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剜心
苏幽姒疯了般扑向被射中的女子,将她小心地抱进怀里,捂着她胸口血洞的手指颤抖得不成样。阿萝,阿萝……
苏幽姒嘶吼:“快来人啊!”
“快来人啊!”
“快——”
苏幽姒突然怔住。
楚映仪一步步走近,站定在苏幽姒身前,摘下同苏幽姒怀中女子一模一样的厉鬼面具,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场闹剧。
她身后苏家人刚好赶来。
慕南枝伤得极重,就算慕若浮已经重金请来了全祁州有名望的医师也于事无补。只有个别剑走偏锋的提出,除非——
但是那个“除非”还没说完,就被整日整夜守在慕南枝身旁的美艳少年打断了。
“够了。”
苏幽姒知道他想说什么,除非……尝试传说中的禁术。
拿到修为高深的大妖心脏炼化,将原本属于大妖的磅礴生息喂给慕南枝,才有一线生机。他最初去往姑苏城外找上阿萝,打的不就是这个主意。
所以还在犹豫什么呢?
苏幽姒这样想着,低首看着女子秀丽如雪的脸,她安静昏睡在床榻上,仿若再也不会醒过来。
就和娘亲当年一样。
他清楚记得昨日是慕南枝在他遇险时不顾所有,冲过来为他挡下利箭,以致如今命在旦夕;清楚记得幼时,他被其他兄弟恶劣的丢弃在大雪封山的阴沟里,也是慕南枝拼死救回了他,然后自己落下了病根。
他都记得。
但苏幽姒此时此刻脑海里却不知道为何,想的全是楚映仪。
她握着他手带他舞剑时冷淡清婉的侧脸。
她和他耳鬓厮磨间周身每每氤氲的幽甜花香,食饱餍足后愉悦得再明显不过的如羽长眉。
她拉着他穿梭在拥挤的人潮里,周围嘈杂刺耳如鬼怪憧憧,唯独她立在光线陆离的花灯下,候着他,衣裙逶迤。
她卧在床榻上,对他说你回来了。
……
最后是当年他惹怒了她,故意冒着风雪在长街上制好花灯,寻到她,许诺不会再伤她了的画面。
不会再伤她。
呵。
芜荑院,长夏暖风和醺,绿瓦飞檐上悬挂的风铃偶尔清凌凌地响,树荫光影簌簌。
楚映仪和系统席地对坐在树影里,身旁摆放着瓜果点心,蒙着眼睛在摸棋盘上的黑白棋子。
楚映仪在苏家本就没有根,平日里除了和苏幽姒有关的事情极少活动和出现,如今苏幽姒日夜守着慕南枝,她便再未出过院落。
倒也不觉得无趣,随着苏幽姒在苏家的地位水涨船高,楚映仪几乎能自由出入藏书阁,不时取了有兴致的残卷回院,一消磨便是半日。
这两天她和系统迷上了卜卦。
说是卜卦,其实换汤不换药,还是瞎赌那套。
系统抢先一步下注:赌苏幽姒会走剧情的老路,过来搞宿主然后去救慕南枝!
楚映仪慢悠悠跟注:同上。
系统:……
半大少年气恼地丢开棋子。
两个人都下一个结果,还赌个屁。不过结论的确很明显了:他们都不信苏幽姒。
这日没甚特别的,距离慕南枝为苏幽姒挡箭过去了正好十日,苏幽姒一反常态地出现在了院落。
他来时天色还算明亮,天边弦月浅淡,竟穿着年关楚映仪为他准备的新衣。
朱红艳裳曳摆处用金丝银线细细绣满了开得盛大的芍药,衬得身骨纤长的少年行走间步步生花,如同画卷里走出的倾城妖魅。
苏幽姒来时楚映仪的新轮卜卦正好进入尾声。
他刻意放轻脚步,不妨不过走近一步,仍被楚映仪发现了。
树影下女子穿着薄云样的绯色纱裙,眼睛用同色的锦布蒙住,露出线条美丽的下颌脖颈。正窝靠在藤萝花枝编制的秋千里,从签筒里慢条斯理地选笺。
她身后是蔚蓝的高远天穹。
感知到苏幽姒到来,楚映仪侧首“看”过去,微微歪头,笑了笑,没有故作龙钟的嗓音,清和舒远:“你来了。”
“我为你卜了一卦。”
楚映仪近日沉迷习卦苏幽姒是知道的,也知道她的悟性向来有多逆天——哪怕只是自己捣鼓,说不定也已经小有成就。
这还是给他卜的卦。
但苏幽姒这会儿对卦象的结果半点不在乎。
他没有坐进秋千里楚映仪手边惯常预留给他的位置里,而是低下腰,不轻不重地将女子整个拥揽进了怀里,下颌抵住楚映仪柔凉的颈窝。
妖魅似的艳丽少年垂眉,任两人气息相容,一遍又一遍地用指尖缠绕她的长发。
楚映仪被摩挲得脖子发痒。
她抬手就要摘开蒙住眼睛的锦布,却被苏幽姒出声支开了注意:“阿萝不是说为我卜了一卦?”
