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两个月
珑鹤最后还是没能顶住少年如看死物的眼神,磨磨蹭蹭地离开了。
楚映仪咬开面条上卧着的蛋。
熟度和甜度都处理得刚刚好,但还是耐不住她吃着自己碗里,仍然蠢蠢欲动地看着对面碗里。
十三奴全当没看见。
吃食于他而言就只是维持活着的必需品,但楚映仪不一样,甜了,咸了,腻了,差了,都能消磨完她本就没多少的食欲。
十三奴垂着眼,快速地将碗里生焦不定的粥全部咽下。
楚映仪没能尝到自己的手艺,看得出来有些遗憾,收回眼后面前多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竟还是常备了小金叶,取出几枚放到十三奴的手边。
雨还在下,窗外竹林摇晃。
十三奴盯着桌面刺眼的金叶,理智猛然回笼——是了,他们之间,一直以来也就是交易的关系而已。
她付钱。
他就用这张脸扮演她的执念。
楚映仪的身份,为什么就这么巧地刚好出现在了这里,他昨夜刺杀的侍郎之子和她又有什么样的关系……这些疑点从来都存在。
十三奴原本闲淡的目光重新变得冷硬,起身推回金叶。
刺啦。
半旧的木凳随着他起身,在地上猛地划出尖利的响声。
楚映仪闻声望去,就看见十三奴已然收回了手,就要离开。
姿容冷艳的少年郎一身看着布料寻常的玄衣,唯一堪称装饰的是腰间悬着的条绞了银丝的长鞭,勾勒得他腰细腿长。
衣领微开,露出里面修长漂亮的脖颈,和截细细缠绕的绷带,隐隐还能看到在渗血。
他却仿佛无知无觉,垂着漠然凌厉的一双漆黑眸,站在风雨交加的黑夜里回首,像只惑人而食的鬼魈,哑声:“不必。”
“救命的报酬,不日后自会奉——”
十三奴顿住。
楚映仪细长温暖的手指抓住了他的尾指。
她坐,他站,视野骤然就成了十三奴居高临下。
但十三奴低头看着女子从容闲岑,宛如看破一切的目光,又觉得赤身裸体般,毫无遮掩的被放在掌心把玩的是他。
哪有嫌弃到手钱财多的杀手的?
哪有孱弱到连喜怒都控制不住的赝品的?
楚映仪眸羽含笑,想法也跳跃,慢条斯理地单手摘了松挽长发的锦带。抓着十三奴僵冷的尾指,像是抓住了小兽凶猛叫嚣的脊骨,抚揉至也染上了自己的体温后,将两人手腕绑到了一起。
嗓音像窗外的春雨,疏懒缠绵。
“阿棠是觉得,之前逃出去了就算彻底自由了么。”
“之前赎身的五百两黄金,都还没能攒够呢。”
“阿棠如今又受了伤,拿什么来继续奉给我,偿还这次的救命之恩?”
又受了伤的潜台词,是他现在打不过她。
她若是不放人,若还是想把他囚禁住,他根本无力反抗。
明明说着念着的还是那个人的名字,却在同他锱铢计较。十三奴又想起了那片自己曾经在某次任务归途中,浮光掠影地看见过的那片月下的湖泊,看似多情,实质并无深情。
清楚地知道他就是他,永远不可能成为楚映仪心底的“阿棠”。
但如楚映仪所言。
十三奴沉默,他如今确实偿还不起。
“两个月。”
像是亲手剥开了狰狞的硬壳,露出里面软白可欺的果肉,楚映仪总热衷于得寸进尺,让十三奴没法拒绝她,“之后,这次的恩仇我们就一笔勾销。”
令江湖闻风丧胆的诛月楼血月,就这样被强制留在了本该是最危险之地的兵部侍郎府。
说是被强制留下来,不如说是被藏匿起来养伤。
珑鹤就算再谨记着自家主子“不受宠”的新身份,看着血月身上看似普通,实则寸尺寸金的轻云帛,以及当不要钱似的每日涂抹用的价值连城的霜银膏,都觉得大人这场局布得实在潦草。
能坚持到现在,全亏了血月是真的半点不懂邺陵官家穿衣用食的讲究。
而她的任务,本该是自小被捡回府,同主子相依为命的贴身侍女,引导血月忽略那些未及掩饰的纰漏。
现在也变得全无用武之地。
因为血月根本就没有去看那些纰漏。
他在意的,只有大人。
珑鹤后知后觉发现这点的时候,她已经被血月有意无意地,隔离在了楚映仪近身之外。
楚映仪比珑鹤更先看出十三奴的心思。但她只是近乎纵容,由着十三奴去碰她伪造的生活痕迹,无论是模仿着为她洗笔磨墨还是羹汤添茶,试图反驯服她。
——警惕心强又料峭的小兽,能这么温顺地甘愿被豢养,才是奇了。
楚映仪从不小觑十三奴,却还是看戏不嫌事大,偶尔还帮忙添把火,帮着十三奴去“驱离”开珑鹤。
珑鹤无奈。
她本就早慧沉稳,不然也不会被兄长放心送过来帮大人做事。
小姑娘这时还没品尝过情爱,似懂非懂地站在门外,看着墨衣孤拔眉目凌厉的少年,蹲在女子膝边,用半个时辰前还在厮杀的握刀的手,认真地将带回来的点心,按照花色摆放成好看的模样。
珑鹤有些朦胧的恍然:无力反抗是真的,不肯选择玉石俱焚,恐怕也是真的。
但大人已经有殿下了不是么。
楚映仪在小事上常心思惫懒,反倒没那么多的弯弯绕绕,只瞧着面前摆放好的玉露糕,杏仁酥,龙须糖,莲叶羹……
看出来这些都出自邺陵一家极有名气的老铺。
十三奴不是讲究吃食的人,喏,那次菡萏池见面,少年狼吞虎咽灰鼠的模样,还历历在目。
挑剔又讲究,不耐烦庖厨还要东西仔细摆盘才能有点食欲的,不巧是她本人。
不过要论喜爱。
仔细说来,反而是十三奴嗜甜些。
楚映仪没什么喜好食欲,便跟着多挑甜腻的吃。衔了枚杏仁酥含在齿间,又喂给十三奴枚,她拉起少年沾了碎屑的手指,用锦帕细细擦拭干净:“排了很久?”
