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认出
回到偏殿,看到池塘水面漏下的淡金色日光,苏幽姒才骤然发现天已经亮了,脑海里却还全是离开前楚映仪将符箓递给他的样子。
轻描淡写的,不在意生死的,含着笑意的。
苏幽姒没有哪一刻如现在这般清楚,楚映仪大概是真的在求死。
可是,为什么?
明明她身为魔主,富有四海,禀赋修为比之仙门公认的第一人元明歇,恐怕也不惶多让,这天下没有任何想要而不可得。
他不明白。
苏幽姒额头抵住关起的殿门,抬手放在胸口上,感受到里面急促的跳动,满眼茫然。
这样的迟疑终结在了除夕那日。
楚映仪不曾骗他,有了音咒牵引,神器奚衍的炼化很顺利。只是胸口处积压的不安和惶惑越来越重,苏幽姒在自己没注意到时便已经减少了出宫。
偏殿里的萤虫得了浓郁的魔气和漏下的日月滋养,早早生了神智,虽没化形,却懂得去瞧宫里的稀奇事了。
一日日的,吵闹得不行。
这日尤甚。
从天未亮时便在苏幽姒耳边,不停上下飞舞徘徊,焦急地自言自语:“完了完了,公子回来了,魔主肯定要喜新厌旧,也不对,是重怜旧人了。”
就是它们这么孤陋寡闻的小妖,都知道闻澜院的存在有多么用心。
那位公子在魔主心上的地位一定很特殊。
而它们殿内的这位主子,白瞎了这么副好皮囊,却始终对魔主不冷不热的,还成日里惦记着要诛杀她,能长久得宠才怪嘞。
苏幽姒闻言时正在磨箭。
炼化几大神器做成的箭矢,奇异的呈现通体半透明的浮冰质感,握在手里除了微凉,感受不到任何的势压和锋芒。
他该嗤笑的,楚映仪的后院如何,与他有什么干系?
但最后,苏幽姒却还是站到了闻澜院外。
仰首映入眼的,是如传闻中一般无二的美景,琼玉堆雪似的寒梅开得肆意,从绿瓦高墙的镂空小窗里探出花枝,伴随着断续的悦耳琴声,轻风一过便纷纷扬扬飘落。
楚映仪来时,清酒已经煨在了炉上,孚月抚完琴,净了手,同她弈棋。
两人间少有的沉默。
夤骨深渊没有守岁的习俗,常年混沌不分昼夜,此处却风和雪静,制形精美的花灯和彩色的丝绦垂挂在曲廊亭宇的飞檐上。
十年来,有楚映仪的庇佑,孚月无处不可去,走遍了年幼被困于旧巷时想去的角落,看遍了想看的山河。却总会在这一日回来同她守岁,栩栩如生地描绘那些良辰美景和有趣的小事。
但事到如今。
孚月想到白日里看到的触目消息,联想到楚映仪对生死的疏懒,只觉得心中说不出的……无力和疼痛。
孚月以为这些年来,自己只是依附她,所以讨好她而已。
可事实是,他现在还想要楚映仪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纵然只是奢望,他也想试试。
夜不长。
当晨曦落下第一抹光,孚月饮完小炉上已经冷却的剩酒,看着酒量不行伏睡在石桌上的楚映仪,轻声道:“新年快乐。”随后便走出了院落。
站了一夜,苏幽姒长发肩头都铺了层薄薄的雪和落花,怎么也没想到从闻澜院出来的人,会是孚月。
冷艳无双的青年眉目侬长婉转,一点泪痣坠在眼角,眸色点漆含着愠怒,二话不说就抽出了袖刀。
阿萝的东西,宁愿毁去,也不容被他人玷污!
结果还没碰到人,苏幽姒手里的刀就被孚月身上自动护主的神器伏鸣弹开。
孚月踩在院前石阶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苏幽姒,清冷柔雅的面容上浮起毫不掩饰的嘲弄和杀意:“蠢、货。”
“两百年前,扶余宗半步仙人元明歇渡劫失败,神魂四散,一魄附于姑苏城外藤萝枝上,化形生出神识。”
“十一年前,藤萝妖身死,元明歇归位,新任魔主入主夤骨深渊。”
每说一句,孚月便靠近苏幽姒一步,直到最后,两人面对面,几乎呼吸相闻。
孚月压低嗓音,附到苏幽姒耳边,向来温淡的嗓音嘶哑如阎鬼:“苏幽姒,你当真就心盲眼瞎至此,认不出她是谁么?”
“还是说,你就是想再次亲手害死她?”
再次,亲手,害死她?
