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番外(下)
只是因为一则卦象显示的“生死无休”,苏幽姒就这样被带去了仙门。
也直到这时,苏家才知道他们之前以为只是“少有仙缘”的长子苏清庭,原来是仙门第一大宗的内门弟子!
但是苏清庭少时离家,亲缘极薄。
除了临走时苏清庭特意交代了苏家,要顾护母亲慕若浮,根本连块多余的联络石都没留下。苏家上下生出的心思,对于扶余这种庞然大物来说也完全不够看,久而久之后面自然就认命放弃了。
十日后,汝南仙门。
碍于卦象,苏幽姒入宗后,就被分到了与大尊元明歇居处相距甚远的留策峰,由峰主门下的二弟子沈筠代为教养。
沈筠脾性温润,哪怕多少知道些卦象的事情,除了偶尔想起来时会关注下苏幽姒的日常行迹,几乎待他如常。
结果就发现……
新来的师弟,实在孤僻冷清得不成样子。
让练剑就练剑,让修法就修法,一个月两个月的不会多嘴主动提半句要求,更别说是像宗中长老之前担忧的那样,借着卦象预示来搞事情了。
平日里除非必须,少年根本连留策峰都不踏出半步。如此连面都碰不上,还谈什么劫不劫的呢。
要不是随后发生的事情,沈筠无论如何也没法将他和大尊的死劫联系到一起。
还记得那一日扶余山上初雪,晨起入眼的便是满山银装素裹。
元明歇闭关结束,照例会去洗心台授道解惑三日。
美艳沉静的少年来得晚。
几乎是在第三日的傍晚他才姗姗而到,手里抱着新制的道袍,远远地站在一片乌压压地子弟背后,看得出来本没打算参加,只是临时被支使出来帮手的,也没有要靠近的意思。
沈筠站在元明歇身旁瞧着,提起的心顿时又放下,松了口气。
谁知道毫无预兆——
就在元明歇授道讲到快结束时,苏幽姒突然发了疯!
少年不管不顾地冲到最前,抽出才用神魂滋养出来的本命灵器,就要去刺杀元明歇,满脸满眼的,都欲要同归于尽的决绝!
同归于尽个什么啊。
两人间的差距,说是萤火之光怎敢与灼日比肩都算客气了,苏幽姒此举完全是不要命!
沈筠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着苏幽姒刺杀失败,然后被同在听道的掌事轻易重伤,吐出大口鲜血后跌跪在地。
峰主外出游历还没回来,大师姐传了信今夜会归……也不知道能不能拖到那个时候!
沈筠当机立断,赶紧下场,护到苏幽姒面前。
不管怎么说苏幽姒现在都是留策峰的人,绝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折在这里!
沈筠一面撑着掌事和四周弟子的压力,一面耐着性子,转头悄悄跟苏幽姒商量:“师弟,不管你现在有什么想法,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听师兄的,先服个软……”
留得青山在?
呵。
元明歇口中的道,中正孤直,根本就不是楚映仪的道。
她不是楚映仪!
但如果元明歇不是楚映仪……苏幽姒沉沉地闭上眼,艰难喘息,撑着手里的断剑踉跄站起。
再睁开眼,他看向元明歇的眼里,仍是满载的杀意,和沉沉浮浮的哀凄。
无法再忍受,无法再自欺,既然蛰伏下去也不会有祈求的结果。
那么折在这里,就是最好的结局。
沈筠靠得苏幽姒最近,看着少年强撑着站起朝元明大尊指剑,以及身上沉淀的死意,一时既心惊,又头疼、震怒。
“苏幽姒!”
青年修士压低嗓音,就差没出手直接将少年给摁下去了。
眼看着情况要拖不下去,他眼角余光却突然看见什么,骤然一亮,嗓音压抑不住的激动:“师姐。”
这一声立时叫停了意欲动手的掌事。
就见只剩余霞的山门入口处,缓缓出现了一个女子人影,身负巨剑,踏着霞光,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清晰,只瞧着不紧不慢的步伐,能看出主人的散漫和闲适。
留策峰那位,不是说孤身跑去打服这阵子为祸东海的千年妖蛟了么?
怎么回来的这么快!
看清女子身影的瞬间,周遭原本议论纷纭的弟子和随后赶来的长老等人,也骤然一静。
楚映仪这会儿,事实上也不是那么舒适。
这次妖蛟在为祸前,已经盘踞了东海百把年,早将东海炼成了它的大本营。和老妖怪在对方大本营打,哪怕有多注意,她的衣袖还是被海水和蛟龙的血水浸得湿漉漉的,黏糊在身上又重又腥。
往常门中弟子总会考虑到她的习惯,提前帮她备好换洗衣物。
这次人呢?
