕。”

    说着,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可笑的事情一般,自嘲着叹了一息,“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我等来的却不是他承诺的未来,而是……在我生产那日,他们带走了我其中一个孩子,还要骗我说我只生下了一个孩子,”说到这里,筠娘突然变得有些激动,盯着苏氏眼圈发红:“可是夫人,您也生过孩子。我们做母亲的,哪里能不知道自己生养几个孩子呢?”

    她哽咽着,用千疮百孔的手拭了一把泪:“我怀的分明是双胎,可等我醒来,所有人都告诉我我只生了一个男孩儿,也就是后来二姑娘在街上见过的那孩子。那时的我怎么也不愿接受,就像发了癫一样要产婆将另一个孩子还给我。”

    “那产婆兴许是见我可怜,就与我说,另一个孩子是个姑娘,出来时就已经没气了,让我当做她不曾存在过就是。我那时又气又痛,我想争辩,我想说我都听到我姑娘的哭声了,怎么会生下来就没气呢?可就在这时,那产婆她捂了我的嘴,偷偷警示我说:有些时候,装傻才能活下去”

    筠娘一刻不歇地说着,虞易安便安静听着。只是越往下听,她的眉心就愈发紧蹙,渐渐勾出几道纹路,眼底的墨色愈发浓重,但她依旧没有在这时开口。

    “生产过后,我就知道我信错了人。他兴许从头到尾都不曾说过一句真话,甚至他的名字他的相貌或许都是假的。我思来想去,我一个一穷二白毫无根基的绣娘,能被看中利用的大抵就只有这个可以生育的肚皮,不然他为什么要带走我的孩子还骗我这孩子根本不曾存在过呢?月内时,我越想越害怕,既然一个孩子注定没法再回到我身边,那我绝不能让另一个孩子也遭了难。”

    “于是我装乖装傻,装到那人放松警惕,终于在一次他外出的时间带着我的孩子一并逃了。”

    一口气说到这,筠娘顿了顿,胡乱抹了一把脸,眨了眨眼将剩余的泪水逼回去:“逃出来之后,我一步不敢歇,一路从江南辗转到了骧城。可即便离那人这样远,我依旧怕孩子跟着我最终会被那人找到,于是在我百般打听之后,心一横把那孩子放到了一户富庶但始终无子的人家门前,自己则甘愿入了奴籍,凭着这手绣功留在了那人家家里。”

    “此后几年里,我看着主人家给孩子起名阿昇,盼他如旭日东升一般拥有光明坦途,待他好得就像对待自己亲生孩子一般。我的阿昇也是个好的,主人家收养他之后生意越来越好,如此之下他们便视我的阿昇为福星,待他愈发真心。时间一长,我就以为这样平静的生活会是永远。”

    话音未落,筠娘就露出一个苦笑,置于桌面上的双手隐隐发颤:“可他们还是找到我了,再往后就是二姑娘记忆中的那一幕,阿昇被他们带走,而奄奄一息被拖到野林子里草草埋了的我则被小将军施救,秘密带回了大将军府。”

    至此,一场看似惊心动魄的故事说完了。筠娘止了话音,垂首等待听故事的人发话,稍等一息后却始终不得回音,她便心怀忐忑地抬头看了看面前神色凝重的两人,沉默使她有些手足无措。

    落针可闻的沉寂中,虞易安突然问道:“旭日东升,可是日升昇?”

    筠娘预想了好些个夫人与二姑娘可能会问的问题,却万万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愣了一息方才反应过来答道:“正是,日升昇。”

    虞易安点了点头,不甚在意的模样,稍顿一息她又问:“你是哪一日生产的?”

    “四月初二,我记得很清楚。”筠娘这回答得很快。

    “四月初二”虞易安轻声复述一遍,长睫压着眼,衬得眸光渐深,她的指尖轻轻摩挲着桌面,直默了半晌,她才抬眸定定望进筠娘来不及躲避的眼底,话锋一转却是凌厉道:“依你所说,那‘管平昌’应当势力不小。既如此,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如何能从他手下毫发无伤地逃出来?身无分文的你又如何带着孩子一路从江南来到骧城?”

