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唱曲儿
楚映仪甫一加入战场,风向便肉眼可见的变了。
还在不断涌出的魇魔,像是疯了般,一面畏惧着她身上的威压,一面前仆后继地踏着同族的尸骨攻向她。
另一边,苏幽姒走进偏殿。
偏殿漏光。
起初只是若有若无的一线,后来不知觉地逐渐扩大,如今有了小窗明月般的模样,高高从偏殿一角漏下人间的风月雪雨,落进草木萤虫愈发葳蕤茂盛的池塘里。有时溅起涟漪,有时就浮冰残红似的留在水面上虚虚飘摇。
原以为枯死得彻底的晚荷萎枝,在苏幽姒入住后,竟不可思议地又抽了条,随后浩浩荡荡地开了满池,□□的花瓣,翠绿的圆盘的叶。以至于让他没了落脚的地方,不得不放弃了每次见了楚映仪回来后就要浸泡其中,洗净她气息的习惯。
今日抽取的签是“唱曲”。
苏幽姒没有仔细准备的打算,抱膝坐在塘边,伸出的手透过偏殿漏下的光,白如玉质。
良久,捧到了细细一层薄雪。
人间原来已经入冬了,定睛再看,才发现前些日子还开得浩荡热闹的晚荷果然也有了凋谢之意。
残阳如血。
楚映仪身上白衣尽已染红,早看不出来起初的颜色。
但她就像传说中抛却了七情六欲、惧怖忧恐的仙人该有的模样般,自始至终没露出半点多余的情绪,手里的长剑所过之处,魇魔尽数灰飞烟灭。
周边死去的魇魔戾煞冲天,偏偏她本人身边却察觉不到半分杀气。
有胆大的弟子掂量着传闻,咬牙试图靠近,也为她承担些压力。不想低估了旋涡中心的厮杀程度,险些将自己赔进去,反倒靠楚映仪眼疾手快才捞了回来。
“大尊……”少年很羞愧,站在楚映仪身后,攥剑的手捏的死紧,“抱歉,弟子——”
脸都憋红了。
楚映仪侧身,还记得自己现在的辈分是少年的师叔祖呢,眸色仍冷清,却用带血的手指遮盖住了少年的眼。没半点被拖后腿了的恼怒:“不用道歉,你做的很好。”
做的,很好么……少年闻言,陷入黑暗的眸光从发蒙顷刻变得熠熠生辉,又听到楚映仪继续道。
“只是这会儿,理应是我们这些见够了风月的老人家的战场。”
“拖着你们来出生入死,已经是我们不中用了。哪里还能再让你们轻易送人头呢。”
“对我们来说,你们尽力保全自己,也是和执剑守护这世间同样重要的事情。”
和传闻中的孤孑僻静不同,女子说话时嗓音含着久战的沙哑,尾音却散漫地幽幽上扬,近乎叹息更像玩笑,无端让人觉得……极好。
无法想象的好。
当世第一人,原来是这样的。
少年再睁开眼,不意外发现自己已经重新回到了更为安全的边缘地带。不远处同门们一面对战,一面有意无意地乌压压朝这边来。不用说,自是都看到大尊对他说什么了,好奇得心痒痒。
战事还在持续。
如楚映仪所说,一群老不死的占据了高位,有的愈发欲壑难平,平日里争权夺利再正常不过。但到了如今人族存亡的危旦之刻,却由不得他们暂时不放下私怨,一致对外。
何况身后还有自己付出了教导和心血的子弟。
而掌门蔺渊,看着一年以来魇魔对楚映仪突如其来的疯狂,仿佛她身上有什么让它们无视生死都要觊觎的东西一般,再看看她平静之下的淡漠,隐隐有了某种猜测。
整个日夜后,又一次战事落幕,楚映仪踏着稀薄的晨光,换下满身血腥回到魔宫,刚靠近寝殿便注意到了殿内多出的气息。
守殿的魔卫还是那几个,颇有些见证了魔主和苏美人缠绵二三事的老人姿态,看着深夜里摇晃得暧昧的烛火,压低声音道:“大人昨个儿日暮前就在殿内候着您了。”顿一下,想到什么又接着补充道:“大人这次抽到的是‘唱曲儿’签。”
唱曲儿么。
楚映仪得了信,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苏幽姒可能会选的曲子,走进寝殿。或许会找法子直接赖去这代价也不一定?
