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番外(三合一)
十六岁的少年将军从梦魇中醒来。
同样宿醉后早一步醒来的手下正端着热水入营,看着少年浑身冷汗的伏身卧在榻上,撑着床沿的手臂用力到青筋暴起,连忙上前扶起人。
然后猛然愣住。
少将军这是……
手下还是第一次看到封虔落泪。
要知道孤拔明烈的少年素来是流血不流泪,哪怕几次深入敌营、九死一生,都不曾动摇过半分。如今这要得胜归朝了,反而不知道梦到了什么,以至于眼尾发红,满眼沉寂。
难道是近乡情怯?
“将军,梦都是反的。”
猝不及防见到了领将脆弱的模样,手下也有些尴尬,但还是尽量安慰着少年,“夫人昨日才来过信,说家中一切安好嘞,您不必如此忧心。”
一切安好么。
等手下离开后良久,封虔才起身,发抖的手指拂过桌案上新近批阅过的兵书,看着落笔的日期,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一切,恍惚明白,自己是真的重新回到了十六岁得胜回朝的前夕。
这个时候他还没有遇见楚映仪,没有之后的猜忌、仇恨和伤害。
这个时候他也还没有归朝,边土将权稳固,政敌不至于敢毫无顾忌地放出封家通敌叛国的话。
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
想到这,少年原本沉寂的眸光终于慢慢生出了亮光。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一晃四年过去。
这四年是封家少将军封虔,书写兵马传奇的四年。
他先是在本能得胜归朝之际,上书新帝,预言战事仍有隐患,婉拒了当年的归朝和行功论赏。接着又一心一意地驻守在边土,几番出生入死,换得了北地战乱的彻底平息。
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威武大将军。
同时因为封虔每每出现在北地战场时,总喜欢用一鬼面獠牙的铁质面具覆脸,不怒自威,所以也有了“鬼面将军”的美称。
四海闻之,无不神往。
而在封老将军退权后,稍有衰败之势的封家也因为再次民心所向,进入了上京权贵的视野,甚至权势声名比之以往更盛。
这一次是真正的大胜归朝。
还是那个四年前见证了少年将军近乡情怯的手下,吴立樵。
北地又四年的风霜战事,将原本说得上几分俊俏的年轻人,铸练成了一副越发沉稳坚毅的模样,他甫一靠近驿站中首将的房间,就有不断的行礼声传来,间杂着几句对他竟然亲自给将军端水拎帕来了的惊异声。
这些半新不熟的小伙子们懂什么啊。
打水这样的小事,如今自然轮不到他亲自来,但吴立樵一想到四年前封虔在即将归朝前的失态,就忍不住跑过来看看。
此时距离进京不过只剩一日夜的路程,快马加鞭的话,说不定还能在明天日落之前入城呢。
也不知道大将军是不是还同当年那样,为了个噩梦在哭鼻子哈哈哈。
怀着这样的心思,吴立樵掀推开门进入屋子。
映入眼的就是烛火中,青年一张姝艳至极的脸。传言中连睡觉都不肯摘去的獠牙面具早已被摘开,丢到了一边,平素里惯常穿着的墨色劲装也换成了纹典繁复的锦衣。
这架势……
吴立樵心下一动,然而还不等他琢磨出个东西,原本低垂着眉睫站在小窗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青年,已经闻声望了过来。
封虔看清来人是吴立樵,原本抓握住腰间长剑的指骨松了松。
犹豫着,封虔还是问出了口:“我这样,好看么?”
“咳咳咳。”
吴立樵是真没想到封虔迟疑如此,突然问出的,会是这么个问题。再联想到青年手边过往从不离脸的面具,一个荒谬的念头浮上他的心头。
“您从不摘下面具,不会就是为了保护这张脸吧?!”
封虔闻言没说话,看样子竟是默认了。
吴立樵也反应过来刚刚脱口而出的问句不合时宜了,连忙补救道:“好看,特别好看!好看得就像是仙子咳咳咳,”再怎么说也是个大将军,怎么能用仙子下凡来形容呢!
但要夸个男人好看……
吴立樵憋得头都要秃了才憋出句文邹邹的:“郎艳其绝!”