    她的目光如箭,紧紧瞄着筠娘,而后便是蓄力拉弓。

    “筠娘,”她的语气微凉,如一道冰锥忽地从檐边落下,穿透空气,直直钉到地底,钉死了最后那丝侥幸。筠娘目光躲闪时就听到清澈女声落下:“你还有隐瞒。”

    是斩钉截铁的肯定句。

    却不知为何,在虞易安步步紧逼的威压之中,筠娘居然感到了一丝解脱的轻松。

    她真的,将这些苦楚与秘密压在心里太久了。

    虞易安揭开最后一层朦胧纱之后,就没有再出声,一如先前听故事时的模样,唯有灼灼的目光昭示着她为数不多的耐心。

    良久之后,筠娘突然昂首长舒了一口气,却是倏地笑了:“我能逃走确实得了贵人相助,我知道我这样说二姑娘兴许不会信,可我的的确确不知帮我的人是谁。”

    康宁宫里今日没有点香,唯一的气味来自于已经渐渐转凉了的茶水。再好的茶,凉了之后都会有些发酸发涩。虞易安向来不喜这个味道,便伸手取了杯盖就要去遮那味儿。

    “谁说我不会信?”动作间,一句轻语从她微动的唇形中吐出。

    在筠娘微怔的神情中,虞易安将杯盖严丝合缝地盖到杯盏之上,再将茶盏推远些,方才抬眸莞尔一笑:“我信。”

    “现在,我来说,你只需告诉我是或不是。”

    虞易安抚了抚袖口,理好后向后一敞,一甩一收,衣袂飞舞间将双手置于双腿之上。

    她笑着,却不达眼底:“帮你逃走那人是在你月中找上的你,彼时你动了要逃的心思却不十分坚定,是他说服你一定要逃。”

    筠娘握拳的手紧了紧,沉默一息后答:“是。”

    “收养阿昇的人家也是他为你寻的,你亦不曾入奴籍,一切都是那人计划好的。”

    筠娘闭上了眼,深深吸气:“是。”

    “当日我瞧见的临街冲突,也在他计划之中。甚至,带走你的阿昇的人亦不是你所说骗你之人,而是他。”

    “是。”

    一连三个是,在旁听了全程的苏氏已然深深蹙眉,可问话的虞易安却没有半点意外之色。

    艳绝的脸上分明还带着些许稚气,可此时任凭谁看了,都不会斗胆小瞧于她。

    康宁中早前点的灯尚未燃尽,摇曳烛光晃出的残影,投射到壁边,如龙腾虎跃。虞易安盯着那变换着的影子,最后一问:

    “那人要你在大将军府做什么?”

    这个问句一出,筠娘顿时如大石落地般将憋着的郁气尽数吐出,她脸上的表情极为矛盾,一边是轻松,一边却是隐忧。

    她将虞易安半露的神情瞧了又瞧,犹豫半晌终是像做了决定一般叹息道:“他只要我静静待在大将军府,并且留意二姑娘您。”

    见虞易安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神情,筠娘咬了咬唇却是直挺起上身又道:“当初那人说着只会轻轻伤我,最后却将我伤得只剩一口气,若非小将军来得及时只怕我早已殒命,救我性命的人是大将军府的人,我心里清楚。筠娘就是再没良心也断不会恩将仇报!”

    “况且自从我进了府鲜少能见到二姑娘,更何谈留意您。这些年那人也都不曾再找过我,说起来若非二姑娘今日问起,我早已当此事彻底过去了”

    听了这话,虞易安倒是饶有兴致地看了筠娘一眼:“话还是不要说得太早,万一日后那人拿你的阿昇威胁你?”

    阿昇这两个字,说是筠娘的命门也无差。

    却不想这一回,筠娘却不躲不闪,目光坚定地直视着虞易安,一字一句道:“即便如此,我亦坚守。”

    一改之前的颓势,此刻的筠娘,背脊显得格外直挺。

    闻言,虞易安收起了兴味颇丰的视线,转而严肃正经,消散眼中的试探之意:“好,我信你一回。”

    说完,不等筠娘再做反应,虞易安径自垂眸一笑,而后利索地起身掸了掸裙衫,竟然一转身就要往太后寝屋的方向走去。

    全当此事已了。

    走至半路,才像突然想起来似的回眸再问一句:“你的阿昇,身上可有什么证明身份的物件或胎记?”

    被这跳跃的话题愣住了的筠娘回想许久,方摇了摇头道:“没有,阿昇自小身上就很白净。”

    虞易安闻言不含情绪地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回身就要去唤太后。

    然而就当虞易安快要走出筠娘的视线范围内之时,筠娘却突然灵光一闪,哎了一声道:“阿昇头顶有五个旋!”

    俗话说一旋善二旋精三旋牛转世,却从不曾有过五旋之人。当初瞧见阿昇头顶有五个旋时她还紧张了一阵子,生怕这孩子有什么缺陷,直到后来渐渐长大也没什么异样她方才将此事抛去了脑后。

    直到此时虞易安问起,她才又想起来,应当可以答她所问。

    虞易安果然也被这个回答惊了一瞬,然她面色不显,默默记下后轻轻“嗯”了声示意她听到了,除此之外就再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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