十三奴咽下点心,思索只在瞬间,随即望进女子的眼:“没有。”
那否认太快太急切,生怕暴露了什么的似的,反而显得欲盖弥彰。
十三奴移开视线。
说好的两个月悄然将至,入夏了。
珑鹤反复确认血月不会伤害大人后,便干脆宿在了外院,僻静的院落内只住了楚映仪和十三奴。
十三奴却没有意想中的满意。
在伤势稍微好转后,他便又开始接起了任务。
少年又一次结束刺杀,血衣腥寒,无声地站在树下浓稠的黑夜里,出神地看着几步外烛火已然熄灭的寝屋,神色阴沉不定。
十三奴不掩饰厌恶珑鹤。
每每看着半大的少女,十三奴就会想到,楚映仪原来当初也曾如同捡走他一般,捡走过其他人,他并不特殊。
但看着楚映仪就这么轻易地放弃珑鹤。
十三奴又会想,自己会不会也被她一时兴起结束后,就这么轻易地丢弃。
可真是敏锐又多思。
楚映仪轻笑。
十三奴想得太过入神,也是在楚映仪身旁习惯了松懈,一时都没有发现楚映仪不知何时已经从未合紧的木门里走出,坐在了屋前石阶上,正饶有兴趣地望着他。
等十三奴回过神。
楚映仪一点一点敞开合拢的手掌:“阿棠。”
她掌心里明珠温润的光华,随着动作慢慢洒落。照亮了她臂弯里为十三奴备好的干净披风,她周身层层叠叠明艳柔软的裙摆,也照亮了满星无月的夜色里,两人间灰暗的路。
十三奴脑海中那些绷紧的纷杂考量和警惕,突就断了。
十三奴踏着星光珠华走近。
配刀落地,他半跪在楚映仪身前,接过递来的披风却没有用,而是转手搭在了她肩头,微微用力;另只瘦削的犹带着血腥煞气的指骨往下覆盖住明珠,长翎半阖,缓慢侧首。
很轻很凉的一个吻。
与吻截然相反的是少年半掩的睫羽下,幽深锋厉的眼。
……想占有。
想独自占有。
只剩下这样强烈而清晰的念头,在十三奴冷峻的表层之下拼命叫嚣,无法抑制,无法割舍。
甚至凌驾在了他一直以来的执念之上,那些支撑着他挣扎地活到现在的不甘、不解和怨恨。
第二日刚好是两月之期满,珑鹤大清早就发现血月离开了,大人近日为他买下的寸尺寸金的衣裳和多余的伤药,都未带走,只拿走了那枚大人寝屋内用来照明的夜明珠。
珑鹤清点完,问楚映仪:“大人,这些衣物怎么处理呢?”
虽然是寸尺寸金,但毕竟已经用过了,东宫和锦衣卫都不差这点钱财。
楚映仪沉吟了片刻:“放回小楚府吧。”
小楚府是楚映仪在宫外的私宅。
远在江湖的诛月楼,诸人很快就发现他们的右使变了。
竟然妄想脱离诛月楼!
诛月楼规矩想来森严毒辣,又是右使这样的位置,想要脱离几乎是条必死的路。不仅要熬过蚀骨剜心的酷刑,更要达成楼主吩咐下的最后条苛刻任务。
从百年前建楼起,成功脱离诛月楼的杀手也不过一人。
血月不可能不知道。
不少楼里人原本还是不信这消息,血月既往独来独往归独来独往,还是惜命的,出了名的楼主夫人养的一条打不死的疯狗。
但亲眼看到少年才执行完新任务回来,就走进刑堂,也不得不信了。
……十三奴受完重刑,被悬吊在腐烂潮湿的水牢里,已经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从昏死中醒来。
全身血肉淋漓,找不到一块好肉,血迹汗迹濡湿眉眼,视线模糊。
只死死攥紧掌心一枚不大的明珠。
仿佛是攥着自己唯一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