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还不松开
随手一碰就全是黏腻的血水。
楚映仪收回扶住十三奴的手,解下薄裘遮住他身上的伤。
接着无视那微弱的挣扎,她将十三奴大半的重量径直负在了自己身上,抱起衣着艳丽的少年缓慢朝回路走去。
回路飘着初春的残雪。
两人几次差点碰到巡逻的兵卫。
宽大的帷帽盖在少年头脸上,遮挡了细密的雪,也遮挡了旁人惊疑不定的视线。十三奴安静下来,尽量圈伏在女子怀里,将脸埋在她肩颈处。
细长瘦削的手指僵硬地紧握住明珠。
实在避不开,楚映仪便若无其事地跟偶遇的兵卫和家眷们解释道:“家妹不慎落水,身体不适,我先送她去休息。”
此时十三奴生于诛月长于江湖。
还不常接触邺陵官家,只知道传说中的娇气贵女们对名声十分看重,落水的借口意外的合宜。
连如此拙劣的局,都全然看不破。
看不到那些见到楚映仪的家眷和兵卫们,对她退避三舍和全力配合的模样。
于是他只觉得,这一幕和菡萏池初遇时何其相象。
大概是在楚映仪面前不止一次被看到濒死的孱弱模样,虱子多了不痒,少年这会儿明明浑身惫软无力,却觉得意外的坦然。
但残余的本能,还在提醒他,这样的坦然习惯对于一个刀口舔血的杀手,有多致命。
凭什么松懈的只有他?
十三奴眸色深了深,圈伏在楚映仪脖颈上的臂,不动声色地往里缩了半寸。
这点力道,不至于真的让人呼吸不畅。
但十三奴又在发什么疯?楚映仪抬眉,余光瞥到少年薄戾带刺的眸色,脚步不停,只淡淡道:“松手。”
十三奴未动,掀睫瞧了眼楚映仪,知道她现在是又变到了“非失忆的没事人”状态,重新垂下眼。
楚映仪见状也不再多说。
抱着少年弯弯绕绕走过几条阡陌小路后,她转身进了一个极普通的小院,就近踢开一间屋子。
是间半新不旧的女子闺房。
看得出来主人在家里应该不大受宠,摆放的陈设虽然五脏俱全,却都不够贵重。特别点的反而是靠窗处的书架上堆了半面墙的各色古书,旁边放置了一柄长剑。
锦衣卫办事效率奇高,加上本就是做这行的,凭空捏造一个身份出来再容易不过。
楚映仪将十三奴放置在黑暗中床榻上,腾出原本撑着少年腿弯的手来,抬手握住了少年细瘦的双腕——
固定到了床头。
下一刻,女子身上幽淡的冷香慢慢俯低,将少年层层包围。
十三奴瞬间瞠大了眼。
……还在越来越近。
太近了。
十三奴眼瞳一眨不眨,被握住的指骨在黑暗里不住蜷缩。
然而最后被落底的只是侧脸。
感受到微微发疼的脸,少年不敢置信地盯住楚映仪。
却只得到楚映仪收回捏揉了少年脸颊肉的手,轻描淡写的回视道:“还不松开?”
十三奴下意识松开些力道。
却随即就反应了过来。
随即楚映仪视野疏忽一暗,人已经被反扑到了榻上。
楚映仪的眼睛被十三奴模仿着她之前的动作覆盖住。
少年指骨瘦削冰凉,还携带着浓重的血腥味道,轻轻覆到眼睑上,像是覆了片染了霜的雪。
门外再次跑过一队巡查的兵卫。
火把和兵戟的影,透过纸糊的旧木门窗,陆离地照到墙上。
两人筋骨纠缠,俱都气息平稳。
楚映仪更是放松到堪称疏懒,几处命门由着十三奴压着,半点不挣扎动弹。
十三奴顿觉没趣。
少年侧开点压缚着女子的手脚,被伤势折磨得有些神思模糊的头,无意识地枕到了楚映仪手边,转眼便沉倦地睡了过去。
待十三奴昏睡过去后,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密的雨。
楚映仪起身,打开门,不意外地看到了曲廊前无声守候的心腹和东宫近卫。
锦衣卫心腹有眼力见地朝楚映仪无声见了礼,又朝身旁青年使了个眼色后,便退到了一边。
留东宫近卫首领凌坤,借着雨声和细雪的干扰,压低嗓音拱手作揖道:“大人。”
楚映仪:“凌侍卫。”
青年侍卫看着尚还完好的楚映仪,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面上有些无奈:“大人不该总是这样以身涉险。”
诛月楼的威名,他们东宫近卫不巧,早年间就见识过。
大人的功夫在邺陵虽也拔尖,却到底不是吃刀口舔血这碗饭的,单打独斗,根本敌不过全盛时期的血月。
要不是血月重伤,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她这般亲自涉险。
楚映仪应了:“喏。”
但很明显没听进去。
这不,血月本尊都还在大人背后的屋子里睡着呢,凌坤面上无奈更甚。
不过他也算是东宫的老人了,早年亓侬舟刚捡回来楚映仪的时候,就已经作为伴读跟在了亓侬舟身边,对楚映仪的脾性大致有数,不再惹人烦的规劝。
改为楚映仪的心腹捡空上前,给她汇报了些夜里血月刺杀兵部侍郎之子的收尾事宜。
“属下已经按无令调遣兵卫的罪名,将兵部侍郎暂时收押在了天牢。”
“随后侍郎的罪证整理好,便会呈上。”
“已经跟大夫人和诸位大臣及家眷们打过招呼,会配合大人演戏。”
“……只是血月太过敏锐,属下怕坏了大人的事,没敢在院落周边多放人,还请大人之后务必多加小心。”
楚映仪一一听过,必要的便给下指令。
等事情都交代下来天色已经不早,最后是关于亓侬舟的。
凌坤想起来就颇有些头疼,却碍于君臣,只能照实做,走远几步折了檐外积了薄雪的早春桃枝后返回,双手恭谨地呈给楚映仪:“聊赠美人一枝春——”
“殿下的原话。”
凌坤:“另外殿下在齐豫地界那边的行事已经有了眉目。还让凌转告大人,万事随心所欲即可,不必有任何的顾虑。”
大人做事本来就很随心所欲了,还特别嘱咐不要有任何的顾虑。
殿下这举简直就是在添乱!