楚映仪径直走向人群最密集处,然后就看到了一个……熟的不能再熟的,熟人。
喏,看来还是没避开。
楚映仪这一刻也说不上是什么心情。
她接连完成了几个小世界后有些倦怠,便把积攒太多的假期理了理,出来散心。空降点是让系统随意抽的,却没想到好巧不巧的,抽到了个重置的小世界。
落地的那刻,楚映仪脑中,不由得就浮现出了一双快要被遗忘了的眼:
陷在湿漉漉的情潮里,对着她,近乎狼狈地仓促转开,濡湿的长发一缕一缕地黏在青年鬓角下巴上,艰涩地喃喃道:“……你恨我?”
最后是那双眼,无望地看着空荡荡山寺,绝望又哀凄的呢喃近乎不可闻,“可不可以,不要再那么讨厌阿姒”。
苏幽姒竟然至死都以为她在恨他。
哪有这么浓烈的爱恨呢。
只是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并不是后悔了就能当不存在而已。
楚映仪没打算再见任何旧人。
于是乎她在进入重置世界后,便一直留在扶余宗,这些年来有事没事捉捉妖欺欺魔,偶尔再醉卧人间尝尝美酒佳肴,也算惬意。
就是没料到她都这样了,还会碰到当年那只缠缠黏黏难以打发的花蛇。
沈筠哪里知道这些复杂的弯绕,只看到了苏幽姒突然的怔愣和……
手足无措?
前一刻还攥着断剑要和人玉石俱焚的美艳少年,慌张地丢掉了手里兵器。想要上前又不敢上前的模样,站在原地,望着慢慢走近的女子,细长秾丽的眼尾渐渐发红。
一点泪痣坠落。
楚映仪收回视线,神色如常,没再看苏幽姒,穿过自动让开的人群,走到元明歇和一应掌事、长老面前。
只作为留策峰首徒,本来她还不够格和这些人平起平坐。但多年以来连元明歇都无法看透的实力,又决定了她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宗中心照不宣的特例。
然后这个特例,这会儿连事情的前因后果都没问,楚映仪直接下定论道:“送去正法堂按规矩处置吧。”
沈筠闻言松了口气。
说是按规矩,谁不知道留策峰弟子向来护短,正法堂有所顾忌也会让步,苏幽姒的命起码是保住了。
就是担心师弟还会固执己见,不肯认错。想到这里,沈筠转身又要劝苏幽姒,却见少年已经不声不响地懈了脊骨,由着正法堂的弟子带走。
第二日,十三峰上大雪刚歇。
楚映仪散发起身,便感知到了洞府外残余的气息。她打开门,便见门口已经摆放好洗净的道袍,以及尚还余温的食盒。
院落中的落雪业都打扫。
系统幻化的半大少年咦了声,看清楚里面是姑苏特有的小梅杏酥。
楚映仪取出枚递给少年。
自任务开启以来,她完成度不高不低,走剧情基本随心,然而以少成多,留下的积分仍然很可观。
但空有积分,她却没有什么需要用到积分的执念,于是楚映仪便由着系统洒水似的洒着这些积分玩:先是换了类人的触觉,又换了痛觉,这次则是换了嗅觉和味觉,和她一起出来休假。
半大的虚拟少年咬着杏酥,悬腿坐到胖仙鹤身上,和仙鹤先一步起身。
在空中,山脚外眉鬓染霜的苏幽姒映入一系统一鹤的视野。
就看见容貌近妖、美色过人的少年正站在十三峰底的山路上,出神地仰首,看着头顶森木上一株枯死的藤萝缠枝。一双纤秾的眼尾还残余受罚时意外磕碰到的青紫,面色苍白。
要不要提醒楚映仪呢?
