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九灵脂
驭妖阵缔结的过程顺利得不可思议。
直到结束,苏幽姒还游魂似的,怀疑面前所发生都只是梦境……幻境也有可能,传闻中鬼怪不都是向来最会玩弄人心?
这样想着,少年原本游离的眼神猛然凝冷。像夜色下朵绮艳昭昭的重瓣芍药倏忽挺直了柔迤的花瓣,霎时瓣上晃动不定的露水珠子连串滚落,显出里面细刺样的尖锐金色蕊芯来。
但随即,苏幽姒的视线无意识地落到藤萝妖的颈项后面,那里,用指尖血绘制而成的繁复阵法鲜明生动。
祁州常见的驭妖阵分为三种。
最常见的是同生共死的合契,人和妖地位平等,此后性命相连、福寿共济。
最为人和妖所忌惮鄙夷的则是奴契。
妖死主生,或者主死妖生。奴方死去对主方无关痛痒不说,主方遇难濒死时,还可以强制让奴方以命续命!
当然修为太低了的也续不了几天命就是了。
谁不眼红。
嘴上说着要永远在一起的话,苏幽姒动手起来可没半点犹豫。少年仗着楚映仪不通俗事,直接悄悄选择了妖死主生的奴契——
如此藤萝妖活着一日,便注定要做一日他手里的刀,为他扫清前路的障碍。哪怕有天她死了,满身修为还能剩下大半用来做他的养分。
这样的驭妖阵,怎么可能作得了假。
少年浑身支棱起的冷凝再次褪去。没骨蛇似的,大半边身子骨趴在楚映仪看着散漫弱质实则再安稳不过的肩脊上,由她带动着穿梭在吵闹的人潮里。细长的如花似锦的漂亮尾睫倦倦地半阖着,都懒得提起丁点多余的戒备。
也是,谁会无聊到对自己手里的兵器设防呢。
但苏幽姒好歹也没愉悦得找不着北,在反复确认好藤萝妖的确完完全全成为了他的私物之后,他的重心重新放回了慕南枝的药上。
夜色渐深。
早已过了子时,市集上拥挤的人潮却完全没有要变少的意思,四周仍然喧哗鼎沸,各类摊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这样的热闹初见会觉得充满了烟火气。
但如果一直一直热闹下去……就显得诡异了。
苏幽姒注意到,他们又走回了前两刻才走过的街道,街尾处卖糖炒板栗的摊贩摊上,板栗不见半点增减,连挑选的客人都还是那几个穿红戴绿的。
唯有变化的,反而是那些厉鬼面具下滴溜溜盯过来的眼珠子,里面的恶意和贪婪越发不加掩饰了。
苏幽姒暗自攥紧了袖口藏起的匕首。
下一刻,手腕被不轻不重地重新握紧。
少年微微怔住。
就算不看,苏幽姒也能想到藤萝妖现在眉眼舒淡漫不经心的模样,身上的紧绷散去,拔出半截鞘身的袖刀也收了回去。
有她在,有什么好怕的。
两个人继续明晃晃地走在人堆里。
苏幽姒懒洋洋地和楚映仪闲话:“这样就能引那个藏匿了九灵脂的将军出来?”
他们也没点主动找人的架势。
“不是。”楚映仪视线不动声色地滑过路边的人群,言简意赅道,“药不在他的身上。”
苏幽姒顿时皱眉:“那——”
楚映仪知道他想要说什么,拉着少年转过道道路巷,头上花灯的烛火透过外层的彩纱泻落,踩在他们脚下,色块迷幻:“药在郦雒身上。”
苏幽姒惊讶,郦雒竟然是人名么。
楚映仪继续说出自己推测的剧情:“那将军藏匿九灵脂不肯交出,不过是为了救心爱的女子。他早早的留了退路,让心腹带着药趁乱离开。”
“为了救一人,宁愿葬送数万亲兵。”
楚映仪嗓音苍老,没有刻意收敛声音的大小。
“郦雒是他手下的一个小将,出生书香门第,自小接受的就是保家卫国的教养。临到头来却没办法力挽狂澜,眼睁睁看着昔日共同抗敌的发小好友们,为了这么个理由被屠戮殆尽。”
“于是拼死抢了药。然后带着满心怨恨讥讽,同其他葬身于此的数万兵将,一齐化成了如今鬼地。”
楚映仪说完,站定在原地,笑了笑:“我说的对么——”
“郦雒。”
郦雒!