苏幽姒掌中袖刀落地。
酒醒的霎那,楚映仪颇有些不知何时何地,支颐扶着额首慢吞吞醒酒。
她酒量不算好,平常都是以茶代替,不料昨夜里守岁孚月却一反常态地提前备了酒,看样子应该是知道了什么。
毕竟苏幽姒做的事她没拦也没隐瞒,自己还在里面添油加醋了不少。她一离开,深渊和仙门少不得要乱阵子,孚月会生气也理所当然。
闻澜院这会儿已现日暮,没多久竟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远处,巍峨冷硬的殿宇拓影和常年不变的阴暗混沌里,点点萤烛布散其中,仿若沉浮在黑河中的片片渔火。
而这片渔火中……
颜色殊丽的青年垂首,不知道在这雨里站了多久。
广袖朱衣,鸦发披散,靡艳苍白如同一把摆放在灵案上的纸扎人偶,像是只要再拉扯半分,就能破烂得彻底。
似是感知到了楚映仪的清醒,苏幽姒缓慢抬首。
胸腔中徘徊不定的犹疑,如履薄冰的庆幸,和铺天盖地的悔恨与痛苦,宛如巨蟒在四肢百骸中摧枯拉朽,叫嚣着割裂,叫嚣着要涌出喉咙,质问出声!
最后,他却只是蓦然红了眼。
那双惯常含着狠戾、含着隐忍或是仇恨这样浓烈情绪的漆黑瞳眸,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的人,无声坠泪。
楚映仪见过苏幽姒很多次落泪。
少年时卖弄美色的芍丹含珠、欲坠未坠,青年时绝望挣扎的不顾形象、涕泗横流,以及寻常为达目的时不择手段的泫然若泣。却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样哭泣。
无声的,哀戚的,疼痛的。
像是真的被欺负得惨了,满目凄惶。
只一眼楚映仪便清楚,苏幽姒是知道她就是藤萝妖了。嗯,也无妨,至多就是继续按着计划来会麻烦些而已。
楚映仪垂下视线漫漫想到,随后提步就要离开,后背却猛然被个裹挟着满身湿漉寒意的身躯紧紧拥住。
“阿,呜。”苏幽姒闭上眼,努力克制住周身的颤抖。假装若无其事,不让自己显得惹人嫌恶;假装看不到楚映仪眼中的淡漠,吞咽下满喉的血腥。
却仅仅是连发出她的名字,都忍不住带了哽咽。
无法出口。
无法嘶吼。
无法言明。
怎么会认不出她呢。
他之前究竟是被怎样愚蠢的念头所蒙蔽,才会认不出所爱?
苏幽姒被自己险些再次亲手害死了楚映仪的可能,恫吓得神经战栗,全身血液几乎都要冻结。好在还有机会,即使她也是扶余大尊元明歇……
即使,她也是扶余大尊元明歇。
就算苏幽姒再如何自欺,也知道仙门口中的渡劫和归位,意味着什么。
蝼蚁如何能妄想占有日月?
但就算是飞蛾扑火,就算焚烧尽轮回,他也想要再靠近她一点。
这样胡乱地慌张地想着,苏幽姒近乎虔诚和讨好地埋低头颅,用苍白冰冷的唇衔住女子肩骨。
只是喜爱这副皮囊也没关系。
腻烦了,喜新厌旧了,也没关系。
还能再遇到她,已是上天对他的怜悯。
夜更深了,雨水夹杂着风雪斜斜入亭,歇凉的小炉不知何时重新燃起,潮湿的温暖初初升起,一场春事——
砰。
还不及起承转合,就毫无预兆地,被冷酷镇压扑灭了。
楚映仪轻而易举地握住一双细瘦白皙的手腕,将如妖似鬼的靡艳青年反手压制到石桌上。
被女子曲膝抵住桌檐的长腿强硬分开的纤侬腰身,铺展在藻荇般的鸦发里,同玉质伶仃的脖颈,堪堪弯折出一段引人遐想的弧度。
前提是没有隆起的腹部。
虽然有一说一,这场景放在苏幽姒身上并不真的败人兴致,反而有种别样的美感——
呵。
楚映仪舌尖顶住下颚,眸光由差点不做人了的深幽,转回修仙之人该有的四大皆空的寡淡。紧接着松了点儿手上的力道,控制到既不太过,也让苏幽姒没法继续作乱的程度。
结果候了半晌,也没等到苏幽姒有要恢复理智的苗头。
楚映仪有些不耐烦,本来没打算否认的,临时改了主意:“认错人了。孤不是她。”
这步实在有些耍赖,但楚映仪真要不认,甚至起意此后避他不见,苏幽姒也无可奈何。
可惜她到底还是低估了苏幽姒的疯劲儿。
只记得那夜她否认之后,原本陷在湿漉漉的情潮里的青年面容蓦然愣住,随后,近乎狼狈地仓促转开脸,濡湿的长发一缕一缕地黏在他鬓角下巴上,艰涩地喃喃道:“……你恨我?”
声音太轻太低。
楚映仪没听清,自然也就没有及时给出回应。
苏幽姒没得到能自欺欺人的答复,身上缠绵的姿势也跟着僵硬冷却了,花开荼蘼似的,颤颤巍巍地收拢了为了取悦眼前人而用力绽放的枝瓣。
发红的眼尾,看起来像是又要落泪。
苏挺起的腰肢无力落下,苏幽姒视线失神又茫然地定在墙角灯火都照不进处,不停地重复呢喃着几句。
“也是,该恨的。”
“我剜了你的心,害你差点灰飞烟灭……你本来也该恨我……”神色隐隐癫狂,仿佛陷入了魔怔。
楚映仪无甚表情地瞧着,半晌,突然俯下身,伸出指尖摸了摸他的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