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番外(上)
嗬。
苏幽姒猛地挣出水面,湿漉漉伏在救人的护卫肩膀上,闭着眼艰难喘息,忍受着因为长时间憋闷在水中而轰隆的耳鸣。
好半晌才缓过劲来。
察觉到什么,他用力推开还欲搀扶的人,摇摇晃晃在池塘淤泥中站稳。睁开眼快速地逡巡身处的境地……
结果蓦然愣在原地。
池堤边错落的新柳枝条柔嫩,姹紫嫣红的桃杏掩映在熟悉又陌生的红砖绿瓦中。
这是,幼年时候的苏府。
苏幽姒僵硬着脖子,低头看向水面。
幽绿的漂浮着藻荇的水面上倒影清晰,映出半大少年一张颜色已见薄姝秾丽的脸。
轰隆的耳鸣终于消退,苏幽姒这才听清楚岸边的吵闹声,有奴仆慌张地呼喊,有奶娘跪在地上哭天抢地,还有……同样还是半大少年模样的苏行则,顶着脸上的巴掌和身旁年轻妇人的推搡,咬牙错开眼将视线落在脚上,站在池塘边,死活不肯认错。
久远的记忆一帧帧复苏。
苏幽姒想起来,这是他的九岁。
因为苏行则不肯将他先看上的宝物拱手相让,他便特意约了人去人来人往的观赏湖,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苏行则推下了池塘。
却一时低估了早春湖水的寒冷。
偷学的水性半点没派上用场,苏幽姒憋了个半死才被护卫救上岸。
随后宝物自然是被苏行则的姨娘乖乖送上了。
但苏幽姒因着险些被淹死的后怕,已经不满足于强占宝物了,还硬生生磨着大夫人慕容浮不得不出面,重罚了苏行则,将他禁足了足足大半年。
而现在……
苏幽姒湿漉漉地站在淤泥中央,咬破了唇角,整个人战栗不已。死死盯着湖面的细长眉眼越来越红,突然毫无预兆地落下了泪。
护卫:!
这位刻薄的小祖宗这是想玩票大的,直接逼死苏行则不成?!
不等池里池岸众人惊惧犹疑,苏幽姒已经动了。
细胳膊细腿的少年不顾一切地爬上岸就朝府外冲,披头散发,状似疯魔。
护卫不敢强硬拦截,其他人拦不住,竟是硬生生让他跑到了门口。
然后碰到了正巧回府的家主苏守俭。
男人神色冷淡,外猎刚归,正由着大夫人慕若浮带人取下身后长弓,仿佛没看见少年狼狈疯魔的样子,只抬眼,朝刚追来的管家问道:“发生了何事?”
管家为难地看了一眼遇到家主后陡然安静下来的少年,略有迟疑,不及开口多说什么,就被少年接过话头。
“是姒儿贪玩,不小心掉进了池塘。结果突然听到父亲要到家了的消息,一时没忍住……”
苏幽姒面色被冻得青紫,浑身粘满污泥,指尖死死掐进掌心,仰首看向苏守俭的眸眼里,却满是一如既往的濡慕,和情景之下掩饰不住的羞赧。
苏守俭看不出信了没有。
慕若浮是诧异的。
年轻的妇人看着随后追赶来的苏行则和他娘,大概能猜到发生了什么,只是不明白苏幽姒这次怎么会这么轻拿轻放?
后面令人不解的事情更多了。
虽然苏幽姒说了是他自己“不小心”掉进去的,但鉴于少年以往恶劣的本性,苏行则娘亲还是不放心,翌日就嗫喏地带着苏行则和宝物上门赔礼道歉。
结果进门就看见,苍白的少年出神地抱膝坐在台阶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说是宝物,其实不过是块相传带了点儿仙门灵气的石头。
苏幽姒如今根本看不上眼,慢吞吞地移开视线。
有苏守俭在,他不敢随意地表现出异常,让苏守俭注意到楚映仪。
姑苏城有大妖的消息传出来,也还在四年后。
还有四年。
苏幽姒抱膝垂首,耐着性子听完姨娘唠叨完,挥手就想让人滚,然而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客套了两句,表明真没兴趣秋后算账后,才将人送走。
刻薄,阴毒,自私自利,心比天高。
旁人如何看他,苏幽姒怎么可能不知道,只是他既往做事从来不择手段,不在乎旁人的看法。
但如果,她也不喜欢呢?
