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问生涯原是梦
陆瑾辰的身体顿了顿,缓缓地抬起头看着御医,双目因充血而变得异常狠戾吓人,他一字一顿道:“你再说一遍。”
御医吓得连忙跪下磕头求饶,哀求着:“微臣实在是束手无策,不若王爷请其他人试试看。”
陆瑾辰紧抿着唇,阴骜目色渗着寒意,咆哮着:“还不快去!”
御医连滚带爬地离开了房间,周通看着周许面色越来越差,自信仿佛从他身上褪尽,只剩下颓废和自责。
皇帝听闻了婚礼上的变故,穿着便装匆匆赶来,看到陆瑾辰怀里早已不省人事的人儿,穿透胸前的箭令人触目惊心。
他拿出一个白色的瓷瓶,倒出一粒药丸,“这是民间医仙炼制唯一一瓶续命丸,给她试试。”
陆瑾辰失神的双眸仿佛有了一丝希望,他急忙接过续命丸,轻轻地捏着周许的嘴,把药丸喂了进去。
太医院的太医悉数赶到,看着气息奄奄的人,赶紧上前把脉,结果无一不是摇了摇头。
皇帝急切地询问:“如何?就没有一丝希望了?”
首领太医带头俯首跪地,“启禀圣人,小娘子不幸被射入心田,心田乃是人体最关键部位,它若受损,将无法给身体供血,现早已是回天乏术啊!”
陆瑾辰抱着周许,他抬起头,目光涣散,喃喃地说:“她还活着,她还有气息。”
太医们面面相觑,老太医硬着头皮说:“随着体内血的流失,伤者的生机也在流逝, 续命丸只能延续短暂的时间,并不能治愈啊!”
陆瑾辰紧紧地抱住她,眷恋地把脸颊贴在她的额头上,他低哑的声音带着几分病态的痴狂,“我不允许你离开我,我不会放你走的。”
魏氏早已哭得撕心裂肺,此刻听了太医的话,更是昏厥过去。周归远和周晏之忙把她送回了房间。
周许微微翕动的嘴唇,苍白而无血,却仍然在艰难地喘息着,滚动的喉咙间发出一丝嘶哑的声音,“兄长!”
陆瑾辰的泪水从眼眶里流到了嘴边,连声答道,“在这里,我在这里。”
“你真的,爱慕我吗?”她艰难地问。
“是啊……是啊!”他连连点头。
“那么,来生,让我们……擦肩而过吧。”周许终于说完了最后一句话,安然地合上了双眼。
陆瑾辰呆呆地愣了许久,随后紧紧抱着她,像是要将她融进自己的身体一般,喉咙中发出低沉隐约的哭声。
“阿许!阿许!”他一声声地叫着她的名字,再没说出一句话来。
周通站在一旁,眼眶通红,布满血丝,颓然地垂下头去,极力忍耐着心中的悲痛。到底还是忍不住,用手捂着脸,肩膀不停地颤抖着,眼泪从指缝间溢出来,滴落在地上。
王昶默默地走出了门外,蹲在了墙边,像迷路的孩子一般,将脑袋埋在双臂之间,喉咙发出压抑的哭声,哽咽难鸣。
七日后,按照周许生前的意愿,尸体火化后,周通夫妇和两个兄长带着她的骨灰盒回了汴州。
弹指之间,元日已过两个月,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周通一家人带着周许的骨灰来到离家不远处,一个静谧而美丽的山坡。
站在山顶的大榆树下,可以闻到清凉的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清香。
远眺山峦连绵不断,蓝天碧水相映成趣,令人心旷神怡。
“阿许小时最爱来这玩耍,我想她待在这里应该不会觉得无趣。”周通红着眼眶说。
周晏之看着父亲在一夜间头发花白,他心里忍不住一阵心酸,“小妹会喜欢的,她会明白您的心意。”
魏氏看着被埋在树下泥土里的孩子,她眼前又浮现周许恣情纵意的笑脸,瞬间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都怪我啊,三年前,我就不该让她去长安……”
