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守岁
就算有鹏云舟的一日千里,众人回到祁州苏家依旧花了大半个月的时间。
苏幽姒收服了大妖的消息不胫而走,起初几乎每日都会有子弟借着切磋的名头,跑来苏幽姒所居住的芜荑院请战,却无一例外地吃了闭门羹。
后来陆陆续续还是有不死心的,日夜轮替守在院落门口,就为了多见见楚映仪。
然后试图撬墙角!
毕竟苏幽姒的实力有目共睹,哪怕已经缔结了驭妖阵八成也是利益交换型的平契;当然,妖主人仆的奴契也不是不可能哈哈哈。
可惜很快就被打脸了。
为了避免引起本家的忌惮,楚映仪自进入祁州地界后便没再隐藏过行迹。进入本家后,苏家修士不时便能看到她出现在芜荑院最高的楼台上,赏雪煮茶,或者带着苏幽姒舞剑和练习术法。
不是完全没有机会接近,然而能接近又怎样,除了苏幽姒以外,楚映仪的眼里根本容纳不下任何人。
无论是为见她受伤流血,还是奉上多引人垂涎的天材地宝,多出挑出色的禀赋修为,或者最常见的权势大饼,乃至承诺最大程度的自由和礼贤下士,都不能引得她多看一眼。
见状,那些试图撬墙角的人,原本活络的心思不得不迅速冷却。
唯独让她看起来像是稍稍意动了的那次,还是苏幽姒的庶长兄下了血本,弄来了当今秦楼里名动祁州的大美人孚月赠予她。
结果第二日那美人就被扒了华服,发配为芜荑院最低等的烧火小厮,日日关在灶房里灰头土面。
楚映仪也在这个过程中,初初窥见了传闻中关于苏幽姒品行的“低劣”。
那何止是低劣啊,简直就是娇纵和恶毒。旁人不过对他的东西生了点儿觊觎之心,便被他故意在院前设了阵法做陷阱,险些直接要了性命。
还懂得放小虾捉大鱼的道理,专选本家天赋出挑的设计。
而后来她不过走神半刻,他一出手就又要划烂孚月的脸。
偏偏这样阴毒的少年,还生了副扰乱视线的好姿容。见故意伤人的行迹暴露,立马便楚楚可怜地跑去苏父面前先下手为强,委屈而胆怯地哭诉苏家其他子弟如何如何不把他放在眼里,要硬抢他九死一生才收服回来的大妖。
话里话外,透露出慕若浮授意其他人这么做的意思。
见楚映仪拦下他,不让他去划烂孚月的脸,又立即红了眼睛,捏着还在滴血的利刃,小白兔样瞧着她,也不看看自己那张艳漫佻丽如莲芍的脸适合演小白兔么。
苏幽姒细长手指攥紧她衣袖,嗓音发颤:“您…是不是讨厌阿姒了?”
