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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姑苏城(大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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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苏城。

    又是一年冬,明明还在晌午,长街巷道里就已经看不见多少行人。零星滞留着企图再捡点儿生意的摊贩,也纷纷在渐起的细雪中收拾了行当,支起伞急匆匆归家。

    这波归家潮里,却唯独一位不知何时出现的素衣修士,在无遮无掩地逆着人群行走。

    他容色太艳,尽管长发灰白也无损其摄人的美貌,偏偏衣衫单薄,引得经过的好些路人都没忍住多瞧了几眼。只随即就迫于他身上若有若无的冰寒和沉寂而避开了视线。

    苏幽姒走在熟悉又陌生的街道上。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走过楚映仪当年走过的路。

    楚虞安命理特殊,出生时就曾引来群魔环饲,楚映仪留下的本命剑旌桐遇强则强,能震慑住大部分的邪祟,却无法斩灭所有宵小的觊觎。

    于是苏幽姒只能咬牙继续活下去。

    这些年来他不敢看、不敢听也不敢碰任何与楚映仪有关的东西,唯恐受不住,连护着她最后的血脉长大都做不到。如今却像是宿命般,在故事的结局又回到了他们相遇的起点。

    他等不到她。

    却终于可以去陪她。

    想到这里,苏幽姒死气沉沉的眼睛里,浅淡地活泛出一点儿可堪愉悦的笑意。

    雪很快下得大了,鹅毛般簌簌飘洒。

    苍青色的石板和瓦檐,不多久就积了一层厚厚的雪,距离约定的换人时间还有余剩,苏幽姒循着记忆穿过大半个城的风雪,最后停步在姑苏当年最大的白事商铺地址前。

    不想,物是人非还能用在这处。

    曾经遭邻里避讳不已的高楼宅院如今被修葺成了书院,里面正传出“人之初,性本善”的朗朗读书声,间或混杂着孩童清脆的笑声。

    苏幽姒愣住,眼里短暂的光倏地,就灭了。

    然而不及他转身,眼前的大门突然被打开了。

    门口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年一身锦绣华服,玉白的颈陷在软实的裘领里,曲腿半倚门庭,也不仔细看人,就动作熟稔地丢出张名笺。

    楚千岁侧身让开,眉目不耐烦极了:“下一个。”

    没头没尾的丢下句话,少年就要离开,结果刚提脚,突然想到什么,又认命似的折回来。眼看着他就打算要直接冲进飞雪里,被后脚紧赶慢赶来的织娘连忙拉住。

    “少爷!”

    年长的妇人递上油纸伞,也不苦口婆心了,直接搬出大杀器,“淋了雪,夫人会担心的。”

    那女人会担心他?

    楚千岁信了织娘的邪!

    心底腹诽不已,但楚千岁还是不情不愿地接过了伞,才出门去给楚映仪买酥生里新出的酒梅板栗糕。

    楚千岁走后,织娘才认真看向门口的人。

    看清楚明显是位修士后,她少不得一惊,只随即就释然了。

    现在的主人家二十年前搬来姑苏,夫人虽然看起来和凡人无二,甚至身子骨比常人还要弱些,始终没有变化的相貌却是骗不了人的。更别说继承了夫人禀赋的少爷,小小年纪时就已经能够横扫姑苏大街小巷,上房揭瓦。

    咳。

    扯远了。

    织娘回过神,就看见青年还身影单薄地立在风雪里,失神地盯着手中的笺。出色的容貌打眼极了,脸上明明少有表情,却又像是……悲戚得随时都会落下泪来。

    活生生像被谁糟蹋了后无情抛弃似的。

    织娘不恰当地想到。

    她过往哪里见过这等仗势。

    本以为苏幽姒也是同之前来取笺的那些公子哥一样,是对夫人心有所想,所以趁着府上招书童的机会,打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主意呢。

    不曾想只是乌龙。

    看样子还是刚从外地赶来姑苏的,什么都不知道。

    于是织娘斟酌着,小心朝苏幽姒开口解释道:“夫人前些日子闹爆竹时不慎伤了眼,大夫说需要休养好几月。这才向外招个书童帮忙处理府中杂事。公子也是来应招的么?”