“阿娘……”周归远顿时觉得喉咙哽咽,小妹的死是他间接造成的,他已经无数次在夜里忏悔,甚至祈求上天,如果可以,他愿意用自己的命去换。可惜,人生没有如果……他只能时刻牢记周许对他说的,孝顺父母,克己慎行。
很快朝廷查出了那个弓箭手,是卓雨航为了替儿子报仇,特意花重金买通的神箭手。
神箭手的命自然是没留下,卓雨航更是被满门抄斩。
伊娜如愿以孺人身份留在了陆府,只是陆瑾辰从未踏进过她的院子。
夜色如墨,陆瑾辰独自一人坐在院子的石阶上。看着院里新种的芭蕉,他的喉咙发干,眼泪不能遏止地往外流,胸腔里发出一阵低沉、隐忍的哭声。
林秀不忍地看着陆瑾辰,他明白周许的离去,对郎君是个巨大的打击。
最初一个月,陆瑾辰夜不能寐,每每睡着,总是在噩梦里惊醒,醒来后彻夜难眠。
白日里,他照例上朝,只是脸上再也没有了笑容,始终板着脸,一张毫无表情的面容上,透着冷酷和漠然之色。
转眼时间已过去两个月,众人都以为他会慢慢忘却,陆瑾辰却长久地陷入思念和孤独中。
他终于明白,心底最重要的人去世了,最令人痛苦的不是失去的那一刻,而是日后想起她的每一刻。
看到院子里芭蕉树,会想起,坐在芭蕉树下那张笑语嫣然的脸。
吃着盘中庖厨新做的佳肴,思绪又回到在洛州,两个人忙里偷闲去“寻味记”吃美食。
去市集,经过书肆,不经意地想起两个人初次见面,为了一本书,她撅着嘴一脸不满的神情。
哪怕路过街边卖果脯的小贩,都能联想到她挑食不爱吃正经饭,总爱吃零嘴……
他本来打算忘记,可是看到身边的一切,都能想起她。就连她离开了多少天,他都记得一清二楚,还是忘不了。他想也许一直到死去,他都没法忘掉。
忘不了的人不止陆瑾辰,还有赵言舟。
当赵言舟得知消息时,他像疯了一般,日夜兼程,从徐州赶到了汴州,看到榆树下周许的冢墓。
这一刻,他双膝一软,整个身子都跪倒在地,两只手攥成拳头,在泥土地上狠狠地捶打着,放声大哭起来,泪水滂沱而下。
见到此情此景,站在一旁的周通不禁潸然泪下。
“阿许,我不应该离开你,是我没护住你啊!阿许,阿许,阿许!”赵言舟一边捶打着地,一边嘶声哭喊着……
周许这一觉睡得特别沉,梦中,仿佛从遥远的天边传来一个声音,不停地在喊“阿许!阿许!阿许……”这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哀痛和悲伤。
她觉得眼皮很重,想睁眼却睁不开。过了片刻,试图再睁眼,眼前开始有点亮光,慢慢地终于睁开了眼睛。
虽然眼前很模糊,但周许记得那张熟悉的脸庞。
阿桃满脸庆幸地说:“小娘子,你终于醒了!你若再不醒来,我得回去禀告郎君了。”
周许费力坐直了身子,头脑里一片混沌,心里只想问,“我是誰?我在哪?”
她环顾四周,只见夕阳透过格子窗照进来,把屋里的一切都染上了金色。
看着屋里一排排熟悉的桌案,又看了看窗沿下啼叫的鸟儿,她不可置信地看着阿桃,“这里是学堂?”
婢女一脸奇怪地说:“是啊,小娘子怎么了?莫不是因为你今日在学堂上睡了整整一下午,睡糊涂了?”
“我睡了一下午?”周许疑惑地问,
阿桃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所以现在是哪年那月?”周许拉着她的手,紧张地问。
“大唐,二,二十三年,四月。”阿桃被她搞懵了。
“大唐二十三年……”周许想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大唐二十三年,她十五岁,四月,她还没去长安。
周许心里终于舒了一口气,原来这一切真的只是一个梦,她只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太好了!