苏幽姒跟随楚映仪的视线看过去,看向不远处一个佝偻着腰正制作腰鼓的老叟。
看着平平无奇,硬要说不同……
少年眯起柔翎细长的眸羽,回忆着刚才和藤萝妖的一路所见。他本就不是蠢笨的人,稍稍思索,便想起来点儿异常。
他们已经是第三次经过这条街道。
大多诡异玩意儿眼里的觊觎就差直接贴他们脸上了,而这个老叟却自始至终不曾看过他们一眼。
但只凭这个?
当然不是只凭这个,楚映仪找出郦雒,靠得更多的是修为平级下对敌手的直觉。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其他的路子,她指尖点点苏幽姒的指腹、手腕,提示少年。
前几月的相处多少养成了两人的默契,苏幽姒收到提示,正了神色,学着她手腕翻折,指节结印,再将结印扫过双眼。
一次没成功。
两次没成功。
三次……
苏幽姒咬唇。
大概是因为周边不再是只有他们两人,他不由得又想到了过去在苏家学习术法的日子。
因为禀赋低劣,他每每都要落后旁人一大截,尤其对比素有名才之称的苏清庭,更显出他的不堪重用。
那些表面安慰巴结,实则嘲讽轻蔑的眼神。
那些明目张胆耻笑他娘亲以色侍人的恶心话!
苏幽姒隐隐泛红的眼尾垂下,掩盖住眼中的阴鸷狠毒,余光连自己都没发现地,下意识落到楚映仪的身上,看到的是她仍旧平淡耐心的神色。
他心里突然就静了下来。
摈弃杂念,重新尝试。
两人不知何时换过站位。
楚映仪站在苏幽姒身后虚虚拥着他,不厌其烦地一次次向他演示结印的步骤,纠正他的不足。
她有时的确也用套路,但更多的时候,楚映仪付出便是真付出。就如此刻,苏幽姒最想变强,她便在引导他修行上从无保留和懈怠。
这种付出甚至无关于对方是如何的人。
郦雒佝偻着腰在巷尾制作花灯,本没打算立即承认楚映仪的猜测。
但苏楚两人竟在他面前自顾自开始了教习……也未免太不把他当回事了吧,连手里即将成品的花灯顿时都变得刺眼起来。
好半晌过去。
苏幽姒终于成功结印,短暂地抹开阴阳眼,看清了老叟身上明显浓重于其他的鬼气。
下一刻老叟丢开伪装,直起了身子。
挺拔的劲装青年走向两人,准确点说是走向楚映仪,郦雒看着藤萝妖,剑眉如霜,冷沉警告道:“出去。”
他是因为李元峰(将军)的事情再见不得人间情偶,却也不至于迁怒无辜之人。
何况据他今夜了解到的隐情,少年似乎是另有所爱?想到这,青年微微挑眉,随即又阴沉地压下了眉头。他们谁爱谁的,和他有什么关系!
楚映仪看懂了郦雒的警告,无非是说他们半斤八两,何必斗得两败俱伤。
可惜她有必须要两败俱伤的理由。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楚映仪回视郦雒,青黑柔润的眸肉眼可见地变成锋利的明紫色竖瞳,那是她正在妖化的标志。
很快妖化完毕。
强大的妖族对其他种族同样有绝对的血统和修为压制,楚映仪光是妖化完毕,四周原本觊觎她的东西便立刻战战兢兢地伏了一地。
这也是苏幽姒第一次看见完全妖化的楚映仪。
因着驭妖阵的存在,他不受她势压的威迫,远远地望着楚映仪。以往他们耳鬓厮磨时候她也不是不曾妖化过,但那时的一点明容妖骨,跟现在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
只见以她站立的位置为中心,盘根错节的粗大枝蔓,老树般轰然出土。而她赤足稳稳地站立于枝头,云发披散,手里持着藤萝幻化的巨大长弓。
花枝攀附其上,落在她眼尾处,衬得她容貌瑰丽如鬼神。
她越强大,于他越有益。
他该高兴的不是么。可苏幽姒死死盯着楚映仪淡漠的高高在上的紫色竖瞳,那里明明映着他,却毫无多余的波动,仿佛他和同时被她纳入的其他蝼蚁没甚特别!
