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疯劲儿(后)
大雨如珠如幕,暮色渐深。
楚映仪收回落到牌匾上的视线,顺手掐灭识海里胡思乱想的系统意识。走至苏府紧闭的狮门前,叩响了门环。
只一声,老宅大门随即应声而开,露出门后青年修士一张峻沉的脸。
苏行则望着眼前执伞的清婉女子,握住门环的手不断收紧,有些恍惚。
过去十年,他眼睁睁看着苏幽姒紧紧抓住楚映仪存在过的痕迹死死不放,不是没有设想过,她万一还活着会是什么模样。
但当此时此刻,真看到她如十年前般鲜活地站在自己面前,时间仿佛没有在她身上刻下任何改变,仍觉得有种如坠梦境的不真实感。
只是恍惚也是有期限的,苏行则再清楚不过,十年前就只会为苏幽姒而停留的女子,这次同样是为了谁而来。
他错开视线,放楚映仪进入,尽量让语气显得冷漠道:“他在芜荑院等你。”
这个“他”是指谁不言而喻。
芜荑院位于府邸的深处,不再是当年业火焚烧过的破败,仔细复原后的小院掩映在满墙的藤萝花影和夜色中,显得幽静而沉寂。耳边雨珠不住击打门庭,发出霹雳哗啦的声响,遮掩了其余的细碎动静。
但修士五感何其敏锐?
浓郁的血腥味混合着清甜的藤萝花香,伴随流淌的雨水弥漫在空气里。
楚映仪推开门,踩着一地的血水,径直走到院落中仍旧枯萎死去的梧桐树前。
树下唯一干燥温暖的秋千上,卧在襁褓里的女婴正安静入睡。
元明歇身负大气运,不过初初诞世,已经吸引着几州妖魔鬼祟蠢蠢欲动,头顶不断有惊雷落下,黑云压城。
楚映仪落下伞叶,俯身低首,伸手碰了碰睡着了的婴儿的脸。
比想象中还要软。
楚映仪茶色温凉的瞳眸带了几分笑意,从背后脊骨中祭出了自己的本体仙剑旌桐。顷刻间磅礴的仙力有如实体,无声震慑住所有的鬼祟和觊觎。
下一刻,令几界闻风丧胆的仙剑又在她掌心里,乖巧地缩小成了袖珍的饰物形制。
楚映仪将旌桐同配有长命锁的红线一起穿好,动作轻柔地挂到女婴白嫩的手腕上。
整个过程没有停顿,仿佛她早已想好了要这么做般,连本命剑也能轻易送出。
苏幽姒看得怔住。
他以为……她不喜欢他,也自然不喜欢这个孩子的。
苏幽姒胸口被威势滔天的玄金箭矢贯穿,身下是吸食足了他精血的巨大法阵,以芜荑院为中心,蔓延过苏府,竟几乎将整个祁州囊括其中。
却直到楚映仪走入,才堪堪显示出阵法的行迹。
阵法不算精妙复杂,难的是炼化了数把上古神器的威力,锻造进原本就赫赫有名的射神弓里,又兼以魔军之力,将祁州地脉和万千百姓性命做为祭品——
只为抵消楚映仪欲要殉道的一人之身!
苏幽姒掌心还攥着血迹斑驳的短刃。
亲手剖腹取子的痛楚能让人发狂,他却强撑着没有发出半点刺耳的声音。在看清来人的瞬间,紧绷一日一夜的身骨才松懈下来,丢开了手中短刃。
又在楚映仪终于把注意力从婴儿身上移开,看向他时,朝着她露出了个苍白愉悦的笑。
他赌对了,没有强绑了孚月来增加砝码,只是他自己。
她肯来,是不是说明她对他总算还剩有丁点的在意?
腥咸的雨水冲刷在脸上,让视野变得不清。苏幽姒艰难地眨动眼睫,仿佛是想要将楚映仪的模样烙印进脑海。
明明顾忌着周身的脏污,心里想着只要再多看她一眼就好,却还是忍不住又生出了贪念,想要靠近,想要离她再近一些。
再近一些。
苏幽姒捂住肚腹上仅仅粗糙缝合起来的狰狞伤口,顶着胸口贯穿的箭矢,努力向楚映仪的所在移动。
然而因为整个人被炼化后的射神弓,钉在了枯死的梧桐树干上,他的努力除了让箭矢的尾翼更深地贯穿心口,带出新鲜的血肉外,半点无法动弹。伸出的苍冷指尖,在早春寒凉的雨水中像块精致的死玉,徒然跌下。
失败了啊。
苏幽姒难免失落地想到,眼底却不见丝毫的怨怼,低垂的柔翎下瞳眸乌黑精致,藏着近乎平静而柔软的缱绻。
以苍生为祭,死后坠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也没什么。他只要阿萝从此以后能够安乐无忧,好好活下去。
当年对她剜心的伤害,如今终于可以还上。
失血过多,苏幽姒意识已然模糊,就在这时,他隐约感受到自己冷痛到麻木的手指被握住,紧接着胸口一轻,整个人都陷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原本强撑的平静,霎那间分崩离析。
苏幽姒仿若濒死的鹤,又像心怀不甘的艳鬼,半明半昧间,拼命攀爬起自己细长的颈,携着簌簌无声的泪水,欲与楚映仪交颈相缠,祈盼永世不离。
“阿萝,我疼。”
“若有来生,我们一起守岁可好……”
若有来生?