后来众人就发现了。
小小年纪就昳丽刻薄得像他那个惑人的娘亲般的少年,像是突然变了个人。不仅捡起了从前嗤之以鼻的礼仪,还开始整天没日没夜地练剑,再没找过其他人麻烦。
一晃四年过去。
嘉庆十三年,姑苏城,大雪封山。
山路本就难走,加上近年来山寺的落寞,已经少有香客冒着风雪来参拜。偏偏这日山门外,天还没亮,就来了个生得貌若好女的少年,鸦黑的长发,细长妖媚的眉眼,眼尾一点泪痣将坠未坠,漂亮得雌雄莫辨。
只为求见传说中的大妖。
大妖?
留守的三俩僧人看着眼前满身压抑不住愉悦和期待,语气笃定的少年,面面相觑,迟疑道:“施主莫不是听错了地方,小寺从来没听说有大妖出现过。”
什么叫……
从来没听说有大妖出现过?
苏幽姒听不懂似的,将僧人说的话翻来覆去地重复。
起初还只是满眼迷惑茫然,后来慢慢变得暴躁,连大清早反复调试到最好的姿态都顾不上,神经质似地在石阶前踱步,一个劲儿地将华贵衣袖遮掩下的手腕抓挠得血迹淋漓。
还是有僧人看不过去,走上去抓住苏幽姒的手才阻止了他继续自残般的动作。
却被少年猛然反握住。
苏幽姒抓紧僧人衣袍,眼神又亮又深幽,用着种仿佛正抓紧最后一根稻草,又仿佛随时都会沉溺到深渊。
少年语调沙哑,小心翼翼又有点委屈地仰首问道:“是不是她还在生我的气?”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我会等她气消。”
少年喃喃地自言自语,然后不等僧人反应过来,已经冒着风雪独自朝山下走去。
再看到貌美的少年是在三天后。
滴水成冰的天气,他却穿着一件夏时的旧衣裙,赤着冻得通红的细瘦足踝,身上除了脸没有块好肉。跪在积雪的石阶上,一步一磕头地上山,然后长跪在寺庙门口,摇摇欲坠不肯离去。
僧人瞧着愁得头秃。
僧人苦口婆心地劝离道:“施主,小寺真的没有你口中的藤萝妖。不信你可以自己看,这满山上下,可找得到一株藤萝?”
如今天寒地冻的,别说山寺,连整个姑苏城恐怕都找不出一株藤萝,更别说藤萝妖了。
但少年就是听不进劝,再发疯般找遍了满山满寺都没找到藤萝后,翌日又单薄地穿着女子夏裙,顶着和前日一般无二的伤势,一步一叩首地来到了山门外。
然后木着一双黑黝黝的瞳子,沉默地跪在风雪里。
直到昏死过去栽进雪堆中,被远远守在一旁的护卫带走。
然后过个几天,少年又顶着相同的衣裙和伤势叩首而来。
留守的僧人看得心生不忍,只是也没法凭空变出一个少年想要的大妖啊,只能规劝少年放下执念。
放下?
苏幽姒累极倦极痛极,跪在风雪石阶前看着一成不变的寺门,神思混沌麻木。闻言只觉得好笑,也确实笑出了声来。
笑声却嘶哑绝望,更甚杜鹃啼血。
哈哈哈,他们让他放下!
苏幽姒满目赤红,隐隐癫狂,尖细的指骨几乎要将渗血的手腕掐断!
哈哈哈原本以为是上天怜悯,让他重活一世不再重蹈覆辙。却不想徒留四年,只是又一层地狱的开始,这次连他们相遇的机会都要剥夺得彻底!