还不等系统纠结出个结果,楚映仪已经换了洗净的道袍出门。
她自己也衔了枚杏酥在嘴里,淡淡的清甜顿时唤醒了味蕾。
别说,味道还挺不错的,楚映仪微微诧异地扬了扬眉眼,随后踩着天边将起的朝霞,边走边挽起长发,朝山下走去。
今日排到了她授剑。
仙门崇尚实力不假,何况楚映仪脾性还不坏,素日里又愿意出手指点,自然备受年轻子弟的推崇。那日要不是给楚映仪送干净道袍的弟子临时有事,也轮不到苏幽姒来补缺。
于是乎授课台一大早就候满了宗门子弟。
旁人看不见系统,却能看见系统坐着的胖仙鹤,它一来就代表楚映仪随后就到。
众人看着眼神中不禁露出些兴奋。
自然也有吃瓜的心思的在。
扶余宗宗风疏从清朗,讲究因材施教,并不过分约束子弟的个性。昨日苏幽姒不要命的剑指大尊虽然有些冒犯,但当时在场的弟子更多的还是震惊于少年的初生牛犊不怕虎。
至于少年在楚映仪出现后的骤然失态和顺从,只要不眼瞎,基本都能看出点什么。
何况仙门中人,下山济世极为常见。像楚映仪这般,一年里恐怕七八个月都在凡世捉妖除魔,某次不经意间用了藤萝妖的身份种下孽缘,也完全不是不可能。
不少闲人全靠脑补,结合苏幽姒那张放在仙门都过于惑人的容貌,就脑补出了一场惊世的虐恋。
而这场虐恋中,苏幽姒自然是那位被仙人无辜遗忘的小可怜。
但这位“小可怜”……
这次却没有如他们所想的,抓住楚映仪授课这样光明正大的机会,接近她。
苏幽姒没有出现。
不仅如此,明明两人都是留策峰弟子;明明从此后楚映仪每次回山,无论多晚,院落前都必定会有盏候着的明灯,然后翌日晨起,门口都会摆放上已经洗晒干净的道袍、以及从无重样的热腾小食。
苏幽姒都未曾在她面前出现过。
沈筠多少也听到了些风声,生出担忧。
要知道扶余宗虽然以剑修为主,而剑修向来快意恩仇,并不视爱恨为洪水猛兽,宗内甚至出过好几位以情爱悟道、衍生大爱福泽苍生的骄子。
但若过于耽溺,恐也会徒生心魔。
沈筠犹豫地前往苏幽姒独居的屋舍,本意是开导少年切莫执念。
不想在路上遇到了苏清庭。
两人本就是好友,不然苏清庭带苏幽姒到宗内,也不会放心地交到沈筠手上。而苏清庭比沈筠知道的还要更多,早两年母亲慕若浮在寄来的家书中,就提到过苏幽姒的异常。
姑苏城。
藤萝妖。
真这么巧,刚好会是楚映仪么?
沈筠不是第一次来,却还是在走进院落的瞬间,蓦然顿了住。
满院摆设极其简单冷清,然而与其截然相反的是满院精美的花灯,被用心地保存在檐台下,没点燃,在夜色里轻轻摇晃。
而屋内油灯下,美色嚣张的少年像是敛去了全部锋芒,正安静地垂着眉,仔细地在新制的道袍内侧不起眼处,用细长的绯线绣上一个小小的“仪”字。
沈筠沉默。
原先他以为苏幽姒的表现,或许只是格外的追崇和濡慕楚映仪而已的侥幸破灭。
这时候身旁却突然传来声急促的踹门声。
碰!
然后就在沈筠的目瞪口呆中,苏清庭踹门而入,朝苏幽姒举起一只带血的藤萝枯枝,满眼沉痛地沙哑道:“出事了。”
苏幽姒下意识攥紧手里的针,连针尖刺穿了手掌都无知无觉。
他像是没看懂没听懂般,只死死地盯着苏清庭手里的枯枝。
出事了?
什么出事了?
楚映仪出事了……为什么。
少年沾血的手掌按压着胸口,漆黑的瞳孔急剧收缩,为什么他明明已经半点不敢再靠近她分毫,唯恐自己的靠近会为她带来灾难,却还是这样。
他不能接受!
沈筠后知后觉,察觉到苏清庭的意图。
看着苏幽姒的反应感到不忍,沈筠就要阻止,却被苏清庭不声不响地拦住,眼睁睁看着苏幽姒慌不择路地被友人引到了歧路。
说是歧路,其实距离楚映仪这次的任务地点极近,就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被直接丢进了老妖蛛的洞穴而已。
待到苏幽姒撕开移位符消失在眼前,苏清庭就抓了抓头发,颇惆怅地后靠着桌椅,对着沈筠求证。
“我只说了出事了,没说是楚映仪出事是吧。”
“老妖出事也是出事。”
“别说有楚映仪在附近,苏幽姒想出事也难。”苏清庭说着说着,自己都要信了,“所以我真是出于好心,没有半点应和大家看乐子不嫌事大的心情。”
话外意思,楚映仪要是敢回来收拾他,他就拉着大家和他一起共沉沦!