大将军心里绝对是有人了,吴立樵心底笃定道。
只是封虔这些年来一直待在北地,几乎没回过上京,也不是,吴立樵突然就想到了马车后面整箱整箱的药材和医书,看来将军夫人说不定还是个病弱的。
他一面继续绞尽脑汁地将上京的贵女们挨个地排除,一面继续将封虔的容貌吹出朵花来。
“对,就是郎艳其绝!上京的哪家姑娘能拒绝得了您这张脸啊。”
强吹得有些浮夸了。
青年将领心下稍安,面上却沉静如常,绷着脸挥退了吴立樵。一个人重新坐下后,才小心地从怀里掏出个雕刻精致的小盒子。
盒子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个极其漂亮的金银缠丝的手钏。手钏衔接处悬挂了两只用朱笔细细描摹了“安”与“乐”字的空心银铃。
是楚映仪会喜欢的制形。
封虔看着窗外的夜色,这些年来努力克制住、不敢去想的思念,终于在又一次即将靠近她时汹涌而出。
他如今建下的战功已经足够弥补父亲的过错,回京后便会自请卸下官职。
此后,无论楚映仪想要如何,他都会陪着她。
想到这,封虔又不由得开始在脑中排演起了明日会有的场景。
一时想到明日如果不是晴日,如果半道下起雨来,楚映仪临时不肯挪步出府了怎么办;一时又想到,如果明天来迎接的百姓太多将视线挡住,让她看不清自己了怎么办……
最后连楚映仪万一手滑没丢准簪花,他要不要主动去抢的假设,都想到了。
好在翌日天色清朗,万里无云。
回朝的队伍快马加鞭,竟是真的赶在了晚霞落地之前,到达了城门。
城门前早早地围满了抱花载果的百姓,远远地看见蜿蜒出现的队伍,就开始欢呼起来!
近了近了。
巍峨的城门缓缓开启,黑骑整齐入城。
领头的青年坐在高头大马上,五官明烈,气质沉峻挺拔,一身锦衣红艳如火,身后是猎猎招展的封字大旗,衬得他犹如山如岳。
“啊啊啊啊这就是封虔!”
“我们的大英雄回来了!”
“封家军厉害!”
随着这一声声的欢呼,无数的瓜果鲜花不要钱似地朝他丢去。封虔一一避开,直到即将走到前世楚映仪所在的高楼下,他才屏住呼吸放慢了速度。
特意用青黛拉长过的眉眼,忍不住地轻轻颤动。
然而——
无事发生。
封虔将速度放慢了又放慢,到了最后慢无可慢,他索性定在原地,装作若无其事地,抬首望向高楼。
这一望就险些收不住眼。
那里,视野最好的高楼上,容色清婉的年轻女子倚窗而立,正垂首不知道在把玩手上的什么东西,神色淡淡,全然不为楼下的动静所动。
“公子?”
来接人的封府管家老周顺着封虔的视线看过去,看清是长公主,有些惊讶。但还是尽职尽责地跟少有归京的封虔介绍道:“这位是长公主楚映仪,也是御史台新晋的楚大人。”
醴朝民风包容,女子入朝为官不算稀罕。
特别是新帝继位以来,因着对长公主的恩宠,甚至一度爱屋及乌,在几大州郡大兴女学,给了不少女子施展才华的机会。
长公主本人就是其中尤为突出的一位。
虽然她早些年为了新帝,公然斩杀了不少言官和反对的官员,风评极差,但才华确是公认的。甚至有朝堂传言,因着新帝体弱又没有子嗣,如今连平日里的朝堂折子,都是先送入公主府批阅后,才送到的帝王手上。
封虔听老周讲完这些和前世截然不同的传闻,有些茫然。
老周看出了点不对劲。
但这会儿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他看着因为封虔的突然停驻而止步不前的队伍,再估量了下距离宫中接风宴的时间,小声地在封虔身旁提醒他道:“公子,时候不早了。夫人还在府上等着呢。”
搬出了封夫人,果见封虔有所回神,收回了视线。
黑骑和队伍又开始继续前行,只是速度仍然极慢。
而恰逢此时,城门外再次响起了一阵吵闹声,混杂在还未褪去的百姓欢呼中,显得不起眼极了。
偏偏这时候一直神色寡淡、百无聊赖地候在高楼上的长公主却突然动了。
只见女子起身站在了镂空的阑干前。原本放在手里把玩的东西也露出了全貌:是一个眉眼绣画得生动的小人偶,还穿着同她现在身上叠云裙同款缩小的绯色长裙。
和这么个小东西撞衫。
得多亏了王应旒手够巧,才能让向来挑剔的楚映仪也没能挑出刺来,还真如少年下江东办事前缠闹的那样,将布偶小人带了出来,一同接他。
城门口的喧闹只持续了小会儿。
就算王小侯爷赶路赶得风尘仆仆,让城卫险些要认不出那张俊俏的漂亮脸蛋来,他们也不可能认不出高楼上,来接小侯爷回对门的长公主啊。