楚映仪沉眉,怀抱着彻底昏死过去的苏幽姒,途经风吹雨打的曲折回廊,缓缓走进旁侧的房间,将人放到卧榻上,随即敛衣支颐坐到榻侧。
小窗外藤萝花开放得如火如荼,放眼看去,小院如同陷入了一片淡紫色的烟霞里。
她指尖出神地摩挲青年眼尾泪痣,沉吟半晌,最后轻笑出声,慢条斯理地自顾接话道:“喏,不大好。”
世所罕见的夺人美色,却为了自己甘领万古骂名、生死不计,楚映仪很有自知之明,从不自诩好人,当然也是动容的。
但花里胡哨的小蛇黏腻起来,勾勾缠缠,实在是没完没了。
只这一生就够长了。
后世记载,仙门大尊元明歇以身诛魔,耗尽神魂毁去魇魔之源那日,山河变色,天地同恸。
随后延绵春雨足足下了大半个月,残余着她厚重仙力的春雨,洗涤渡化了几州十年来战火死伤下的戾气,滋养万物再次生华葳蕤,人间重归平静。
苏幽姒就在这片春华明媚中醒来。
那时一切都结束了。
也一切都晚了。
当年阿萝死去后发生的所有还历历在目,苏行则以为苏幽姒会发疯。
却不想苏幽姒醒来后,只是跌跌撞撞地找到了楚映仪立在扶余宗的衣冠冢。
然后像不知痛般,由着门内子弟阻拦,半点不回手,拼着十指鲜血淋漓,从冢中徒手挖出来她用过的旧衣旧物,抱在怀里低笑不住。
白衣加身,青年笑如杜鹃泣血。
那场景太过凄艳,连本来为苏幽姒扰了大尊安宁而不满的子弟都沉默地让步了。
此去经年。
后来见识过那日场景的弟子再听到苏幽姒的消息,就是作为扶余宗掌门首徒楚虞安的生父了。
一般来说仙门子弟都是以仙门世家为底蕴,并不十分看好俗世人族的出身,但祁州世族之首的苏家却是个例外。
苏家本就推崇子弟修道,新的家主上位后,更是以雷霆手段迅速吞并了其他几家,势力到达了前所未有的顶峰。随着仙门大尊殉道,苏家沉寂了一段时日,再次出现在世人眼中时,已经以不弱于之前吞并势力的雷霆力度,将族中腐朽清肃了干净。
族中子弟兢业经营。
此后无论是灵石势力还是资源名器,都近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成为了楚虞安身后最大的后盾。
然而虽然看似付出良多,甚至苏幽姒好几次为了楚虞安险些丢掉性命,但实际上两人却并不亲近。
先不说苏幽姒这么单方面近乎偏执的付出,更多的是为了维持楚虞安作为楚映仪血脉的存在。单是作为继承了元明歇全部因果和心智的转世,楚虞安也没法和苏幽姒真来场父女情深。毕竟仔细说来……
她比苏幽姒年长了何止千百岁。
每次想到这点,楚虞安就有点牙酸,在姑苏城热闹的街巷中都忍不住懊恼地想捂住脸。
这一世有“生母”楚映仪为苍生舍生在前,和“生父”苏幽姒不计代价地供养资源在后,楚虞安修道之路顺风顺水,性情平和了许多。
再回头去看前世的耽于情爱,便觉得雾里看花,再也体会不到那些绝望和仇恨了。
只可惜。
可惜什么楚虞安还不及想,便突然因为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愣住。
苏幽姒又一次收到楚虞安被困的消息,要求他独身前去换命的时候很平静。先不说对方有没有本事取到他的性命,就是真取了,又有何妨呢?
庭院深深处藤萝花枝遮天蔽日,光线黯淡的房间内,苏幽姒目光冷漠沉寂地看着镜中里的自己,像在掂量一件已经失去价值的货物。
二十年过去,当年艳绝天下的皮囊早已染霜,不复动人。
当年容貌最盛时且留不住她,更别说如今。
他该清醒了。
这样想着,苏幽姒换了素白的常服走出房门,撕开了传送符,瞬间来到对方指定的地点。却不料,抬头一看城门上赫赫龙凤凤舞写着三个大字。
姑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