阿桃一边收拾着书案上的书笔,一边埋怨:“小娘子今日下午睡得太沉,夫子喊了几次,我也叫你了,奈何你就是没醒,结果他气哄哄地走了。我看八成他要去郎君那里告状。”
周许挑了眉毛,轻笑着,“不用忧心,随他去吧。”
主仆两人坐在马车里,周许闭着眼睛,背靠着隐囊,仔细理了理头脑里纷乱的思绪。
“婢子听说,今日郎君从徐州回来!”阿桃眉眼弯弯地说。
周许点了点头。
约一盏茶后,马车停在了宣武节度府门口,门房的人快步进去通报。
阿桃扶着周许下了马车,还未进门,一个身着灰袍,身材魁梧、神采奕奕的男子快步迎出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我的阿许回来了,快让阿耶瞧瞧,一个月没见都瘦了。”
周许看着他慈爱的目光,瞥见他头顶的青丝,瞬间联想起梦里阿耶满头白发沧桑的模样,忍不住红了眼眶,“阿耶…”
周通笑着拍了拍周许的后背,安抚着,“阿耶给你带了很多礼物!快来看看!”
“这父女俩一见面,眼里就没有别人。”魏氏笑着打趣。
周许刚进门,就看到摆在桌子上的一堆零嘴。
周通笑道,“徐州的秘制蜂糕、小儿酥、羊角蜜、绿豆饼、麻叶、大芙蓉,只要能带的都给你买回来了。
“谢阿耶!”周许笑意晏晏。
看着她脸上灿烂的笑颜,周通小心翼翼地问:“阿许,还记得赵世伯家的二郎君吗?赵言舟,比你大三岁。”
周许心里一惊,梦里那个撕心裂肺地哭喊声仿佛还在她的耳边,她垂下眼眸,放下手里的绿豆糕,抿着嘴,连连点头。
周通称赞道:“几年不见,他如今不仅一表人才,相貌堂堂,为人还谦和。现在在武宁军中带兵,自己本身武艺不错,而且对调兵遣将,行兵布阵都很有一套。听说下半年还要下场考武举。”
周许瞬间抬头,眼神中闪烁着明亮的光芒,脸上的笑容徐徐绽放。
周通见她一脸欢喜的模样,微笑地说:“这次我们见面,他向我打听你,还惦记你过得好不好。我看他对你有意,你若愿意……”
不等周通说完,周许嘴唇一咧,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一张泛着红晕的脸庞上,顿时绽放出春花般灿烂的笑意,“我愿意,阿耶!如果是他,我很欢喜!”
魏氏和周通相视而笑,魏氏舒了口气,“我们和你赵世伯都有此意,赵言舟文武双全,赵世伯和你阿耶又是过命的交情,如果你嫁过去,他们肯定不会亏待你。眼下既然你们两个人对彼此都有意,那我和你阿耶就给你赵世伯去信了,让他早日找媒人上门提亲!”
周许羞涩一笑,脸颊上燃起了一层淡淡的红晕。这一次我不想再错过你了。
徐州,许泗节度使后院,赵言舟和父亲赵元正在书房讨论,派遣什么样的人担任侦察骑兵。
赵元毫不犹豫地说:“侦察兵肯定要选择勇武敢斗的士兵,并配给精良的兵器,这样更有胜算。”
赵言周舟摇了摇头,“如果侦察骑兵选派勇敢好斗的士兵,还配了上好的武器。那么他遇到敌军就可能会不自量力上前搏斗,倘若搏斗战死,便无人回来报信,我们便不知贼军来了,这样的侦察兵有什么用呢?我以为,应该派胆小又谨慎的士兵,并且给他们配少量的武器即可,这样他肯定会惜命,一有风吹草动,就会回来汇报,这才是我期望的侦察兵。”
赵元听了,哈哈大笑。他欣慰地看着眼前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拍了拍他的肩膀,称赞道:“不错,很有自己的一番见解。”
正说着,门房人来报,“宣武节度使派人送信过来。”
赵言舟眼前一亮,赵元看了他一眼,知子莫若父,轻笑着摇了摇头,“快请!”
孟霜亲自把魏氏写的信交给了赵元。
赵元拆开一看,嘴角上扬,“快,去叫你母亲过来。”
赵言舟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信上怎么说?”
“周家小娘子同意和你的婚事!快让你母亲找媒人上门说亲。”
顿时,赵言舟漆黑的眼眸里满是笑意,俊朗的脸上流出难以掩饰的喜悦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