话说到对门……
还真是对门。
城卫一边吆喝着下属赶紧放人,一边不由得想到了些上京的奇闻轶事,其中还不少都跟这两位有关。
比如四年前长公主刚刚出宫独自立府。
第二天小侯爷就跑去砸钱,要将她附近相邻的地基全部买下来和她做邻里。结果碰了一脑门灰,被告知早已卖给了另一位不缺钱的主儿。于是小侯爷只能退而求其次,买了与公主府隔条长曲河的对门。
再比如长公主进入御史台后。
没隔多时,小侯爷就靠着他老爹镇北王的名头,将自己塞进了时常能和她一起打交道的锦衣卫营。然而听那边的朋友说,小侯爷后来交道没打成几次,皮倒是脱了几层,常年被和镇北王不对付的同僚丢出上京各种历练……
也不知道这次缠到长公主亲自来接他,小侯爷又花了多少功夫。
虽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但小侯爷这漫漫的求淑女之路,实在是怎一个惨字了得。
这边放行完毕。
王应旒在看见高楼上楚映仪的时候,心就已经飘了。一被放行,身后跟着的属下也不理会了,独自驾着马,就朝拎着布偶人的女子飞奔而去。
直到真的接到了人。
王应旒才想起自己这会儿该有损美貌的形象,顿时整个人僵化住,懊恼地站在楚映仪面前抬首捂住了脸。
楚映仪看得好笑,也确实笑出了声。
她容貌本就生得极婉约明丽,只是平日里不是威仪的官服加身,就是端着副长公主的面貌示人,便显得难以接近。如今一笑起来,却仿佛春水映梨,有种冬雪消融的柔软。
笑得王应旒心都要化了。
可恶,就算会被揍,也还是想要当阿姐的小美人啊!
而身后的这点动静,足以惊动还未彻底走远的队伍。
老周先闻声看过去。他也听过坊间关于这两位大人的传闻,不由得感慨道:“别说,长公主和小侯爷,其实还挺般配的。”
封虔没听清老周感慨的话,只下意识地预感到了什么,猛然回头!
再看清楚发生了什么后,他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原定的接风宴因为新帝身体不适,不得不临时推迟。
楚映仪将王应旒送回府后,听闻消息,立即就赶去了宫里。
四年前任务完成后,她本该就已经离开了这里,去往下一个小世界。却不知道怎么的,意外滞留了下来,还回到了重点剧情开始之前,也就是少年将军大胜归朝的前夕。
仍旧携带任务。
只是这次“强取豪夺”的任务对象,更换成了新帝楚朝歌。
楚映仪想到这儿,少有的无奈。
难为天脑为了新剧情能过审,还特意揭示了个全文中,自始至终只有新帝一个人知道的隐藏剧情:楚朝歌并非皇族血脉。
当年玉贵妃难产,没能保住已经足月的胎儿,恰逢乳娘即将临盆。那时候疯帝已经很疯了,后宫久久没有子嗣,如此“不吉”的事情再出现,难保整个玉家不会被牵连。
在贵妃的苦苦哀求下,乳娘最终将自己的孩子送入了宫中。
换子之事做的隐秘,唯二的知情人,贵妃后来还是失了宠,又因为此事忧思成结早早离世;而乳娘在将真相告诉了已经有所察觉的楚朝歌后,也自戕而亡,将这个秘密彻底带进了黄土。
楚映仪又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见到楚朝歌时的场景。
那是个滴水成冰的深冬。
身着半旧薄衣的少年,跪在四面漏风的冷宫大殿里,对着死去多时的女人,安静地烧纸钱。一张脸苍白秀美,面无表情,映在跳跃的火光里,只像樽事先扎好的、毫无生气的漂亮纸人。
现在想来那位大殿中死去多时的女人,就是朝歌的真正的娘亲了。
她那是也不过六七岁。哪怕有贵为皇后的娘亲努力保护,仍免不了在暴君的威胁下,被各种试药和刁难。
那次为了躲避试药,正好躲到了冷宫。
看见那一幕时,楚映仪有强烈的预感,若是无人理会,少年恐怕会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死去。
她只能出手,带着少年一起,将已经死去的女人埋在了殿外角落的梅花树下。又将毫无生气的少年带出冷宫,亦步亦趋地留在了自己的身边……
楚映仪快马到达乾元殿前时,已经有不少宫人候着。
夜色刚至,肃穆巍峨的大殿前点满了长灯,御前内侍周吉踮着脚着急地在殿外张望,看见楚映仪来,连忙拉了她就要往里走。
“公主快点儿,陛下刚刚又吐血了!”
