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坠崖
等封虔带人马赶到,楚映仪和林诗萸身上都受了伤。
林诗萸身上嫩绿的襦裙被血色浸染,被一个杀手抓在手里,刀锋架在脖子上,脸色惊惶苍白。在看清封虔的瞬间杏眸暴发出惊人的亮光,嗓音含泣:“封哥哥救我!”
十步之外,楚映仪还在顽抗。长弓搭着最后一只箭,朱墨交织的锦衣看不出伤势,同杀手的领队对峙着。
封虔的到来无疑加大了杀手那方的压力。
但领队的青年黑巾覆面,眼里只有视死如归的通明和冷静。他阻止不了战事,只能以这种卑劣的方式减轻子民的水深火热。
传闻中大楚帝恩隆盛的长公主楚映仪,和威武大将军封虔朝夕相处的心上人林诗萸,他势在必得!
想及此处,青年看着执刀下马后朝山崖走来的封虔,比了个手势。
身后原本顾忌大人活捉的要求无法伸展身手的死士得令,立即收起刀剑,改换成弓箭。锋锐的箭光围绕一圈,直指楚映仪!
封虔目光颤动,握住凤翎刀的指骨用力到发白。面上却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
直到杀手口中的大人后退一步,将自己手里的刀刃对准了林诗萸的命脉,封虔才仿佛无法自抑般地顿住了脚步,猛然抬起的漆黑凤眼杀气凛然:“放了她!”
系统:哦豁。
楚映仪挑眉,没有期待也就算不上失望。
她微微松了松僵硬的肩肘,背部几乎横贯大半边身子的刀口被风雨灌涌后不大疼痛,只有一片冰凉的麻木。
林诗萸见状则疑窦横生。
她和封虔这三年就算不是朝夕相处,也称得上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她对他不是不爱慕,但封虔就像块没法融化的冰似的,根本没法走近。他如今对她到底有多少在乎,她心里能没点数么?
但封虔表现得并不如何激烈和刻意。
林诗萸转瞬又想到了她从楚映仪那儿偷来的救命之恩……早就听说过封家家训恩怨分明,她过去不是没存过挟恩图报的心思,不然也不会偏偏选择了药童的身份,只是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而已。
难道就因为这个,封虔对她动真心了?
林诗萸心中只觉得又惊喜又荒谬。
“可以,”秦岭云冷声道,“只要封将军按我说的做。我可以保证,不再伤害将军的女人。”
“现在,放下你手里的刀!”
这绝对不行!
封虔还没什么反应,林诗萸就猛然侧首,厉声制止:“不要!”
她动作太快,秦岭云来不及收到,刃口甚至一时划破了脖颈皮肤渗出了血。林诗萸痛得嘶了一声,泪眼婆娑,还是坚持:“封哥哥,不要听他的。”
他要是死了谁帮她报仇!
封虔已经依言放下了手中的刀,准备束手就擒。
林诗萸能以蹩脚的女扮男装留在军营,除了长公主府的不闻不问外,更主要的是身后的封夫人。
封虔还记得母亲在认回林诗萸后朝他冷笑着说出的话。
“只有萸儿才是我认定的儿媳,我知道你对那女人……呵,若你觉得萸儿碍了她,或者萸儿有个三长两短,你便将她同我这无用的老妇一齐收尸!”
封虔身上担了太多,已近沉疴。如今还想要强求圆满,就只能是个死局。
封虔在脑中思量排演着待会儿的行动,本以为这时候他会想很多,比如封父的血仇,比如封府的前途,但实质上这个时候,他的想法竟然只有——
楚映仪原来还会射箭。
他沉掩的余光注视着崖边长衣烈烈女子,第一次发现,他原来一点儿也不了解楚映仪。
不清楚她会什么懂什么,喜欢什么畏惧什么,除了那些天下人皆知的关于长公主的传闻,她的过去她的现在,他都一无所知。
不过没关系了。
还没有和离,他们就还是夫妻。
如果救不了她。
那他们就一起死!
林诗萸也就对封虔有用,更重要的当然是长公主楚映仪,那可是传闻中帝恩隆盛的人。
秦岭云很干脆的放了人,将林诗萸推到了不远处虎视眈眈的封家军中。一边思索着活捉楚映仪的办法,一边亲自朝封虔走去。
如封虔所想,对方既然认识他,怎么可能放过这么好的杀了他的机会。
偏偏正逢此刻,异变突生!
楚映仪毫不犹豫地,将最后一只箭,射向了秦岭云,然后在随即而来的漫天箭雨中,果断地跳下了悬崖!
