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封大花仙子
想来极热闹的言外之意自然就是：也想溜出去，参与这热闹。
封虔被楚映仪拉着一路七拐八弯地避开府中来往的侍人，跑到后门站在高墙的时候，还没想明白。
倒不是楚映仪刚才的话，他不认为自己会动心。而是还没想明白她一个发热就能惊动整个王府夜不能寐的人物，怎么出府看个热闹，都要偷偷摸摸。
但看着月光银辉下，楚映仪动作熟练地拉开攀墙的青萝，然后掂起裙角，踩着青萝后隐藏的竹梯稳稳坐上墙头，又不想再想了。
楚映仪坐在墙头。
爬上容易，难的是落地。
但她是不愁的，她催促封虔赶紧将手里的花灯递给她，然后翻过去接人，还不忘压低嗓音：“快。”
封虔握紧花灯，后退几步一个冲跃，撑手，落地。
真正的身轻如燕。
这样的高度对于常年练武的少年来说不值一提，只是加上个完全不精此道乱来的楚映仪就不同了。楚映仪一边惊叹于封虔的靠谱，一边下意识地就松了扶墙的手，跳了下去。
封虔还没放下花灯呢，就看见墙头上着烟绯色留仙裙的女子，如朵四散的坠落的花般，快速落了下来。他心跳猛然快了一瞬，顾不上丢掉花灯，完全是拿自己身体去接。
好在楚映仪是真的轻，这样接下来，两人竟也无恙。
而低头就是女子笑意明亮的脸，手圈抱住他脖颈，青黑长眸映落墨穹霜月。
楚映仪站稳，丝毫没有注意到刚刚的危险，满心满眼都是凑热闹的喜庆。拉着少年走出了巷口那段安静的青石路，陡然看到的就是上京汹涌的人潮。
商贩的吆喝声，行人如织的私语，亮若白昼的灯市。
封虔下意识定住了脚步。
而走在前面的楚映仪已经先一步踏入了那汹涌的人潮。身侧有暗影一闪而过，姜黎没有质疑封虔的行为，只尽职尽责地保证楚映仪身边时刻有守卫。
很快便看不到了她的身影。封虔站在阴影处，微微上挑的凤眼不动也是风情，无人看到处，里面的光却是沉默寂然的。
如过去的千百次。
锦衣怒马，少年将军。
呵，锦衣怒马，少年将军。
封虔自出生起，便被作为封府的继承人培养，被视为封府的骄傲、未来光耀门楣的依仗……从来不允许出错半分，更不允许做出半点有辱家门的事情。无论是常年跟随封父生活在边关，还是偶尔回上京，除了可以和同级别的子弟维持着稀疏的君子之交外，少有出门玩乐。
——他怎么会是楚映仪以为的，真正锦衣怒马、肆意明艳的少年将军？
楚映仪挑完两只浓墨重彩的面具，待到要付钱时，才发现封虔没跟上来，又没带钱，于是只能换成身上玉阙代替。
小贩看着入手的玉色温润，明白自己赚大发了，乐得合不拢嘴，转手就交给身边妻子藏好。妻子是位年过三十的妇人，腰上揽着个白净羞涩的女童，看楚女子身上的华贵衣饰，怕她是太过天真才不懂油盐贵，犹豫道：“小姐，这两个小玩意儿……不值这么多钱的。”
小贩闻言有些无奈，但还是出声附和道：“确实不值钱。算了，这两个小玩意儿就当送给小姐了。”
楚映仪没收回玉阙。
她已经叩上半面青面獠牙的面具，剩下的半张脸笑颜如花，玩笑地抬了抬下巴，眉眼俱是对面具的喜欢：“这就大可不必了。好巧不巧，我什么都差……喏，唯独不差钱。”
逗得妇人哭笑不得后，楚映仪却没有继续向前，而是朝来处走去。
封虔本来只是沉默地垂首候在原处。
有暗卫首领姜黎在，哪怕他没有跟上，楚映仪也不会有危险。却不妨在这等待中，封虔突然感知到什么，闻声抬眼，只见女子拎着做成菡萏模样的花灯，已经从闹市里一步步逆着人潮，朝他走来。
身前一点熹微的灯火，慢慢照亮来路。
楚映仪最后站定在他面前，看着有些怔愣的，不敢置信她会因为他这么快回来的封虔有些好笑。她脸上还叩着将红舌头伸得老长的厉鬼面具，封虔太高，使得她不得不踮起脚来，才能将脸上面具往封虔眼睛前凑。
女子摇头晃脑，嘴里轻囔囔道：“怕不怕？就问你怕不怕？”
“……噗。”
封虔蓦然笑出声。
随即少年就反应过来，脸上笑意僵住，却被楚映仪及时伸手掰开，固定了他嘴角的弧度：“就这样笑，很好看。你以后多笑笑。多笑笑的话，喏，作为交换，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这样许诺着，她还把手里的另一个同样青面獠牙的鬼官面具叩到了少年脸上。
成亲后的第一天她就展现过她发掘秘密的本事了不是么，封虔对楚映仪口中关于谁谁谁又贪污了谁谁的秘密并无兴趣。
可他想，这世上总归没有谁能一腔热忱唱多久的独角戏，于是还是出声回应了她：“好。”
两人走入人潮。
虽然楚封两个都算得上气韵出挑，但在这样的佳节里，比起各色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男女来说立刻就变得不那么显眼了。