至于为什么楚朝歌吐血,周吉不去太医署催御医,反而在这里不停地催腾楚映仪……
自然是因为,楚朝歌如今的病重和楚映仪脱不了干系!
再往内就要到寝殿。
周吉再急也没用,楚朝歌不愿意旁人见到他病弱的样子,就算身为御前内侍,他也只能止步到这儿。
老内侍接过药房刚送来的汤药,放到楚映仪手上,压低嗓音哀求道:“公主,陛下心里苦啊,您就当是做做好事,多哄哄陛下吧。”
朝歌心里苦?
楚映仪脚步轻,还未走近,便听见了寝殿中传出的咳嗽。
一声声的,像是要将肺腑都咳出来。
却又在她推开门的瞬间,强自压住了声响,换成了句沙哑的冷喝:“出去。”
殿内未点灯。
不过初秋,空旷的大殿四角,竟已经点上了既往隆冬时候才会拿出来的银丝炭。
没得到该有的回应,楚朝歌就知道来人是谁了。
他迟早要将自作主张的周吉换掉!青年气怒之下,又险些控制不住喉中的血腥,抓握住手下被褥的指骨细瘦伶仃,用力到发白。
好半晌,这波疼痛才平息下去。
楚朝歌勉强就要起身,却实在没有力气。只能装作无事的模样,颤抖地伏靠在榻上,朝不断靠近的楚映仪微微笑道:“阿仪怎么来了。”
“我还未梳洗,里面热,阿仪去殿外等我片刻可好?”
楚映仪站在榻外层层叠叠的帷帐前,黯淡的光影下,看不清她的神色,顿了顿后才开口,嗓音却是又讥讽又冷:“等着给你收尸么。”
楚朝歌沉默,攥住被褥的手指,松了又握紧。
阿仪,生气了。
楚映仪极少对他生气。
上一次生气,还是数年前兵陷时,他不管不顾的要拿自己去换她,导致计划险些失败;再上一次,就要追溯到他暗地里为她分担走一半的试药了。
就在楚朝歌有些无措,还没想好要怎么去平息楚映仪的怒火时,榻前遮掩的帷幕已经被揭开。
楚朝歌见状,慌张的,下意识就要躲进更深处的阴影,却随即就看清楚了女子面上覆盖的锦帕。
阿仪蒙住了眼睛。
感知到榻上的人终于不再折腾,楚映仪坐到塌边,将楚朝歌扶起靠在自己肩上,就着她的动作,低首喝完了药。
放下药碗,楚映仪抬手摸了摸楚朝歌的长发和消瘦的骨脊。
触手一片湿凉。
都是冷汗。
玉人似的青年,此时半靠在怀里,疲倦又安静地将汗涔涔的额首抵进她的颈,就像是抵进了一捧将融的雪。
楚映仪都怕再用力一点点就碰碎了,何况他还哑着嗓子,像是自言自语般轻轻说道:“疼。”
楚映仪还是没好气,凉凉地回道:“不疼怎么长记性。”
说完就听见青年伏在身上笑了笑,结果意外牵扯到肺腑,像是马上又要咳,却因为怕引起她担心,随即就被硬生生地强制压了下去。
楚映仪仅有的一点气怒也慢慢散去。
她拉起被褥,将两人一起盖住,焐热的指尖放到楚朝歌后背上为他理气,神思漫漫。
有什么好气的。
要是真能对楚朝歌发气,她也不至于在接到“强取豪夺”对象更改的消息后,就头也没回地拒绝了任务。
而如果楚朝歌一直都知道自己不是皇族血脉的话……那当年刚被她带离冷宫时,他所表露出的排斥和无动于衷,便都能解释了。
是她强硬拉楚朝歌走上了这条费思折寿的不归路。
两人明明一时无话。
楚朝歌却像是能猜测到楚映仪此刻的所思所想般,在身体稍稍缓过来后,便撑着手臂起身,拆开了她蒙眼的锦帕。
黯淡跳跃的火光下,眉眼素雅柔润的青年拥着被裘,乌黑的长发未挽未束,散落一肩,虽然看着仍病弱,但总归不再是泛着死人似的憔悴。
楚朝歌看着楚映仪,目光很认真。
“路是我自己选的,和你没有关系。”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如果没遇见阿仪,我早就死在了那年冬天。”
这是实话。