秦岭云躲开了致命处,却被钉穿了肩胛骨,偏移的刀口只来得及划破了封虔的眉骨,就被看准机会后迅速跃进战局的封家军步步逼退。
大势已去,他不得不带着残余的手下逃离。
而眼睁睁地看着楚映仪消失在眼前的封虔……从没觉得,这一生有哪一刻,如此刻那样绵长。他瞳孔剧烈地收缩,胸口某一块传来仿若撕裂的疼痛,却连发声都不能。
再回神,已经被封府家卫死死地制住,拦在崖边:“家主危险!不可!”
“楚映仪!”
急火攻心,加上旧伤未愈,青年痛得背脊弯折,捂嘴咳出满手的鲜血,那些鲜血混合着从破口的眉骨中汩汩流出的血迹,染红了他的眼尾侧脸,鬓角眉梢。
整张脸看起来凄艳得惊人。
神色更是说不尽的仓惶和绝望。
封虔语声哽咽:“放开我!她落下去了……她落下去了啊……”
满目的血色残阳里,封虔恍惚又看见了初遇那年的画面。
长街走马、山寺钟鸣、写满楚映仪名字的命笺。
她言笑晏晏地同他说心悦,她在烛火下翻阅他的生平点滴,她眉目含笑地给他戴上金缕手钏,空心银铃上朱笔描摹的安字端雅漂亮。
最后定格到她说——
“本宫放你自由。”
楚映仪坠崖的消息传回上京,一时整个京城人心惶惶。
唯独封府老宅,明明封家上下已经尽量瞒住,封夫人仍不知道从哪处得了消息。
老宅最深处,原本是封父处理正事时常待的书房,在归还给封家后,就被有些疯魔了的封夫人改成了灵堂。
到处白绸拉扯,纸烟缭绕。
白日里尚且几分阴森可怖,更别说深夜里还传来阵阵妇人尖利猖狂的笑声。
“哈哈哈,楚映仪,你也有今天!”王侞扶着桌案,笑得几乎站立不稳,秀丽的脸上全是畅意,“你活该!你早该这样去死!”
封箐是封家唯一尚未出嫁的女儿,和侍女相互搀扶地停在灵堂外不敢进去,直听得胆战心惊。
她也恨楚映仪,恨帝家,但是……封箐看着灵堂内摇曳的烛火,心下酸涩,封家好不容易才重新安稳下来的啊。
好半天,王侞才笑完。
妇人抹去眼角笑出的泪水,直起身子,整理好衣襟走至灵堂边的书架旁。
小心地摩挲着封父留下的各色兵书、藏剑,直到将手放到左下角最不起眼的一个雕花木箱上。
她和封连是少年夫妻。
年少时总免不了磕磕绊绊,尤其那时她已经家道中落,而封连母亲为人刻薄,封连又不善言辞,她起初嫁入封府时候过得并不如意,常常一个人躲着哭泣。
后来有次被封连看到了,第二天便拿回来了这个箱子。
他们约定,从此有什么不能出口的委屈、秘密和心愿都可以写好放进这个箱子。
后来封连远走北地建功立业,每每离开时也会在箱子里留满给她的情话絮语。
王侞蹲在地上,将木箱抱在怀里一遍一遍地摩挲。原本癫狂的神情终于彻底安静下来,低语道:“连郎,你的仇终于报了。”
她终于有资格去看他最后留给她的话了。
王侞打开木箱。
里面是卷不大的画轴,隐约可见女子纷飞的衣裙。她想到了过去两人泼墨写画的场景,露出了浅浅的笑意。再下面压着张折叠得凌乱的笺纸,和沓摆放规整的书信。
她先拿出笺纸打开,下一刻却猛然愣住。
上面只有一句。
“是我负了你。”
王侞预感到什么,浑身发冷,颤抖地将木箱放到地上,一一打开画轴和箱内的书信。
画卷上的女子凌厉美丽,身着将领制式的戎装,站在北地特有的祁川花里,笑意空倦。
书信记录了他们的往来。
从在千军万马前第一次相见时下的战书,到每次刀剑相向的尔虞我诈,到共同被困于荒地沼泽不得不相互扶持的初次动心,再到隔着国仇家事下无可奈何的爱意。
封连几次三番不合时宜地下决策,拖延着战事。
最后还是被封府的一个家卫发现了端疑,然后在家卫死谏之下,封连暂时平息了战乱,回到了上京。
所以……封连是真的叛了国。
所以,她都做了些什么?王侞无力地跌跪在地,泪水落下,温秀的面庞苍白凄楚。
这时候想的竟不是封连的背叛、她堪称笑话的姻缘,不是她堪称笑话的一生。
而是封虔。
如果楚映仪自始至终都和封家的仇恨无关,甚至还在封家被判满门抄斩的时候,敢冒大不韪地保下了他们满门……王侞眼前恍然又浮现了少年跪在灵堂前那双沉默哀伤的眼。
那双无论她如何歇斯底里,如何抽打他,责骂他,在看到楚映仪来接他时死死压抑依旧压抑不住亮光的眼。
那她的虔儿,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