如果连相遇都不曾……
苏幽姒苍怆的笑声不知何时已经止住,然后再支撑不住地跌倒在地。蜷缩着,目光怔愣地凝视头顶上苍蓝高远的天穹,看雪花一片一片飘落。
如果楚映仪从来都没遇到苏幽姒,就算苏幽姒再自欺欺人,也不得不承认,其实那才是最好的结局。
她会永远都是扶余宗高高在上的大尊。
受仙门供奉敬重,长乐久安。
而她所有的不好,所有的污点,都是他带来的。
所以此生不再相遇……其实也好。
在苏幽姒癫狂发笑的时候,苏家的护卫和寺中僧人就已经看得不知所措。却还没等他们纠结出个说法来,苏幽姒又自己安静了下来。
专职保护苏幽姒的护卫以往几年也见过这种情况,但这次的安静,同之前少年时不时出现的出神和沉默又不同,是死寂的。
他们看着蜷缩在地的少年。
苍白的侧脸沉在雪水里,乌发漆眸,本该艳绝,此时无端联想到的,却是——
花开荼靡已至凋零。
原本被寄予厚望的苏家私生子苏幽姒,在去了趟姑苏城后回到府中就一病不起。苏家家主得知消息后,派了府中高价供养的修士出手,也除了苏幽姒口中并不存在的“大妖”外一无所获。
苏幽姒很快失宠。
在这种盘根错节的家族里,没有利用价值就是原罪,苏幽姒从小就眼看着母亲的悲剧长大,明白这个道理,于是不择手段地往上爬。
现在这种下场真发生了。
苏幽姒冷眼看着院落里摆设越来越少,奴仆越来越敷衍,却只觉得无趣。
他拖着病体,也不求诊,只将最后点值钱的物什典当了,买了宣纸和彩绳,一日日地囿在屋中安静地制作灯笼。
转眼又是一年。
除夕大节,苏府今年似乎比往年都要热闹些,正院张灯结彩,歌舞喧嚣。
而芜荑院像是被人遗忘了般,没有半点喜色不说,连厨房迟迟送来的也只有一碗半凉的剩菜。
苏行则抽空过来。刚好看到的就是厨房送来残羹冷炙,立马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等送菜的仆从唯唯诺诺地应下,他才进屋,看着烛火下苍白艳丽的人欲言又止。
苏幽姒连眼都没抬,冷冷道:“滚。”
苏行则闻言却反而松了口气似的,自顾自坐到桌子一边,不敢碰苏幽姒的花灯,就扶着下颌单瞧着,笑道:“不装了?我就说人怎么可能突然变性。”
“明明小时候那么坏来着,半点看不得人好。有一次……”
苏行则碎碎念叨起往事,直到过了子夜,才起身离开。
等苏行则走远,苏幽姒放下手中刚制完的花灯,捂着嘴压抑地咳嗽起来。只是没咳几声,他眸色突然冷了下来,抬眸看向手边的窗柩:“谁?”
一身道服的清俊年轻人,讪讪地走出窗口阴影,来到屋门口:“抱歉,我途径此地看到花灯——”
苏幽姒打断他,还是那个字:“滚。”
满院的花灯的确极美,但苏清庭特意绕远来路过芜荑院,自然不单是为了花灯。
他顾左右而言他:“看得出来很用心。”
“对了,吃过了么?”说着,苏清庭就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一碗热腾腾的元宵,放到少年手边,“守夜怎么能没有元宵呢?”
说着青年话题转移得极快,语气又仿佛漫不经心:“喏,你这么糟蹋自己,是因为藤萝妖么?”
听到藤萝妖三个字,苏幽姒眼睫动了动,却没抬首,重复道:“滚出去。”
苏清庭颔首:“原来还真是这样。”
苏幽姒指尖缩紧,看向苏清庭,语气冷清艰涩:“不是。”
“我的生死,与谁都没有关系。”
苏清庭闻言继续颔首,然后重重地叹了口气道:“我们也想这样,但事实偏偏就是卦象显示,你是大尊的死劫。”
“最重要的是,”苏清庭神色不变,只语气郑重了点,“此劫,生死无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