疯帝对自己的血脉深恶痛绝,根本不在乎子嗣,甚至可以说是憎恶子嗣的。哪怕他身份的秘密不被爆出,玉贵妃身后势单力薄的家族助力,也根本不足以支撑当年的冷宫皇子继续活下去。
在玉贵妃病逝后,少年便存了死志,打算和世上仅剩的亲人一同归去。
是当时误打误撞闯进来,又不惜将手里仅有的饼分出一半、也要固执地要将他带在身边的少女,将楚朝歌重新带回了人间。
所以……
“阿仪,不要自责,不要后悔,那样我才真正的承受不住。”
仿佛话中有话。
楚映仪闻言面色不显,好好地陪着楚朝歌用完膳,待他重新睡去后才离开。
然而甫一走出帝王寝殿,她脸色瞬间就冷了下来。
楚映仪唤出暗卫统领姜黎,眼神幽深地看着他,确定姜黎没有破绽后,便重新启步,一边冷冷地吩咐手下暗卫:“不计代价,将御前内侍周吉、一众太医院首通通请来府上。”
姜黎领命:“是。”
等楚映仪到府,在府门前看到的便是正对峙的王应旒和封虔。
小侯爷眉眼间还余疲倦,一身深色的飞鱼服,身后站了排锦衣卫,语调轻慢,眸色肃冷:“据本侯爷所知,长公主并未传唤将军,这里怕不是封将军深夜该来的地方。”
封虔只带了三俩下属,闻言淡声道:“和你无关。”
然而封虔刚还淡漠的神色,却又在远远地看见长公主仪仗靠近后,立即变得手足无措来。
楚映仪现在应该还不认识他。
他该先自报家门?还是先说明来意?
他只是听说了夜里的动静,想来这里问问有什么可以帮她,她起初不相信他没关系,他会慢慢做给她看。
她前世喜欢的这张脸,他保存的也很好;她不是喜欢锦衣怒马少年郎么,他今年还未行及冠,功业也勉强能看。
封虔来之前打听过了,长公主府与镇北王府并无婚约,上京百姓向来喜欢以讹传讹,可信度并不高。
年轻的将领修长指骨覆于刀柄,朱衣艳容,尽量平静地望向楚映仪。
楚映仪没心情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目不斜视地径直入府。
里面暗卫首领姜黎已经将太医院首和御前侍卫周吉等人抓来。
楚映仪也不废话,坐在高椅上,直接不耐烦道:“让你们照顾陛下就照顾成这样。”
“给我打。”
“打完一个打下一个。”
“都打死了换九族继续。”
看样子不打算善了,话落就是扑天抢地的求饶声,可惜楚映仪全不在意。
打了一会儿,有太医经不住刑罚看样子想招,但又有所顾忌,迟迟不肯开口。
最后还是周吉挨了结结实实两板子后,立马滚下凳子,涕泗横流地跪求道:“别打了别打了,老奴这把老骨头真经不起打,老奴招老奴招!”
说着也不看旁侧太医们的眼神阻止,周吉一股脑儿的全说了。
“这事还要从四年前说起。”
“陛下有一夜做了场噩梦,醒来就不管不顾地跑到了当时公主居住的梦华宫外,整个人又哭又笑。”
“随后第二日,就派了人偷偷地寻找能人术士,探求换命之法。”
四年前……
这个特殊的节点,让楚映仪突然想到了什么,接口陈述道:“他寻到了。”
周吉颔首,老泪纵横:“对,费尽心力,终于还是让陛下寻到了,然后——”
院首猛然厉喝,打断内侍:“周吉!”
他不是不忠君爱国,但如果真如楚朝歌自己所言,楚映仪才是唯一的皇族血脉,那牺牲掉他一个鸠占鹊巢之人,甚至牺牲掉这里的所有人,又有何妨!
让长公主得知真相,只会让她对接下来的继位一事,变得迟疑!
但楚映仪已经猜出了答案。
她拎起老内侍的衣领,死死盯着他,轻声道:“然后,他把自己的命换给了我,是不是?”
周吉沉默。
答案已经很明显。
也是在这时候,长公主府外突然响起一阵兵马之声。
院首和众太医闻声,知道是自己被请来公主府前,偷偷通知过的肱骨老臣们也来了,顿时松了口气,随后朝着楚映仪齐齐叩首道。
“楚朝歌狼子野心,其罪本当诛,还请长公主拨乱反正!”
