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难看
到了这个时候离原主死亡已经不远,这么高的悬崖跳下来,楚映仪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打的也不过是就算葬在这里提前下线了,问题也不大的主意。
顶多就是少点积分。
完全没想过都掉进这种旮旯窝里了,还能顺着流水被两岸的游民捡回去。
救她的是对母女,三年前因为家乡水患,被官府临时安置在了附近的乡县,慢慢也就在这边安了家。
女儿徐许读过些书,认出楚映仪身上的令牌后,脸色不大好看。
她起初不喜欢楚映仪。在她看来,这个女人搅风搅雨,滥杀言官,还诬陷满门忠烈的封家,逼封将军以男儿之身嫁给她,简直坏透了。
但奈何母亲善良,知道楚映仪是长公主后更是固执地倾家荡产都要救她,一直念叨着,若不是官家仁慈,在水患后为大家伙及时提供住食,她们早就成为流民饿死在路边上了。
不得已,徐许只能任劳任怨地将女子身上的衣物饰品洗净,晾干了后放回她床头,又请来了乡里唯一的大夫,为她医治。
楚映仪重伤,能坐起来简单在院子里走动已是月后。
秋色弥漫,屋门外那颗老桂花树散发着甜腻的香味,她整个人还泛着纸样的苍白,搬了张小小的竹凳,一身柔软的素衣,窝坐在桂花树下捧着碗滚烫的粗茶抿,神色平和宁静。
这一幕美如画卷。
徐许看迷了眼,回过神来简直想给自己一巴掌,但事实也只是慢吞吞地走过去,蹲地上推了腿楚映仪的腿,言语不善:“风这么大,吹凉了我可没有多余的钱再给你看。”
楚映仪也不恼,好脾气地眯了眯眼,仰首拿出一只熨暖了的手,指尖指着头顶上金灿灿的桂花,道:“想要。”
嗓音是徐许从没见过的好听,配合着那张清婉的脸……
这谁抵得住啊。
徐许舌尖抵了抵下颚,颇有些无奈地爬上老树,挑了眼见开得最盛的一簇桂花递给楚映仪。
楚映仪接过,垂首捻了小片丢进茶水,剩下的多余的,她三两下用指腹磨掉了粗硌的枝骨。又拉低徐许,迫着女子不耐烦地顺着她力道弯腰,然后将花枝插进女子的发髻。
然后继续捧着她的热茶,楚映仪望人的眉眼湿润含笑道:“好看。”
徐许耳尖瞬间爆红。
这女人怎么这样啊啊啊。
这样的生活又持续了两个月。
期间发生了几件大事。
第一件是封夫人王伽在不日前,带领封府满门长跪宫门,向今上呈交了封连叛国的证状。相当于变相地洗清了一直以来关于长公主诬陷封家的流言,更是引颈就戮,任由帝家发落。
而向来将长公主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帝王,竟然没有深究,只冷冷地留下了句“功过相抵”后,便轻描淡写地把叛国一事翻篇了。唯独强硬的,反而是以势相压,将封虔踢出了皇谱。
然后强制昭告天下,长公主楚映仪与威武大将军封虔和离,从此以后男婚女嫁,再无瓜葛!
这场酒余饭后沦为谈资的婚事,没想到就会这样草草结束。
徐许唏嘘不已,但她其实还挺多疑问的。
徐许最后还是没按捺住那颗躁动的心,挑了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好花好果伺候上,又搬了小板凳和楚映仪窝一起,看了半天看不出什么看头的天幕,才若无其事地开口:“我还以为今上会大开杀戒呢。”
绕了这个大个圈子,就这?
楚映仪好笑,支颐拨弄着手下水嫩的花果道:“朝歌不是弑杀的人。”
幼时楚朝歌第一次动手便足足魇了大半个月,比她娇气多了。也是因为这样,后面楚映仪宁肯自己亲自动手,也没再让他碰那些血腥阴私的事情。
“况且说来说去就是点儿男女之事,”楚映仪咬了一口花瓣,看得出来确实是这么想的,“没必要。”
徐许:哦。
想了一下,徐许还是问出了最想问的那个问题:“那你,怎么当年就看上封将军了?”
楚映仪沉吟片刻,眼眸神情都陷入了回忆,眼神一时缱绻得可怕。看得徐许心里咯噔了下,不会还余情未了吧?!
然后就听楚映仪语气认真道:“当年他战胜归来,少年将军,锦衣怒马。我仔细比较了很多青年才俊,唯独他最为养眼。所以就是他了。”
徐许:……
简直不可理喻:“肤浅!”