这样想着,她入门,并不意外地看到卧榻上蜷缩着像是已经彻底入睡的青年。
他睡得并不安稳。
青丝铺了满床,大半张脸埋在被褥里,露出的一双漆黑漂亮的昳丽眉眼,难得没有满含戾气,只仍微微皱着,可见睡前的思虑过甚。侧身背脊弯曲,手无意识地搭在高高隆起的腹部上。
枕边还放着把和摆设没多大区别的旧琴,以及不知道从哪儿临时翻出来的泛黄曲谱。
元明歇毕竟是走清正仙家路子的修士。
纵是前世怨念颇深,如今借着苏幽姒的血肉孕育轮回,也不会行阴私的事情报仇。不曾折腾过苏幽姒不说,还恩怨掰得清清楚楚的,连带着没阻止自己的大气运偶尔溢出,带给他滋养。
实在是太好哄了。
楚映仪想,这样也无怪乎会被苏幽姒这样的人挑中了。
深夜寂静,魔宫尤其如此,烛火无声燃烧。
苏幽姒没想到会真在楚映仪的寝殿睡过去,他本来只是打算做个样子。结果睁眼就看见了曲腿坐在塌边翻看曲谱的女子。
该是才沐浴过,她长发还含着湿漉的水汽,灯火下侧颜冷淡,并没有掩饰身上残余的气息。
苏幽姒眸光恍惚了一瞬。
也只是一瞬。
阿萝是阿萝,楚映仪装得再像,不是就不是。
苏幽姒低眼掩饰住自己眸中的沉思,随意披起手边墨色锦裘,支起身子。也不等楚映仪点曲了,就着床榻,潦草地拨弄起琴弦。
嘴上生疏地哼了个祁州大街小巷最常见的迎春曲。
不同于魔宫上下,关于魔主这年来为了他收住性子长居魔宫的传言,苏幽姒作为楚映仪的“枕边人”,再清楚不过——
整整一年,几乎有九成的时间她都不在魔宫。
而且每每回来总会携带一身压制不住的血腥煞气。
按理说,这么重这么频繁的杀戮,根本不可能掩饰得毫无痕迹才对。偏偏他无论如何查,都查不到她具体的行踪。
对。
苏幽姒在心里不断告诉自己,他之所以不安,一定就是因为此事:他还不能完全掌控住楚映仪所有的底牌。
一曲终了。
苏幽姒不用等楚映仪挑出他又错了多少个音,就很有自知之明地丢开了琴,跪坐到她身后,取了汤婆子为她熨祛湿气,借以岔开唱曲一事。
对比直接掐个诀,用灵力祛除水湿,汤婆子自然显得麻烦又多余。
苏幽姒眸里全是讽刺和不耐,一个魔物,也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讲究,跟人间贵女似的难伺候。然而心中腹诽着,手上动作却不停,不自知的细致又小心。
两人一时无话。
殿内只有楚映仪翻阅曲谱的声音,间或提笔,写下些复杂难懂的符箓。
苏幽姒勉强认出那些符箓是音咒。
就算他对楚映仪有满满的偏见,有时候也要承认,楚映仪是他贫瘠生平所见,少有的天之骄子。
禀赋惊人,涉猎广泛。
而另一位禀赋让他眼红嫉妒至此的……就是阿萝了。
怎么又因为她想到阿萝了!苏幽姒咬破舌尖,强迫自己赶走那些虚妄的想法,却不想越是这样,头脑越是混沌不堪。
终于,苏幽姒放弃了挣扎。
青年停住熨帖的动作,瘦长的指骨用力地按在汤婆子上,略微刺骨的烫意像是一路灼烧到了喉咙。
魔怔了一般,他嗓音涩哑,低首问出了口:“如果,两个人什么都不一样。脾性不一样、容貌不一样,连气息都不一样。那么这样的两个人,还有没有可能,是一个人?”
说的晦涩不清。
但当事人楚映仪自然听懂了,闻言从曲谱中抬起头。
女子好看的眉目微挑,随后懒洋洋地笑了:“你都说了,两个人什么都不一样。那为什么还要将这样的两个人想到一块呢。”
是了,明明答案再清楚不过。
苏幽姒也想跟着楚映仪笑,笑自己的一时昏头,却不想楚映仪接着又幽幽道:“喏,实在不行,便只能听从本心了,它会告诉你正确的答案也说不定。”
这句话的内容实在过于天真得让人嗤之以鼻了,连说的人都一副不以为然的好笑模样,让听的人如何考虑。
苏幽姒眼神平静下来。
楚映仪也很满意自己话的效果,再次沉心动笔,写完符箓的尾巴,又接着以指为刃,割裂手腕,让符箓吸食满自己的血液。
加持了精血的符箓变成金朱二色,散发着肉眼可见的威势。
而她整个右臂上原本隐约缠绕的黑雾顿时趁机攀爬其上,已经附着到了肩颈,不远不近看着,像绘了副繁丽的荆棘花枝。
苏幽姒冷眼看着,心中百转思量,暗自忌惮。
直到她突然将刚完成的符箓递到他面前。
苏幽姒看着符箓,指尖蜷缩:“什么意思?”
楚映仪把玩手里墨笔:“不是还差最后一件神器奚衍没炼化么。”
苏幽姒闻言瞳孔猛然颤动,知道她或许知道他的动作,和真的被她点出知道的一举一动,根本是两码事。
他注视楚映仪的眼漆黑深沉,妄图看清她的目的。
楚映仪自觉她一直目的明确,只是苏幽姒不信而已:“神器有灵,只能同气攻之,有音咒加入炼化的业火,足以模糊它的视线。”
可别再让她失望。
她已经等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