“还请长公主拨乱反正!”
镇北王、老太傅、御史台、几部尚书、满朝武将……
楚映仪松开周吉的衣领,在漫天火光和兵戟中,看着自己以往认为会鄙弃于自己的恶名,好好站在楚朝歌身边、为他分忧解难的臣子,如今统统出现在了这里,气极反笑。
然而冷笑未至眼底,她又猛然顿住。
就见人群分开,她前一刻才亲眼看着入睡的青年帝王,正以近乎引颈就戮的姿态,披头散发,一身素冷白衣,手捧玉玺,缓缓朝她走近。
楚朝歌跪地,将玉玺奉上,沙哑出声。
“楚朝歌狼子野心,以卑贱性命冒充皇族血脉多年,甚至染指帝位,其罪当诛,甘领死罪。还请公主拨乱反正,早登大位。”
青年苍白的眉眼,柔而静地沉在殿前翻涌的火光中,无一分挣扎和不愿。
……其实不是没有过不甘,在封虔将要归朝时,他也曾生出无法克制的惶恐和嫉妒。但这一切与阿仪的喜乐安好相比,就都不重要。
楚朝歌神色安宁决绝。
他眸光里清晰地映着面前女子的身影,清楚地知道自己自作主张的所作所为,有多么的自私和令人恶心。
她可以气,可以怨,甚至可以恨他,忘了他。
只是若不在死前,亲手将阿仪送到足够护佑她余生的高位上,楚朝歌死也无法放心!
楚映仪一刻未言,楚朝歌便一刻未动。
封虔身后的属下被这番变故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就算没完全看懂,也知道大势所趋之下,他们也该及时表态站位。何况楚朝歌名不正言不顺,瞧着根本没有半点胜算。
而封虔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年轻的将领眉目间像是覆盖了层霜雪,静冷清醒,如同个局外人,又如同自虐般,沉沉地看着两人。
曾经听闻过的,那些关于长公主与新帝如何相依为命地在帝宫中存活下来,又如何相扶相持地登上权位高处的传言,从没有哪一刻变得那么有如实质。
封虔也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清晰地认识到——
当年楚映仪在惊鸿一瞥下对他生出的意乱神迷,或许,也终究只是片刻的意乱神迷。
而这边,楚映仪与楚朝歌僵持不过片刻,还是先动了,她接过玉玺,随手丢给身后的姜黎,神色疏冷又散漫,低嗤道:“喏,是该拨乱反正的。”
“孤亲自动手。”
说着,下一刻,楚映仪已经连刀带柄地抽出了利刃,淡声道,“乱臣楚朝歌罪大当诛,但念其救驾有功,特准其最后的体面。”
这一年冬天的雪下得格外大。
上京的轶事也格外多。
虽然发生了帝王的更迭,但因为新旧权势交接得极为顺利妥当,在民间几乎没引起什么动荡。
百姓所知道的,也仅限于旧帝不是皇族血脉,即使临死前得了体面,遣退了旁人后,只留有长公主一人亲自动手,最后也没能葬入皇陵,连个尸首都没有留下。
相较而言,朝堂上就要暗潮汹涌的多。
先是旧帝身死,长公主以女子之身登上帝位。
再是登上帝位的公主,力排众议,迅速重启了科举制度,又用雷霆手段肃清了当□□旧帝退位的众多朝臣。
老太傅乞骨还乡。
六部、武将,全部大换血。
镇北王退位,小侯爷彻底掌权。
这其中自然有人反抗,但有手握醴朝最大兵权、民心和战功的威武大将军封虔,和彻底掌权后坐镇世家大族的王小侯爷王应旒,坚定不移地站在新帝身后,慢慢地那些风波也就淡了下去。
风波下去了,朝臣们多余的心思,可不就又长了起来——
新帝后宫至今空悬啊。
“那自荐枕席叫一个勤噢。”
城卫迎来送往的,平日里听闻的八卦只多不少,“听说还有人在自荐枕席的路上不巧碰上,打了起来呢。”
打其实也没真打起来。
新帝楚映仪本就恶名在外,继位后更跟块捂不热的冰块似的,不少朝臣子弟受不了家中父母的耳提面命,为了权势,只能硬着头皮上前。
然后就都被毫不留情地丢了出去。
顶多算是撞到了一起。
唯一次真的打起来,更准确的说是其中一方没回手、单方面被重伤,还是封虔在迟来的授功宴上,自请入宫为侍!