系统适时冒了个泡,撇了眼苏幽姒,然后就觉得伤眼似的迅速收回了视线,再以虚拟少年的模样,垂着小腿坐到了楚映仪手边的滕枝上。
“你可以不必做到这种地步的。”
系统摇动小腿,仰首注视着楚映仪,巴掌大的小脸下颌菱角样嫩尖。它在这些被关黑屋的时间里做好了功课和心理建设,大致能理解她的选择了。
书中说,食色性也。
她会被男主迷住,想要放松下自己也没什么。
本来那些也不是她的仇恨,大不了不要那点积分了就是。
系统对楚映仪几乎有着盲目的信任,相信同样的起点,如果是她,必定可以好好地走下去。
只是若想要如此和男主善终,她就真的没必要继续纵容他下去了。斗米恩升米仇的道理,楚映仪该明白才是。系统就算没经历过人事,也知道两个人要想长久走下去,感情和珍重还是要相互的。
它以为楚映仪是顾忌它反对。
它毕竟有立场,不能直说让楚映仪随意,只能委婉提示她“可以不必”。
楚映仪闻言,原本像是玉石坚冰的瞳眸动了动,低首,嗓音含了笑意,是本来的清润音色。话里的内容却风马不相及,颇有些感慨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意味:“小东西,长大点了呐。”
系统楞了下,反应过来楚映仪说了什么,小脸一下子爆红,气得!
它在跟她说正事,正事!
这么不正经,下次看它不把自己调成比她还要年长的岁数!
说着气怒,系统马上玩消失的动作却像极了落荒而逃。而它离开后,楚映仪脸上的那点笑意褪去,面无表情地取了枝条为箭搭上巨弓。
瞄准。
松指——
郦雒也抽出本命长刀,飞奔迎上。
这场对战直进行到晨光微熹。
浑身破烂的劲装青年支剑而立,捂着胸口,呕出一大口血,随即用手背不在意地抹去嘴角血渍。想了想,又仔细地收好了手中剑,盘腿靠坐在幻境消退的荒坟边。
身后惨白的幡旗烈烈。
郦雒剑眉飞扬,看得出来因为刚才酣畅的对战愉悦非常。
他输了。
要杀要刮无所谓,他早就活够了,临死前还能这么打一场已经很知足。
而楚映仪也没好到哪里去。他们修为接近,她被传的是千年大妖,实质上加上化形也不过两百年幼龄而已。
但她强咽下了口中腥甜,若无其事地化回人形,走到郦雒身前,开门见山道:“九灵脂。”
郦雒怔住,然后笑开,结果扯到胸口的伤口又引出一阵咳嗽。
半天才平息下咳嗽,青年盘腿搭着手腕,笑得无奈:“原来只是要药而已,你该早说啊。雒还以为你是仙门派来平息鬼地的,这才想着不得不殊死一战。”
话落,他从怀里拿出个精致的玉盒,递给了楚映仪。
干脆利落。
再多的执念,这些年来他一个人守着兄弟们的孤坟,看着他们的残魂从怀念家乡的热闹喜庆,到如今神志模糊几乎忍不住要择人而噬,也慢慢看开了。
楚映仪接过玉盒随意地放在手边,没有打开。
反而是她身后刚赶到的苏幽姒呼吸一滞,按压不住心中的急切,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抢,却被楚映仪轻飘飘看过来的眼色定在了原地。
少年伸出大半的细长指尖不得不换了方向,改成恶狠狠地攥皱她的衣角,额首也用力抵住女子薄腻的肩颈。
眼不见心不烦!
郦雒看出些门道,一时欲言又止,最后只隐晦地提点了少年一句道:“九灵脂是不可多得的疗伤圣品。”
但很明显,苏幽姒满心只沉浸在慕南枝有药了的消息中。
楚映仪收了郦雒的九灵脂,礼尚晚来地开口许诺道:“你若想知道你死后这几百年发生过的大事,我都可以告诉你。或者你想要回归旧里,我也可以帮你。”
落叶归根,是郦雒曾经想了很久的愿望。
但青年这会儿不想了,他选的是知道他们死后这几百年所发生的事。
楚映仪絮絮讲起:从他们死后险地破防,国家破灭,到敌国不久后发生内乱民不聊生,到最后他们全部被后来逐渐崛盛的大楚所吞灭。
桑海桑田,不外如是。
郦雒安静听完,随手从风中纷飞的陈旧纸钱中捞出一张捏在手中,低头打量。
沉默半晌后,他突兀一笑:“原来……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啊。”
随着这句感慨,金红的溶日从东边缓缓升起。
青年没有躲避,安然地坏念地望着日出,照进日光里的脸仿若烟灰斑驳的旧墙,周身死气黑色的乱线般结缠,将墙面再次割据碎裂,早就看不出了当年的清俊。
但比之刚才的森冷,气息却出奇的沉静温和。
他低低朝楚映仪道了句谢,然后彻底消失在了曦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