楚映仪闻言果然没再去管其他,只将手里的签筒递给少年:“选一支。”
苏幽姒随意接过签筒,放在旁侧石桌上,没立即选出笺,反而取了带来的糕点喂给楚映仪。看着她毫无所觉般小口抿食,心情从木然的紧张到冷漠,又从一闪而过的绝望回归到死水般的平静。
喂到最后,苏幽姒甚至还有心思胡思乱想。
想着阿萝这样从深山走出来的千年老妖怪,是怎么做到的,行走饮食间竟然比他还要像个世家娇养出来的贵人。
接着又漫漫想到,只是她终究还是跟凡世贵人不一样。
但是,是不一样在哪里呢?
大概是不一样在不能去细看。
楚映仪有双太过深而静的青黑眸眼,承载着骨子里那些他永远无法理解的、根本不容于这肮脏世道的清明悠远,和她皮相上的婉软素净没半点关系。
喂够了糕点,苏幽姒站直身子,擦干净僵直的忍不住细细发颤的手指,从签筒中就近,抽出了一支笺。翻过来,只见制作得精致素雅的青白色竹笺,上方用沉香墨细细书了几个簪花小字:上上笺,余世无忧。
哪有这么解意直白的笺?
比起卜卦,完全就是最常见的福话。
苏幽姒看得好笑,笑意却还不及达到眼底便猝然想到什么,猛然沉默地将签筒里的其他笺全部取出来看过去。
上上笺,万事遂顺。
上上笺,仙路坦畅。
上上笺,得偿所愿。
上上笺,平安喜乐。
全是上上笺。
全是……她对他的祝福,苏幽姒指尖死死掐进掌心。
糕点里掺杂的药效起效极快,楚映仪握住秋千藤蔓的手指,力道明显松懈了下来,像是终于有所觉,她蓦然望向苏幽姒!
苏幽姒抬起眼,漠着眼等她开口。
无论是质疑,还是恨意。
然而,都没有。
感觉过了很久,也可能只是几个呼吸,楚映缓慢地又侧开了脸,未曾摘下的锦布遮挡了大半张脸。
苏幽姒看不清她的神情。
他不喜欢两人之间这么安静,看起来跟苏守俭和慕若浮这样的怨偶般,永远相顾无言,疏离又遥远。明明他们早已经亲密无间,约定好了要永生永世不离不弃!
于是苏幽姒试图说点话,打破这死寂。
但抛开那些口蜜腹剑或者曲意讨好的话,临到开口,他竟发现自己想不出阿萝喜欢听些什么。
少年心头浮出几分懊恼,不过很快就释然了:没关系,他会改的,他们以后还会有漫长的岁月供他琢磨和迎合她的喜乐。
苏幽姒随意选了些内容,絮絮叨叨地说起了自己的过往。
很多都是小事。
比如幼时和娘亲在花楼时为了御寒,每到冬天就会去捡旁人不要的衣物重重裹上,然后把窗户糊上厚厚的纸;比如初入苏家,他尽力去讨好每个下人,收集他们随手赠送的烂熟瓜果悄悄藏进衣袖,直到藏得发了臭都不舍得吃;比如第一次同其他子弟学术法,他却连最基本的常识都不懂,屡屡出丑。
那些从不曾示人的晦暗过往和艰难潮湿的过去,如今说来,苏幽姒发觉心里并不像当年每每想起时候的咬牙切齿了。
大概是这些年在阿萝的庇佑下过得太过顺遂?
拥有太多糖的人,自然不会再斤斤计较于过去的那点微不足道的酸涩。
也或许只是因为,这些是说给知晓他全部不堪的她听。
说完了这许多过往之后,苏幽姒突然用种仿佛无事发生过的闲聊的语气,蹲在楚映仪膝前,仰首,细长如工笔描摹的婉转眉眼努力瞠大,期待地盯着她,里面映落暮色渐合下的灰沉沉夜空,有种近乎孩童的天真。
少年出口问道:“话本里都说,千年的大妖修为足够高,没了心一样能活,是真的么?”
是真的。
可那是对千年的大妖来说,而楚映仪现在不过两百龄修为,如果被剜去蕴藏了全身修为的心脏,结果必死无疑。
“如果我说是假的呢。”
楚映仪气力几乎散尽,勉强拉去眼上布帛,她定定地看着苏幽姒,苍白唇角勾出抹淡而疏远的笑意,“我不喜欢痛。”
“你说过不会再伤我。”
苏幽姒本来也不是真要问她答案。
他早从其他修士那里反复确认过,千年妖族修为足够高深,剜去心脏后不过元气大伤,最差也就是从此修为止步于此,再无寸进。
没关系的。
以后换他来做她手里的刀,保护她。
苏幽姒咽下舌尖血腥,小心接住彻底失力后陷入黑暗的楚映仪,将她平放好,抚平衣裙间褶皱。然后换了跪坐的姿势,在花枝缠绕的秋千前守着她,久久出神看着。
暮色四合。
眉目清婉的女子昏睡在秋千里,身后是沉寂的夜色,藤萝花香清幽,她陷在柔纱逶迤的烟萝裙里,美得像是一场梦。
若真要恨……也没关系,他们仍然永远在一起就好了。
苏幽姒拔出了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