“猜对了。”楚映仪尾音漫漫,这样说着,她却很自然地伸手握住了少年的腕,和他并肩走进院落。
没人接戏还有什么意思,苏幽姒也不红眼睛了,随手丢开脏了的匕首。
一个低贱戏子而已,连灵根都没有,注定这辈子当个玩物被人践踏,真烦眼了直接杀了就是,哪能真的威胁到他。
两人并肩走远。
原地,孚月捡起地上的利刃用力握进掌心,清冷如冷月霜雪的眼睛垂下,任由脸上一道细长的伤口渗血。
时光飞逝。
三年过去。
比之初见,少年眉眼长开了些,眼尾一点泪痣欲坠未坠,愈见秾丽柔媚。
有了楚映仪做后盾和手中刀,苏幽姒如有神助,进步飞速。不仅一跃成为苏家除了远去仙门求道的嫡子苏清庭之外,年轻辈里最强的修士;更是在整个祁州的实力榜中都排得上名号。
反而是楚映仪深居简出,少有人知。
又是一年临近年关,飘了月旬的大雪难得收住,天色见了晴,溶溶亮光和着冬梅、细风,落于绿砖红瓦。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孩童的玩闹声,爆竹声不绝。
祁州有守岁的传统。
除夕这日苏幽姒一大早便起身去了主院,苏家众人,包括慕南枝也在那里。而楚映仪就算外貌习性再似人也是异族。
无需,或者说不被允许过去。
苏幽姒起初还担心她会不悦,但两年过去清楚她是真不在乎苏家其他人的心思后,便没再提过。
但这日,楚映仪却一反常态地提出了想和他一起守岁。彼时她坐在门前石阶上,支颐看着阶下青石缝隙间绿苔,理由说得随性潦草,只像是临时起意:道“岁岁年年人不同。”
“喏,突然觉得无人陪着守岁总归不那么吉利,何况,说不定过一次便少一次了。”
苏幽姒自然不可能因为楚映仪突如其来的一点心情,就去得罪苏家上下,无骨蛇样偎在女子脖颈间厮磨了片刻后,还是离开了。
院落陡然变得安静。
楚映仪起身练剑,练至中途,却突然有脚步声传来。
她回身,便看见清美如月的年轻男子着一身粗布褐衣,抱着旧琴向她走来。
却没真的走近,隔着足够不妨碍楚映仪练剑的距离,孚月背靠高墙,席地坐到余雪未化干净的青石路面,将琴放于膝上。
轻缓悠远的琴声溅起。
楚映仪收回视线,继续舞剑。
从清晨到日落,剑未歇,琴声便也一刻不曾停下,不知何时又开始飘起了纷纷扬扬的细雪。
楚映仪有修为在身,并无多大影响。
而墙边的粗衣青年,手指、唇色和脖颈足踝一并裸露的地方,都早已冻得青紫,琴上血迹斑斑。比之常人瞳色要浅淡些的眸眼,低垂着,至始至终安静平顺。
楚映仪收回剑,走至青年面前,居高临下地问道:“你在做什么?”
孚月终于停下冻僵的手指,仰首看向女子。
这就是大妖么,看起来的确和三年前毫无二致。仔细说来,三年间有意无意的,两人碰面的次数还是有几次的。但这是他第一次离这个人这么近。
孚月微微笑了笑,柔软的,空白的,美得惊人的脸上又像是有点疑惑,疑惑她竟然没看出他这么明显的用意。嗓音同他人一样,冷清,柔缓,像是日光再烈些便能融化了,坦然道:“我在讨好你。”
楚映仪眉眼动了动,眼神认真了点,提醒他:“讨好我没有用。”
甚至预料到了对面接下来可能会问的原因,她径直先说了:“我很快就会离开。”又补充了句:“彻底离开,不会再回来。”
这不算托词。
剧情进展到这里已经差不多到了结尾,关于苏幽姒最后仍会放弃她选择慕南枝的结局,楚映仪从不怀疑。
所以孚月讨好她真的没有用处。
然而孚月却像是听不懂般,又将手覆盖在了琴弦上,眼看着就要继续弹,继续“讨好她”。
只是随即就被楚映仪出手及时按住了。
触感跟按在冰块上似的,楚映仪收回触放在孚月手背上的指尖,难得有点无奈:“那你讨好我,是想要什么?”
大不了顺手为之的小事,做便做了。
麻烦的就算了,不行就是不行。
孚月没有犹豫,看得出来事先筹算过:“我想你离开时带我一起走。”
楚映仪拒绝:“不行。”
拒绝完她本以为还要费些口舌周旋,却没想到孚月闻言便没再要求了,改而换成了:“那你和我一起守岁。”
楚映仪耐着性子:“为什么?”
