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我没忘
……难看?
封虔茫然地眨动眼睛。明明是艳丽清拔的那挂长相,睫羽却生得纤密柔软,茫然眨动的时候直刮得人掌心发痒。
楚映仪及时收回了手,给他时间回神和接受。
“为什么,是我?”当年刑场上女子尾音漫漫的嗓音,突兀地回响至耳边,“因为,你长得好看呀。”
……封虔怔愣垂首,这才看清楚映仪平淡眼眸中,此刻自己的模样。
眉目沉寂无趣,华发早生。一道狰狞的伤疤贯穿了整片眉骨,像是将张本就晦暗过时的旧画再次粗暴撕裂。
而她身后,色若芙蓉的少年,神色明亮耀眼。
看起来……和她那样般配。
封虔仿佛被眼前刺眼的画面灼痛,下一刻狼狈地抬手覆面,猛然侧转开头。
苍白的,死死盖住伤疤的指骨微不可见的战栗,青年用力到像是要把那道丑陋的伤疤从脸上生生抠去。
甚至不止是手,他整个人都在日光里被照得无所遁形。
长公主回京的消息不胫而走。
楚映仪只想安生地度过最后的时间,阻止了楚朝歌为她广招天下名医,一如独往北地之前留信阻止他随后可能的杀戮。
楚朝歌从来没法拒绝她。
至于王应旒,少年知道楚映仪的身体状况后什么也没说。只随后在私底下费尽心力地搜寻来了各种诸如千年雪参、万年龟的珍稀药材,亲自守着熬好,逼楚映仪喝下。
楚映仪任他折腾,只几次实在忍不住当场呕了血,吓得少年手足无措,抱着她再次红了眼,不得不咬牙放弃。
日子几乎恢复到了从前。
楚映仪大部分时间窝在公主府赏花看书,偶尔入宫陪楚朝歌喝茶下棋,或者和应哥儿换了常服去寻上京新鲜的吃食。
封府权势稳固。
然而封虔除了几次在上下朝的宫道,远远地看过楚映仪的背影,再没能接近她。
他们如今只是朝臣和长公主的关系。
没有楚映仪的一时兴起,没有当初他厌恶至极的一纸婚约,他们之间的距离竟远如天堑。
夏至。
府上花草比之年前她离开时长得更加茂盛,寝殿外茶花开得浮雪样靡靡。
楚映仪宿得早,半夜稍起风便醒了,不多久,又下起了雨。落珠样的雨水打在红砖绿瓦里,激起一阵噼里啪啦。
她抱衾在床上醒了会儿神,想起白日里打发时间看过的孤本还放在廊椅上。于是起身披了件薄衣,取了宫灯点亮,执伞出屋。
风大雨大,纸伞不是很抓得住,楚映仪走在青石路上,不时有雨水斜斜落进沾湿了衣角。
在又一次雨水斜进时,原本摇晃的伞面突地被只腕骨清瘦的手稳住。
在自己府上,楚映仪并无惊惧。抬眼就看到青年站在青石外的泥泞处,看向她的漆黑凤眼被风雨浸湿,沉静安寂如两人身后的夜色,嗓音喑哑:“殿下该保重身体。”
楚映仪确实有些发凉。
但这不妨碍她表现得若无其事。
“封大将军,”她扬了扬眉,道,“本宫没记错的话,将军您怕是不该出现在敝所。”
封虔:“姜十一。”
楚映仪没听懂:“?”
封虔低眼,拿过楚映仪手里的纸伞,将她遮挡严实,平静陈述道:“奴姜十一,是新指派给公主府的暗卫。”
楚映仪这下听明白了。
她抬手将宫灯移高,火光隔得近了,楚映仪才看清封虔侧脸上青色的帝家刺青,比之他眉骨的狰狞伤疤还要打眼。
封虔待她看清,重新侧首,将脸藏回黑暗。
楚映仪却已经看得后脑勺突突地冒血,下一刻陡然掷开手里的宫灯。
砰的一声脆响。
立即有侍女闻声起身,朝这边赶来。
楚映仪冷声怒喝:“你疯了。”
好好的大将军不当,跑去入宫为奴,立她面前来作什么堵!
以为是演折子戏,玩虐恋情深的那套么?!
这样怒着,动作太大,又沾到点风雨,楚映仪随即就捂嘴低低咳嗽了起来。
封虔湿冷的手指蜷起。
青姑跑在最前面,看清楚庭院的现状,立马住了脚步,将其余侍女打发走。然后抱着厚裘碎步过来给楚映仪围紧,小心翼翼地给她抚顺呼吸。
女官全程当没看见封虔那么个人,只对楚映仪愁得眉头打结,又没法对她发气,只能语重心长地唠叨:“殿下!外面风大雨大的,说了多少次让你有事不要自己起身了。”
楚映仪冰凉的指尖被女官握着哈气。
她也知道这门出得不太恰当了,看了眼曲廊尽头低声道:“我的书落在廊椅上了。”
青姑无奈:“什么书都没有您的身体重要。您先回去,书青姑清整好了明日就给您送过去。”
楚映仪应下,然后等青姑离开后,她立即又恢复了那副不近人情的模样,对封虔命令道:“回去。”
“本宫不需要暗卫。”
有什么需要不需要的呢,他为奴为仆,根本无损她分毫,反而避开了封家功高震主的隐患,于她百利而无一害。
封虔看着眼前这人,朱深的披风衬得她姣好的五官气色好了些,却仍不掩病弱。突地,浅浅笑了笑,随即抽出了腰间的雁翎刀,放到了她的手里。
他轻声说:“择主的暗卫,除非死,否则绝不可能离开。”
楚映仪被惹得心烦。
都要下线了,还硬生什么幺蛾子!