疯了……
众朝臣看着长跪在宫门外,用己身全部荣辱与生死,来逼迫新帝纳侍的年轻将领,只觉得无法理喻。
他们位卑言轻,想一步登天和走捷径就不说了,权势本来就顶天了的封虔,也跟着瞎凑什么热闹!
最后大婚还是确定了下来。
大婚那日,从夜里开始便纷纷扬扬落起了大雪。
第二日晨起,整个帝宫临时拉扯起的稀疏红绸,已经全被大雪覆盖,天地一片银装素裹。
封府内一半喜悦一半忧愁。
喜的自然是攀附上了皇权,虽然新帝从长公主时期起,名声就不大好,却实打实是个护短的;做臣子不行,做自己人却简直是太好不过!
忧的是,毕竟是嫁,名声上有辱门楣。
封夫人想的多,也不多。
自古薄情帝王家,封家如今权势太盛,虔儿主动放弃兵权,总归能减轻些帝王的忌惮。更何况……虔儿又那么喜欢。
妇人细细为封虔梳理好冠发。
想了想,她还是让侍女将封虔这些日子绣好的嫁衣拿了出来。
帝王大婚乃是盛事,不合祖制的东西自然不能出现,但这件嫁衣总是包含了虔儿的心意,希望公主看到后能够稍稍有所触动,不要因为虔儿逼婚的事情耿耿于怀。
做完这些,剩下的只能看天命了。
封夫人将封虔送往府门口,等待帝王的来。
然而,吉时一点点接近又过去……
楚映仪还是没有来。
门外渐起议论声,站在石阶前,身着喜服等待的青年肩上已经积了层薄雪,神色却自始至终无比平静。
她不愿意来才是应该的不是么。
封虔没有心怀侥幸,他只是借着祖制,在等时间过去:哪怕没有帝王亲迎,只要过了这一夜,他们便仍然会是夫妻。
可惜。
最后等来的只有帝宫大火的消息。
六月十三,帝王楚映仪葬身火海,留有遗诏,传位于威武大将军封虔。
很多年后,已经成为帝王的封虔仍然会在每年的花朝节,戴上个青面獠牙的面具,独自一人走过长街,一一品尝碗青杏酒、薄皮混沌和桂花点心,最后买盏美人灯,放进蜿蜒的护城河。
照看摊子的老妇人见他次数多了,每次又都独自一人孤零零的,有时会多为他加两枚元宵。
封虔都会安静地吃完。
这次老妇人实在没忍住,状似随口感叹道:“一晃眼,老身就这么大年纪了。做人啊,还是要向前看。”
……向前看么。
只是如果前路没有楚映仪,那么向前看,又有什么意义?
封虔笑了笑,笑意不达眼底,神思却到底是被影响了,有些恍惚,混在如织的游客中一时不查,撞到了人。
他刚要说抱歉,就看见了对方脸上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獠牙面具,以及头上的百花冠。
封虔猛然怔住。
等他回过神来,被撞的女子已经和结伴的青年走进人海,消失不见。
人潮里。
楚映仪没被撞实,又被身旁的楚朝歌及时扶住,只微微踉跄了下便稳住了身形。
见着楚朝歌还是不放心的样子,她有些好笑,只是换回去半条命而已,哪有这么脆弱。但无奈没犟过楚朝歌,最后还是顺着他的意思,今年提早去了王应旒的府上拜年。
至于新年礼物。
楚映仪沉吟了片刻,提议道:“长公主府去年不是送给他了么,今年顺便把旁侧的那些邻里地基也一同送给他吧,不然周边空荡荡的,住着怪吓人的。”
想到这,她不由感慨:“谁知道他当年遍寻不得的那个‘不缺钱的神秘买主’,原来是你呢。”
“等等。”
楚映仪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惊讶道:“王应旒进了锦衣卫营后就没一天消停的,整日里被外派出去,不会也是你做的吧?”