    苏幽姒听了并不入耳,只怔怔地盯着手中笺。

    青白色的竹笺制作得精致素雅,上方用沉香墨细细地书了几个簪花小字:三十四。

    “我为你卜了一卦。”

    恍惚中,苏幽姒像是又看见了婉软素净的女子,窝靠在花枝编织的秋千里,身后高远的天穹蔚蓝明透,她锦布覆眼,笑意岑岑地递给他签筒,“选一支。”

    “上上笺,余世无忧。”

    “上上笺,万事遂顺。”

    “上上笺,仙途坦畅。”

    “上上笺,得偿所愿。”

    “上上笺,平安喜乐。”

    ……苏幽姒无力地闭上眼,指尖发抖地将笺按到心口。

    宅院内。

    腊梅遒劲的枝干也积了雪。

    咻。

    一记雪炮毫无预兆地从梅根底飞出,直直朝廊阶方向去。

    楚映仪坐在廊阶下的软榻里,瓦檐处悬挂的铜铃在风雪里清脆作响。她锦布覆眼,手边是新鲜堆积的雪球,闻声头也不抬,同样捏了块雪抛出。

    碰。

    两记雪炮准确相撞,散回了雪花。

    一举偷袭不成,梅树下几个下了启蒙课后还躲着没走的团子,顿时“哎呀”一声,满心懊恼地从雪堆里爬出。随后三俩下把才搬来的雪堆又从她手边搬走,围坐到她脚边。

    团子们不明觉厉地捧着脸冒星星眼。

    “夫子怎么就这么厉害啊。”

    “我什么时候也能像夫子这么厉害就好了。”

    “像我这么厉害?”楚映仪以手代眼,在看新得手的残籍。闻言像是好好思索了一番,然后在众团子的期待中,将新出炉的桂花糕分给他们,慢悠悠道,“那没机会了。”

    小肉团子们咬得腮帮子鼓起:“……”

    不像其他夫子遇到这个问题,每每都回复他们长大了就好了,会变厉害的。

    新夫子太过分了,每次都说大实话。但被打击习惯,他们也不觉得气馁了,反正连千岁哥哥这么能打,都一样被夫子欺负嘿嘿。

    小团子们还记得新夫子身体不好,临走前掖衣角的掖衣角,再次擦她手边残雪的擦雪,又学小大人的模样重新添了炭火,才步步三回首,满怀不放心地回家了。

    院中一时只剩下楚映仪。

    她神色不变,翻过一页书:“出来吧。”

    楚虞安满眼复杂的现身。

    楚映仪没死的消息既是机密,又不是机密。

    知道的人其实不少,比如扶余掌门,比如仙门各大宗门的掌事。他们在当年楚映仪殉道的最后关头,齐力拼着耗伤半身修为的代价,勉强将仙骨尽毁的楚映仪救下。

    却极有默契地谁都没说。

    连楚虞安都不知道。

    若非前日里的惊鸿一瞥,他们是不是打算直接瞒她到死?

    楚虞安跪坐到楚映仪身旁,就着旁边的小炉煮水烹茶,眼里的复杂沉淀下去,说不上质疑或者不满。

    她们因果已断,楚映仪做任何决定都是她的自由。

    当年楚虞安闭关失败,加上恢复了前世作为元明歇时被负的记忆,险些走火入魔、神魂俱灭。

    是楚映仪将她魂魄救下,附在了株藤萝枝上,用山寺香火养着,然后用自己的真身替她重走了这么一遭。

    又在后面,用苏幽姒的血肉筋骨为她重塑转世。

    她才有了如今道心归一,修成大道的机会。

    如今反而是楚虞安多事,引来了苏幽姒。

    想到这里,楚虞安为楚映仪满上茶,正要道歉,就被恰巧给楚千岁送完伞回来的织娘打断了。

    有客人在,织娘本不好打扰的,但妇人见不得楚映仪久坐在风口,还是过来催促。附在楚映仪耳边小声叹息道:“夫人,您身子弱,怎的还总学不会多顾惜顾惜自个儿。”