楚映仪还点头表示赞同,槐花花瓣生吃有些涩口,换了青果:“我现在也这么觉得了。你看,这不就和离了。”
不久后北地战乱彻底平息,封虔大胜归朝。
楚映仪不算闹腾,没有那些富家小姐的精贵麻烦,既不挑食,也不咄咄逼人。还懂得极多,朝政谋略、风土人情乃至灵异志怪,都能侃侃而谈。有时候哪怕不言不语地坐在那儿捶花捏饼,也美得惊心动魄。
除了身子弱得跟块薄瓷似的,晒在和煦的日光里都怕一不小心化融了,其他无处不好。
但也是因为她这样好,徐许太清楚自己留不下这个人。
大夫说,楚映仪时日无多,体内积毒太久,加上这次重伤引发,如今早已回天乏术。
徐许不信,上京有那么多珍稀名贵的好药,总会有办法的。
这段遇见便像是场绮丽的梦,如今梦该散了。徐许带着楚映仪送她的发钗,将长公主被救的消息报至官府,卡着封虔归朝的时间,将她安安妥妥地送回了上京。
巍峨城门缓缓开启。
铁血黑骑踏着满身杀伐冰冷,整齐入城。
领头的青年一席墨色劲装,带着块铜制面具,露出的半张脸颜色殊艳至极。偏偏人却像是陷入了片沉默的深沼,苍白清瘦的指骨安静地覆住腰间长剑,透不出半点的意气。
这一刻有多少人想起了三年前的场景。
两旁迎接的老少皆无言。
直到阵剧烈的马蹄声追来——
驰马而来的少年身后是如血的朝阳,芙蓉面尽是疯狂杀意,臂挽长弓,对准城门下的青年就是奋力一箭!
封虔不躲不避,微微上挑的凤眼只在此间隙,怀念地,温柔地望向了身侧的高楼。
视野最好的高楼上……恍惚又出现了年轻女子清婉的侧脸,她倚窗而立,原本冷淡的脸见他望过来,蓦地露出一抹明了的笑意。
人比花更艳,却仿佛只为他盛开。
匆匆赶来的封家老管家周平看到这一幕,直惊得目眦欲裂:“家主!”
好在封虔身旁有骑兵及时反应过来,拉了封虔把,利箭一时偏移,只将青年发冠及面具射落,然后重重插进街面。
封虔被箭气带得侧开了脸,长发顿时零落披散,露出眉骨上深刻狰狞的伤疤,和鸦墨之下,灰白的发色。
面色平静。
身后死士清路,王应旒驾马走近,冷笑一声,再次对准封虔搭上箭。
镇北王都被那些死士拦在了外围,气得直跳脚:“逆子!放下箭!”
当着上京众人的面刺杀刚刚得胜归来的威武大将军,为了一个女人做到这种地步,王应旒是有几条命够砍!
早知道还是要连累王府至此,当年就该直接掐死他!
王应旒充耳不闻。凭什么楚映仪长眠地下,封虔却可以好好活着受万民敬仰?
他今天必须死!
少年狭长妩媚的双瞳一片赤红,勾住箭羽的手指就要松开。
但突兀的,原本被清空的街道上走进了一道纤弱闲适的身影,最后停在了被射入羽箭的地面。
楚映仪弯下腰,长发滑落肩臂,试探着握紧箭尾,接着猛然用力,拔出了箭。
力气见涨啊。
楚映仪有了点自家少年初长成的实感,刚站直,下一刻就被反应过来后,弃马奔来的少年用力地拥进了怀里。
她只得尽可能伸长手臂,避免手里羽箭伤到少年。
骨头被攥得太紧,有些酸痛,楚映仪正要出声,就感受到了颈上滴落的温热泪水。
欸?
王应旒嗓音褪去了一贯的骄纵,含着满身的惶恐和委屈,第一次喊出那个长久徘徊在心底的名字:“阿仪……”
楚映仪将羽箭重新插回少年腰间的箭筒,毁尸灭迹干净了,犹豫一下,抬起手,耐心地抚摸少年的长发。
直到王应旒平静下来,楚映仪才解开了腕上彩绣,将少年被抚乱的长发重新束好,笑意悠慢地纠正道:“叫皇姐。”
王应旒不管,他好不容易才失而复得自己的珍宝,还不赶紧抱紧了!去他的徐徐图谋,他再也不会给其他人偷窃珍宝的机会!
这样想着,王应旒望向正向这边走来的封虔,仍旧从身后环抱着女子,阴戾掀起的眸中全是尖锐。
封虔指尖用力刺入掌心,一时觉得身后的彩霞太过刺眼,犹疑面前只是又一场幻觉;一时又觉得耳旁身旁太安静,安静得不似做假。
但无论真与假。
她就在那里。
楚映仪就在那里。
他怎么拒绝得了再次靠近她……封虔走到楚映仪身前。苍白的染血的指尖就要触摸到她的轮廓,又在下一刻看清指尖的脏污时猛然顿住。
不妨随即就被女子抬手捧起了脸。
触及的手掌熟悉温软,楚映仪收敛起脸上悠慢的笑意,指尖反复摩挲着封虔眉骨上的伤疤,青黑的眸羽看不清神色。
良久,封虔似乎听见她叹息了一声,然后放下手,无甚情绪地道:“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