花开两枝。
另一边,楚映仪少有地被路上的琐事绊住,到达老蛛妖藏身的鬼哭林的时候,就看见里面已经一片狼藉。
烧毁的符箓,血腥,甚至是禁术的气息弥漫在林中,透着一股不详的意味。
她神色正了正,丢开手里的风灯,负着长剑迅速向里掠去。
穿梭过一层层暗处横生的茂密荆棘以及枝叶后,终于视线豁然开朗。
就看到圆月银辉洒落的深嶂中心,草木皆断,血水、蛛丝淋漓,一头巨大的蛛妖尸体仰倒在地。
而蛛妖死去多时的尸体上隆起的腹部,正在一起一落的蠕动。
鬼哭林,圆月,蠕动的妖尸,这场景诡异渗人至极。
楚映仪并无恐惧,只还是放轻了步伐,慢慢走近。终于站定在旁后,她才看清楚这哪里是尸体在蠕动,明明是蛛妖身上正跪伏着一个已经看不出人形的怪物,在疯狂地徒手翻挖它隆起的腹部上的血肉。
……你有没有遇到过一个人。
哪怕你不清他的脸,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但只要他在那里,你就知道一定是他。
楚映仪在山门前看到苏幽姒的第一眼,就知道他是重生了。
如今看着面前浑身缠满蛛丝和腥臭味,双手血肉模糊的怪物,她平静出声道:“苏幽姒。”
苏幽姒动作猛然一停。
他僵硬地转身,就看清了面前清婉明净的女子,又从她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白发红眸,满身血污的怪物模样……
少年浑身发抖。
但就是这样,他也还是在踉跄地往后退,只是很快身上缠缚满了的细韧蛛丝,就将他拦住,让他无法再退一步,最后只能无力地跌跪在地。
楚映仪偏偏这时候动了,踏上妖尸,在朝他走近。
苏幽姒赤红压低的眼睛里,映落血污脏了女子鞋衣的模样,喉咙口压抑地溢出呜咽。
不要再靠近了,不要再靠近了。
脏。
苏幽姒还想往后退,不愿意让楚映仪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更加宁死也不愿意自己身上的脏污和厄运再次沾染到她的身上。
于是乎开始不顾一切地用手去撕、用牙去咬身上缠绕的蛛丝。
但能惊动楚映仪出手的老蛛妖是何等的修行,吐出的蛛丝怎么能让少年如今强弩之末的状态,轻易折断?
除了将自己弄得更加遍体鳞伤毫无改变。
禁术的反噬和蛛丝上携带的毒素,后一步传遍四肢百骸,苏幽姒强忍不住,佝偻着腰呕出大口大口的鲜血。
眼前视线逐渐模糊。
痛极绝望极了的心神却不知为何,在这一刻,清醒极了。
苏幽姒看着女子走过狼藉腥乱的血肉,站到了他面前,抽出身后长剑,斩断了他身上的蛛丝。
楚映仪将人带下妖尸,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将白净的腕骨,放到了少年因为剧痛咬破的唇前。
想到来鬼哭林前,偶然听到的关于苏幽姒这一世在姑苏城的过去。
楚映仪少有的耐着性子道:“痛了就咬,别哭了。”
话落。
楚映仪果见苏幽姒听话地低下了头颅,将牙齿磕到了她的腕骨上。
却没有任何想象中的疼痛。
……苏幽姒明明痛得发抖,张开嘴,在楚映仪腕上咬下,却只落进半个几不可见的浅浅牙印。
随即只见少年克制地侧过脸,迟疑半晌,还在牙印旁轻轻地落下一吻。
像是有羽毛滑过。
楚映仪心里动了动,突然伸出手,摸了摸少年眼尾的泪痣。
苏幽姒一直都知道楚映仪喜欢他这张皮相和眼尾的泪痣,见状仰了仰颈,将侧脸更深的贴进她的掌心,方便她的动作。
楚映仪摩挲着苏幽姒眼尾的泪痣,看着少年狼狈单薄的模样,有些走神。
有一说一,前世那样的结局,也不乏她纵容和推波助澜的功劳。没想过重来一次,在明知道结局惨烈的情况下,苏幽姒还是会追来。
不过这些其实都不重要就是了。
重要的在于……楚映仪俯下身,阖住幽深的眸,冰冷的唇色似眷恋更似轻佻地,突然碰了碰少年眼尾的泪痣。
这副皮囊哭起来我见犹怜的模样,实在还是让她忍不住心猿意马。
所以,还是不做人了吧。
这样想着,楚映仪睁开眼,就看见少年再忍不住,用仿佛要耗尽余生的力道,仰身紧紧地抱住了她。那张极艳的脸,无声地垂落在她身前陆离的光影里,嶙峋的背脊不住发颤,晶莹温热的泪珠子滚落,打湿了她的衣襟。
“如果有来世,可不可以,不要再那么讨厌阿姒?”
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