好在这样刚好也方便了他们活动。
楚映仪可对上京这块熟得不能再熟了，落入闹市如鱼潜进水，牵着封虔的手，穿越人海依次去尝试她的“藏品”。
什么春娘家新酿的第一坛甜而不醉的青杏酒；闹中取静的曲折小巷边十里飘香的薄皮馄饨；酥生里顶顶有名的桂花点心……
楚映仪胃口小，每样便都是尝一口，多余的便丢给封虔。
随后她便坐在桌边，支颐着脸，在头顶倒映的光影陆离里耐心地等他吃完。脚边还放置着，刚刚同偶遇时看上了她手里莲灯的姑娘新交换来的美人灯。
偶尔遇到摊主夫妇闲下手，就会坐旁边和她闲话。说起今年花宵比之昨年还要热闹，说起点心还可以增加的花色，说起老家今年的水祸、姑嫂妯娌间的趣事。有时候也会有摊主打趣楚映仪：“小姐这是找到意中人了。”
楚映仪闻言时正往碗里添上青杏酒，投喂给封虔，说话都不带过脑的，笑意明亮。
“可不是，还第一时间就惦记着您老的手艺，将人带来了。”
封虔起初看着楚映仪这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将下锅的老妇人都哄得眉开眼笑，还会顿住筷子。到了后面已经彻底习惯，安安稳稳地接住她递来的各种吃食，慢慢品尝。
不远处有敲锣打鼓的喧哗声由远及近。
楚映仪意识到什么，匆忙地朝封虔交代了句：“我马上回来。”就起身朝喧哗声走去。
封虔下意识伸出的手只来得及碰到她的衣袖。
摊主看着锦衣少年放下碗筷，怔怔地望着楚映仪离开的方向，猜想他是担忧心上人，跟他解释道：“没事的，那是今年选出的花仙子在游街，楚小姐应该是去看花仙子顺便抢今年的百花冠了。”
“而游街时防着有男子趁机做龌龊事，抢百花冠向来只许女子靠近可参加。”
“小伙子不必太过忧心。”
摊主话落，其他食客也跟着起了兴趣，都在打赌楚映仪能不能带回百花冠。要知道大楚爱花，百花冠一年只有一个，寄予了无上的祝福，抢的人可不少。为此设置了百道谜题不说，还只有最先答完谜题的人才能拿到。
结果没多久，便见楚映仪回来了。
女子衣发微微凌乱，却满眼的笑意，背着手站到封虔身后，覆盖住他眼的掌心温暖柔软，带着花香，催促道：“闭上眼。”
封虔眼睫颤动。
下一刻，额首上佩玉被小心地摘去，换成了某种轻软蓬松的东西。
一阵窸窣声过去，眼前重归明亮。
楚映仪弯腰，拿指尖去戳少年头上百花编织的花冠，忍笑的气息近若触耳可闻、触手可及，嗓音悠悠：“封、大、花、仙、子。”
大概是封虔姿容太盛，而戴着百花冠的模样又太……呆。
照看摊子的老妇人、食客们看着也俱笑得不行。
直到放河灯，封虔还没回过神来。
接近子时，夜市到了最热闹的时候，护城河边早早聚集了不少男女孩童。长长的蜿蜒的护城河上漂浮着盏盏的莲灯，像条璀璨的星河。
封虔被牵着走到空闲的河岸，才注意到楚映仪只买了一盏莲灯。
楚映仪递给他火折子。
他就要点燃，却被随即抽走了火折子，手里塞进了莲灯。
楚映仪期待道：“许个愿。”
封虔下意识重复：“许愿？”
“嗯，许愿。”楚映仪拉低封虔，和她一起蹲到河岸边上。微弱的火光里，她眉眼笑意含笑，看着蜿蜒的河面，“说不定就实现了呢。”
封虔也看向蜿蜒的沉静的河，放下莲灯。这片刻，他想过楚映仪说不定又在逗弄他，想过嗤笑，想过不以为意，却还是在松手送走莲灯的时候，无声的，轻轻的，留下了愿望。
莲灯很快和其他的灯汇合，幽幽浮向远方。
封虔目光随莲灯飘远，嗓音轻若呢喃，却还是被楚映仪听清了。
他问：“那你呢，有什么愿望？”
楚映仪笑，身后是闹腾的遥远的人群，头顶是静谧的明月悬空，银辉如水。唯独她笑意隐约有些阑珊的意味，状似认真的沉吟了下，说的却是：“喏，想不出来，我没有什么愿望。”
很多年以后，封虔再想起这一夜的河灯，记忆里留下的，却总是楚映仪最后笑着说“我没有什么愿望”的模样。
如果……
翌日大雨。
若说春雨是淅淅沥沥的绵密，入夏的雨就是噼里啪啦的坠珠模样。从半夜他们归府后不久起，一直落到晨早还没有要停歇的势头。
寝殿内光线黯淡。
封虔醒来，看见的又是先一步醒来的楚映仪，盘腿窝在被褥里，只露出张素白清婉的脸，瞧着窗外的雨打茶花。明明没有发出任何的动静，偏她总是能第一时间察觉到他的清醒，转首低语，尾音上扬：“醒了。”
楚映仪这次没先下床，而是示意封虔起身去桌案边。
那上面……是封家被搜剿的府契，已经盖好了鲜红的官印。
封虔猛然回首。
“你看，”楚映仪轻笑，“许的愿望，这不是就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