别以为她不懂暗卫的规矩,封虔这种半路子进去的,算哪门子正统暗卫?
根本不用遵循那些腐朽的东西!
要和她犟是吧。楚映仪冷笑,丢开手里长刀,拖着青年一路撞花撞柳,没几个呼吸就回到了寝殿。
她将人粗暴地丢进殿内。
当然力气是不会有这么大力气的,可惜封虔始终主动地承受着她动作,踉跄站稳的时候,看向她的漆黑眼眸,依然如深潭,清静地映着她。
楚映仪逐个点亮长明灯,殿内顿时亮如明昼。她站在明灯处,长衣委地,神色骄疏跋扈,一字一顿:“脱干净。”
然后不等人反应过来。
“不是说择主了么?侍寝而已,”楚映仪直视封虔,讽刺道,“本宫倒不知道暗卫还能违背主人的命令——”
蓦地哑声。
青年站于亮光之下,不过将将及冠,原本鸦黑的长发却已染霜,指骨放在衣袖领口,安静地一件件褪下衣物。
露出下面清瘦笔直的腰腹,肌理分明,略略苍白,其中新伤旧疤数不胜数。甚至还有一道楚映仪熟悉的,直接差点对穿了他身体,让他险些死去的致命伤。
青年刻意错开的侧脸上没有难堪,只有隐约的,近乎自惭形秽的脆弱。
封虔候着灯火下的楚映仪。
想的是她刚刚在青姑面前的样子,那般知理,好说话。想的是她在楚朝歌、在王应旒、在宋御医、在夜市各色商贩面前,轻松熟稔的样子。想的是他打听到的那些关于她的隐秘过去。
她扛着先帝的昏庸无道,被试药,被刁难,几次九死一生,却扶持着楚朝歌顺利登位,护着王应旒骄傲明烈。
就算是封家,她也从无真的亏欠。
最后想的是她命不久矣。
他们之间错过了太多……他也没有办法了。除了如此,封虔想不到要如何留在她身边。
想要和她同死,从来不是一时冲动。
楚映仪如果想要……
他也没有什么不能给。
窗外雨打茶树,忽地一阵大风刮过,雷闪电鸣,白色的花瓣受不住,纷纷扬扬从枝头坠落,有的从高窗飘入殿,打乱了视线。
楚映仪垂眼,苍白的指尖在袖中收缩。
她不是不能说出更多恶毒伤人的话,但事到如今却满心只觉得无法理解。
他们相处才多久?
加上她见色起意在封虔眼前处处刷存在感的那几月,也不到一年。
对,才不到一年。
楚映仪抬手拂灭蜡烛,走至封虔面前。无处落手,她只能恶狠狠地攥住青年手腕,借着窗外落闪,一张脸在雷鸣中明明灭灭,嗓音清楚用力。
“封府叛国的内情我早就知道,我故意隐瞒,就是为了要挟你。”
“我逼迫你以男子之身嫁入公主府,受天下人耻笑。”
“我欺压你用握剑的手亲手绣喜服。”
“我冷眼旁观你被封府众人孤立,被你母亲失望憎恶。”
桩桩件件,楚映仪逼得封虔不得不委曲求全,和她虚以委蛇;逼得他从当年锦衣怒马的明艳少年,变成如今苍凉沉寂的模样。
他怎么能忘?
封虔安静地听完,然后在楚映仪从期待转为惊愕的眼神中抬手,轻轻地为她摘下发髻上沾到的花瓣,嗓音沙哑平静:“我没忘。”
他怎么能忘。
在楚映仪坠崖后生死不知的每个日夜,他反反复复地陷在过去和她相处的记忆里无法走出。那些曾经被仇恨掩盖忽视了的细枝末节,那些她高高在上的跋扈面貌下从来不会出口的用心。
她不顾悠悠众口为他护住封府满门。
她给渡儿找最好的师长,给封家重振清路。
她为他坐镇后方,之后北地战事兵粮从无阻碍。
她嘴上再说看上了他的脸,却从不曾真的碰过他逼过他!
这些,他过去为什么就看不见?
楚映仪哪里想得到封虔的偏执,听见他回复“没忘”之后,只以为他是想开了,于是短暂地松了口气。
然后她认真为他出谋划策:“那你就该知道,你现在要做的不是这样发疯,而是好好地当你的威武大将军,积攒力量。等到有一日可以堂堂正正地,在本宫身上报复回来。”
虽然那时她大概率已经不在了。
不过她多少也算是被封虔间接害死的不是么,这样想,他的仇也报了。
两清,很完美。
惊雷落下,视野再次陷入彻底的黑暗。
封虔沉默地,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注视着眼前的女子,眼神眷恋又哀伤。
楚映仪看不清封虔的脸色,但下意识地觉得不能再继续这样待下去。于是留着封虔自己想通,匆忙转身离开。
殿门很快打开又关上。
安静的宫殿里,只剩封虔跪坐到曾经楚映仪为他描眉上妆的软榻前,再次低低回应她。
我没忘。
我也从未觉得爱错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