楚映仪眼眸里笑意太盛,看得原本素质清雅的青年耳尖微微泛红。
楚朝歌没忍住伸出手,先是帮女子理了理头上明媚祥瑞的百花冠,随即手指下落,覆盖了在她眼睫上。
下一刻,两人顿时额首相抵,他低头轻轻应下:“嗯。”
回到帝宫,封虔便又做起了幼时做过的那个遥远的梦。
梦里幼年的他正参加父亲的庆功宴,帝宫处处歌舞升平、觥筹交错,他却仿佛受到了某种指引,一路朝着未知的黑暗走去。
来到个僻静荒芜的宫殿。
昏鸦踩在枯藤上嘲哳,圆月被云遮去了大半,殿内传出窸窣响声。
凤眸艳丽的半大少年目光冷锐,握紧藏好的袖刀,推开半开的殿门继续入里——
直到视线豁然开朗。
入目的是个和他差不多年岁的少女,席地抱膝,坐在仅落了小片月光的角落里。明明身上衣饰繁复华丽,她神色却又冷又寂,披散的长发被汗水濡湿,细长的手指紧紧攥紧裙角。
少女闻声,不过看了他一眼,便平静地移开了视线。
帝宫,荒殿,少女。
不难联想到面前的少女是谁。
封虔该立即离开的,心理有个声音在不断告诉他,就算他不带她走,她也会好好地活下去;反之若是带走她,哪怕一分一秒,整个封家都将因此不复存在。
可本能的,就是无法移开半步。
像是跋涉了无数山水和时光的距离,才终于抵达了想去的地方,握刀的少年眼睫低垂,没忍住抬起握刀的手背,抵住了自己心跳剧烈到近乎痉挛的胸口。
最后还是少女惊诧的嗓音,唤他回神:“疼的是我,你哭什么?”
……他哭了?
封虔闻言茫然地眨动眼睫,下意识伸手就要去摸自己的脸。
却有什么,更快地落到了眼尾。
楚映仪没忍住,用指尖揉了揉少年逶丽的眼尾,原本冷而寂的眸色泛起波澜,声音微哑,里面的赞叹却明了:“真漂亮的眼睛。”
一场偶遇合该到此结束,不用说楚映仪也知道,少年应该是走错了路才误入的宫殿。
没想到第二日却又看到了他。
脊背挺直的半大少年抱着人厚的被子,沉默地跟在内侍身后,半张好看的脸上顶着通红的巴掌印。
老内侍人还没入殿,又尖又细的嗓音已经高高扬起,稀罕又好笑地不断啧啧道:“长公主好福气,竟然让才立了大功的封家,不领功劳不说,还将独子送入了宫中做您的童养夫。”
楚映仪闻言怔愣半晌,才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哪来的小疯子。
她也不废话,走到半大少年面前,皱眉呵斥道:“回去。”
不想少年就当没听到般,抱着厚重的被褥绕过她,走进了内殿。
等老内侍离开,楚映仪回到殿内,就看见少年已经将手里的被子,整齐地铺在了昨夜她抱膝坐着的地上。
楚映仪才试过药,还疼着呢,勉强耐下性子,打算跟半大的少年讲清楚其中的厉害,皇权不是那么好蹭的:“这里不是个好去”处。
话没说完就被他打断。
少年跪坐在铺好的被褥上小小的一角,仰首固执地看着她:“你说我眼睛漂亮。”
……这次是你先招惹的我,也是我们先遇见。
楚映仪:??
恍恍惚惚,跟碰瓷似的,少年就这样怎么也赶不走地留在了帝宫。
十年后。
封家少将军封虔大胜归来,扶持冷宫皇子楚朝歌为帝,又与长公主楚映仪正式定下婚约。
又是花开烂漫时,山寺这年桃李开得极好,姹紫嫣红枝头闹。
到处是成双结对的年轻男女在一起踏春,偶尔也能看见有些绕了远路,沿着石阶,正穿过桃李花枝的山路在慢慢往上,看样子是要去元行殿求支姻缘签。
其中有对男女十分显眼,容貌一艳一婉,俱都瞩目极了,也在缓慢朝山上走去。
楚映仪还在犯春倦。
午睡刚过,她便就被封虔拉着一股脑要上山求签。
她不怎么信这些,本打算敷衍了事,偏偏封虔自己搞得郑重极了不说,还硬是催着青姑,带着她一齐跟着焚香洗手,做足了派头。
唉,要是待会儿抽中了支下下签,这不是自找不痛快么。
这样想着,楚映仪已经在封虔的注视下摇出了签。
碰。
竹片落到地上,发出轻声的脆响,“上上签”三个袖珍小字直书其上。
不管如何,抽到好签总是让人愉快的。
楚映仪捡起签,眼里笑意掩饰不住,面上却是故作了副上交任务般的潦草姿态,将签递给身旁的青年,玩笑道:“喏,本宫心悦你。”
“这下连菩萨也站在了本宫这边。”
“你可还敢逃?”
封虔接过签紧紧握在掌心,见状也笑了,一字一句轻声道:“来的是公主,臣永远也不会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