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偷听到了,孚月和她对视,嗓音平淡,说道:“因为不吉利。”
楚映仪这下也笑了:“好。”
直到第二日东方露了鱼肚白,苏幽姒才归来。
芜荑院这些年里被楚映仪闲来无事,种满了各色各样的花卉,白色的琼花,蓝色的蝴蝶兰,绯色的月季……还有大片大片爬满高墙的紫色藤萝,风一过,在晨曦中美不胜收。
他小声推开房门。
不出意外,同前两年般,妆案上摆放着一个形制精美的梨花木盒。
苏幽姒打开木盒,里面是件崭新的朱红艳衣并配套首饰。
少年指尖小心地摸索着衣物,没发出声响,低垂的眉眼里却全是笑意。
借着从纸窗口漏进来的黯淡光线,他勉强认出来簪身是用东海龙骨最坚硬的那块尾椎做底,吊坠镀的那层珠粉则是由数量极其稀少的泉城百年玉蚌辛苦产出。
统统有市无价。
几件饰品上还皆做了细致的缠枝,不仅看起来华美漂亮,更重要的是苏幽姒知道它们还都是蕴含了磅礴的灵力。
换句话说,这两三件看起来华而不实的小玩意儿,其实全部是由世间罕寻的珍贵材料熔炼而成的极品法器。
关键时候能救命。
也的确在过去不止一次帮他抵消过危险。
而衣物旁侧,还有支不起眼的笺,上书简单的六字:阿姒,新年快乐。
苏幽姒反复摩挲着笺,最后换上衣物,将笺小心翼翼地收进了怀里,这才走近另一侧书架前的软榻。
楚映仪五感通达,听闻动静睁开了眼,如羽长眉还残留着惺忪的懒倦,看起来温软柔和堪比窗外的曦光:“回来了。”
苏幽姒毫无预兆地,心口蔓延出些没有跟阿萝共同守岁的后悔来。不过守岁而已,就算因为这种小事暂时惹怒了苏父和其他老不死的,也不是就不能挽回。
偶尔哄哄她有何不可?
但这点为时已晚的后悔很快褪去。苏幽姒抱起楚映仪,将她放进床褥,自己也躺了进去,仅仅是和她相枕而眠,竟生出了无言的安定和满足来。
小憩片刻,院外吵闹了起来。
烟花爆竹声到了顶峰,龙狮队在长街上翻腾舞动,引来阵阵叫好声,远远地传进院落。
觉是补不了了。
前院有人来请,两人换了身衣服很快和苏家众人一同,三三俩俩结伴地加入了热闹的人潮。
楚、苏和慕南枝一起。
因着慕南枝身体仍偏弱,街巷间不时有修士出没,以防万一,路上苏幽姒不得不格外照顾她。放在过去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苏幽姒不知为何,看着楚映仪孤孑的身影时突地有些心虚。
正逢路过一个卖面具的摊贩。
苏幽姒想到什么,丢过去一块银子,仔细挑了张青面獠牙的面具给楚映仪戴上,自己也取了张扣在脸上。
恰好是当年在明松岗两人戴过的那对。
少年笑意骤起,就要开口,衣袖却突然被拉住。
慕南枝也取了张和楚映仪脸上一模一样的面具戴上,羞涩不安地看着苏幽姒,指甲在宽袖中掐出了血:“好看么?”
苏幽姒顿了顿:“好看。”
慕南枝笑起来。
“啊!”人群中一声尖叫猛然打破热闹。
随即毫无预兆地从阴影处跳出来几只奇形怪状的魇怪,四处挥舞着布满腥臭黏液的长舌,锯齿大张大合啃食凡人。
“啊啊,怪物啊!”
“快跑快跑!”
“救命啊!”
长街上顿时乱做一团,人们慌乱下横冲直撞,结伴地稍不注意便被冲散。苏幽姒回过神来便发现手边的楚映仪和慕南枝都不见了!
少年美艳昳丽的眉眼也闪过慌乱,随即咬牙镇定下来,拼命拨开人群就去找。
太过匆忙下,他顾不得护住命门,偏偏就在此刻,一只携带万钧之力的金色冷箭突然朝他背后射来——
苏幽姒听闻风声猝然就要躲开,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下一刻只感受到一股力道使劲推开了自己。
苏幽姒仓惶站稳,就看见推开自己的面具女子被金箭穿胸而过!
“阿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