    收拾起坐的时候,又顺道三两句唠叨了才碰见的闲事。

    “刚刚有位容貌极好的修士路过,被少爷误以为也是来应招的,发了名笺。”

    “这么大的风雪也没打把伞。”

    “不知为何……瞧着总觉得蛮可怜的。可惜奴家就去拿碗热汤和备伞的功夫,他就离开了。”

    织娘不知道自己口中的修士是谁,楚虞安却是明白的。

    楚映仪也猜到了:“苏幽姒?”

    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楚映仪手里捧着茶盏,神色氤氲在热雾里。尽管看不清晰,也能感知到其中的松弛和淡然,像是这个名字所代表的意义,和街上随处可见的传言里的张三李四没大区别。

    楚虞安现在知道自己怎么会多事知会苏幽姒一声了。

    确实有点可恨……又可怜。

    一个分明早已忘怀;另一个却还在画地为牢,死死抓着那点虚妄的过去不肯放手,苦苦支撑。

    而因为这画地为牢,苏幽姒将自己困死在了咫尺之地,半点不多想,半点不多碰,也就没能领会楚虞安的意图。

    还真是,天意弄人。

    楚映仪失笑:“安安怎么来我这儿总是叹气。”

    亲昵肉麻的称呼简直不要太顺口。只是连楚虞安都摸不准楚映仪的真实年岁,只能由着她将辈分越过去,没好气地咽下一杯茶。随即同楚映仪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

    说到楚千岁。

    楚映仪没否认楚虞安的猜测。

    少年就是当年的魔胎,被楚映仪剥离苏幽姒腹中后便焉焉地跟在了她身边,同楚映仪一同承受了殉道的重创后,沉睡了几载才缓过劲来,以至于比后来才借苏幽姒的孕育出生的楚虞安小了不少。

    楚映仪会留下它的原因无他,就是看在它还没来得及出世作恶的份上。

    魇魔之乱是天道法则运行的产物,无论魔胎是否孕育降生,魔气升腾下结果都一样,借个更好打发的名头而已。

    说这些的时候楚映仪神色间含着笑意,嗓音却透着淡漠。

    颇有些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意味。

    楚虞安默默地再咽下一口茶,努力不被楚映仪的离经叛道给带偏。

    但不得不说,悄然而至的暮色里,楚虞安望着面前算得上两世以来唯一知己的人,眉眼柔和,轻声道:“有你陪我走这遭,很好。”

    很好很好,再好不过。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收到楚虞安报平安后,苏幽姒换上了楚映仪留下的旧罗裙,又细细描摩了长眉眼尾,赤着细瘦足踝,跪在积雪的石阶上一步一叩首,缓慢上山。

    大雪封山。

    当年的山路早已荒寂了下来,枯草丛生,夜色里回荡的钟声也显得格外空渺。

    一切仿佛和儿时初次上山时没有多大不同。

    除了这次格外冷。

    除了再不会有头秃心软的僧人为他引荐,也再求不到想见的大妖。

    割破的手腕流出最后一点血,身后是逶迤的朱红长影,苏幽姒摇摇欲坠地再次爬起,跪到寺庙门前。

    恍惚中,他仿佛看见了貌美而散漫的女子打开寺门走出,蹲在他面前,含笑地伸出指尖揉弄他眼角的泪痣。

    苏幽姒眷恋地将侧脸更深地埋进她的掌心。

    想要用这张她过往喜爱过的脸讨好地笑,他开口却滚下泪来,小心翼翼又竭尽全力地攥紧女子的衣角,哽咽道:“可不可以,可不可以……”

    故人西去,二十年来再无入梦,实在太残忍。

    如果今生不能共白首,如果有来世:“可不可以,不要再那么讨厌阿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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