翌日天光微明。
十三奴猛然睁开眼去要抓袖刀,却抓了空。
随即就后知后觉,感受到了浑身撕裂般的疼痛。
还因为动作急促牵扯到了伤口,少年顿时冷汗淋漓,眼前一阵大量失血后的晕眩,闭上眼,好半晌才缓过来,重新观察四处。
温润的月明珠光淌在灰蓝色的天色里,照亮床榻四周。
袖刀被放在了旁边桌案上。
他没死。
十三奴起身坐在床榻上低低喘息,捂着腰腹间仔细包扎过的伤口。
血肉模糊翻卷,几刻见骨的伤口已经又渗出血来。
十三奴冷笑。
却随即想到什么,少年脸上的冷笑淡去,沉着脸下床,随便捡了件旧衣换上,带上面具。走出门,二话不说就掐住门外坐在石阶上守着的小姑娘脖子,用力抵到墙上。
咳。
用力之下又有新的血沫往喉咙口涌。
十三奴漠着眼吞下,一双冷戾瞳子漆黑幽暗,嗓音如厉鬼嘶哑:“她呢?”
他还记得自己是临时接到了楼主夫人的暗令,要求刺杀邺陵的兵部侍郎。
邺陵位于天子脚下,本就严防死守,更何况还是在当朝的要臣府中。这本是个九死一生的任务,连十三奴都没有把握自己能活着走出来。
却没想到在最后关头……
楚映仪会及时出现。
十三奴想及自己昏睡过去前发生的事情,手指微微松了松,看着手下瑟缩的侍女装扮的半大少女,沙哑重复道:“她呢?”
这就是传说中的血月啊。
真是个粗鲁的家伙。
少女腹诽,虽然不知道大人又在玩什么,但不管怎样肯定是不能坏了大人兴致的。
于是珑鹤克制地收回了指间毒针,继续瑟缩着脸,抖声道:“小……小姐,去、去小厨房……准备吃的了。”
说着,珑鹤还不忘指了指小厨房的方向。
去准备吃的了。
她并没有丢下他。
十三奴幽暗的瞳子里戾气消退了大半。
身上倦痛的麻木感再次袭来,只是他戒备心极重,自然不可能在旁人面前显露,松开少女,就忍着伤势朝小厨房去。
不妨半大的少女刚还瞧着瑟缩不已,这会儿又胆子大的出奇,亦步亦趋地跟在了身后。
十三奴垂眼,紧了紧袖中的刃。
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楚映仪向来不喜欢他动她身边的人,当时在菡萏池,十三奴唯一次见她发怒,就是他差点伤了因为好奇猝然靠近的稚童。
檐外雨声淅沥,小厨房内烛火幽微。
楚映仪长发疏挽,支颐坐在小板凳上,裙裾不大在意地垂落在了烟灰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朝灶膛添柴火。
锅里熬着缀了红枣的小米粥。
淡黄、丹红,甜腻。
但火候控制得实在不好,等十三奴来,看到的就是粥一半都开始糊焦,另一半还看着夹生。
“阿棠,”楚映仪还有自己的道理了,嗓音如檐外的细雨,氤氲着散漫的慵懒,“粥养胃。”
那可不包括烧糊了的粥,珑鹤暗想。
不过他们锦衣卫营向来只许州官放火,他们大人金尊玉贵,肯亲自动手已经够让人感恩戴德了,谁敢挑剔?
珑鹤心偏得没边。
还有阿棠,不是殿下幼时被大人打趣时的小名么……说是取意人比海棠娇,珑鹤常听兄长和友人们说起这桩趣事。
她扒在门口好奇地盯着,手指还不忘暗暗放在身上的暗器上,只待血月稍有不对劲,便要动手。
没想到十三奴闻言,竟是平静地应了大人关于阿棠的称呼。
然后身姿料峭冷峻的少年,顶着一身伤,熟稔地躬身接走了女子手里的柴火,又将粥起锅,重新下了碗卧蛋的面条。
面条推到了起身落座的楚映仪手边。
十三奴接着去端略微焦糊了的小米红枣粥,动作间,薄长的漆黑凤目如刀,淡淡地瞥了一眼门口的珑鹤。
珑鹤恍惚,竟然觉得自己从中看出了被少年当成了“外人”的驱离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