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回府
封虔到了。
艳丽昭昭的少年身骨颀长,入宫前摘了腰间佩剑,手里只有一盏公主府常备的精美宫灯,明紫色曳撒滑过深幽枯草,落定在塘边。
美人,宫灯。
相似的画面,却是和楚映仪截然不同的气势。看得王应旒眼神阴冷:什么玩意儿,也配碰她的灯!
楚映仪想象了下自己此刻的尊容。
刺激。
还没混熟呢,就先见到不修边幅的样子了。这放在系统那小白甜给的手册里叫什么来着,美人计的大忌?
初夏的塘泥确实冷腻,楚映仪面上做得再若无其事,还能用被冻僵了的手指去折枯草蚂蚱,实际上却还是被冻得已经有些集中不了心思,整个人有种踏空的失重感。
她懒得仰头,便没高出塘岸边几何地伸出了手,只平够到封虔曳摆上麒麟暗纹的位置。
掌心朝下,握成松松的拳。
候了几个呼吸。
从封虔的角度只能看到向来洁净规整,全身书写着华贵凛然——的确是凛然,哪怕低眉侬语、浅笑盈盈地为他描妆叩玉的时候,女子依然骨子深处支棱着漫不经心的疏离轻佻。仿佛只要他有一丝异动,甚至没有异动只是她乏了倦了烦了,都能顷刻间再次变得凛然不可碰触。
这样的楚映仪,这会儿陷在夤夜里。
周身的夜愈黑,腐荷愈腐朽,愈显得她眉眼深姝。
纤弱,苍白。
如同枯塘里长出的女鬼。
宫灯被放下,封虔一边凭借眼前所见,冷静地重新评估着帝家和镇北王府的关系;一边又不由自主地,第一次意识到眼前这人如今其实也不过才十七。
府中的阿姊十七岁的时候是什么模样?
还被母亲呵护着,娇养在阁楼里待嫁。
而楚映仪呢……封虔克制住自己多想,俯身落膝,去接楚映仪伸出的手,结果却被悬空丢进几枚瘦小的珠子。
他定睛,看清楚是几枚莲子。
不知道在废殿里被风吹雨打了多久的莲子。
封虔顿了顿,以为楚映仪又是想一出是一出地想要折腾他,也不反抗,将已经枯黄的莲子含进齿间,慢慢咬碎。
极苦。
楚映仪才低头从手边茂盛的枯草里找回蚂蚱,递出,见状诧异了:“你在做什么?”
她长眸微微瞠大,少有的情绪外露:“你把本宫要拿回去种的莲子吃了,本宫还怎么种?!”
只是如此而已么。
不是逗弄。
封虔借着夜色,定定地看着女子诧异的神色,却还是将口中的苦涩莲肉咽了下去。然后接过她再次递出的草编蚂蚱。这次他稳妥地将蚂蚱空握进左手掌心,没再多想。再朝楚映仪伸出了另外只手:“上来。”
楚映仪手搭上去。
封虔立马注意到她手上不同寻常的温度,低唤了声:“青姑。”
青姑是长公主府的女官,在封虔入宫前就得到了消息,这会儿刚备好东西赶来,还恰巧在路上碰到了同样无奈苦笑的应哥儿伴读青竹,闻声立马从稍远处走近。
青竹也紧随其后。
楚映仪双腿僵软,被拉上岸后一个不稳就要跌跪在地,好在及时抱了封虔脖颈当支撑,免了出丑,顺便也挨少年一身泥泞。
由着看懂了点儿她坏心思的青姑,又心疼又好笑给她搭上披风。
青姑摸了摸楚映仪额头,对封虔道:“现在回公主府,殿下身体恐怕受不住。原先殿下在宫中的住所还保存着,可以先去那里换洗。”
等封虔点头,青姑才又转身朝虚空处下令道:“姜黎,去请宋御医来长明宫——”
楚映仪打断青姑,胡乱地拉了拉封虔的衣袖,嗓音软哑:“回府。”
说是胡乱地,其实力道也跟猫抓般轻。女子还不安分地囫囵侧首,动作没有方向却安静而缓慢,将滚烫的额首贴近少年脖颈下颌脸颊的冰凉肌骨处,物理降温。
还知道物理降温嘞。
系统抱臂在边上看着,它就说楚映仪太理智了,这样不好。偶尔也可以试试酒后乱性、带球跑、追妻火葬场的一条龙模式。
要知道,自古狗血出剧情。
噢,爱情这让人丧失了理智,才显得格外甜美的小东西!
一人一系统当然知道是在物理降温,不明所以的外人看来,楚映仪和封虔却只是在耳、鬓、厮、磨。
譬如封虔,少年被楚映仪缠抱住,僵直不着敢动,低掩的睫羽上下颤动,脑海里竟然全是这四个字。只是随即就被他用力赶离。
他们之间横亘着的,是血海深仇。
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永远只可能是仇人。
少年目光重回淡漠,将手揽护住楚映仪的肩胛,将人横抱起。
长公主府。
夜里楚映仪发热更甚,好在已经提前请过宋御医来看,早早开了药熬上。连着多次少量地喝过几剂汤药后,到了翌日快入夜的时候,烧才终于慢慢退了下去。
封虔守了整日整夜,到了后面,也不知道是不是中途喝的汤药里有安神效果的缘故,竟靠坐在榻边的墙体,一只手搭在曲起的长腿上睡了过去。又在宋御医发出声响的瞬间睁开眼。
少年漆黑的凤眸迅速清明。
宋重原只是起身作揖准备告辞,见封小将军也醒了,便不再拘束,放开了动作捶打自己坐得僵硬的胳膊腿。朝着倚坐在软塌上的楚映仪抱怨,语气不大客气,含着熟稔。
“都告诉长公主要让着应哥儿点儿了!”
以前三天两头的碰完面回头就请他就算了,年轻嘛,经得起折腾。现在他都一把老骨头了,还让他动不动两处奔波!
青姑当没听到,将又熬好的善后的两碗汤药放到案边,恭敬地递上刚从库房取出的雪参。
楚映仪也是,只听不记,退烧后稍显苍白的脸上含笑:“麻烦宋大人了,分次切片熬进去,多余的边角就制进金疮药里。”
“青姑,去送下宋大人。”
青姑:“喏。”
宋重接过雪参盒子,也不再耽搁,镇北王府那边八成还在候着他去处理。出门的时候有意无意地瞧了眼墙边的少年。
是有几分颜色。
就是不知道被楚映仪瞧上了哪儿。只是传闻中的好颜色的话,宋重是不信的。他入宫早,楚映仪这崽子自小就和旁的子弟贵女不同,格外的有主意,性子的话则一言难尽。
说好吧,弑君扶兄,砍杀言官,桩桩件件确实罄竹难书;且恶劣十足,从昨夜里喝个药,都要半逼半哄着封虔和她一起“共苦”就能看出。
说坏吧……
宋重走出大殿,看一眼天边的火烧云,眼神释然。他一介无用书生,不懂那些权势谋算,只知道如今世道安稳繁盛,是当年他做梦都不敢想的太平。
这就够了。
宋御医和青姑离开后,寝殿里只剩下了楚映仪和封虔。
楚映仪穿着柔软的长衣,原是拥着薄被倚坐在榻上,其他人一走,便下了地。踮脚取了身后一格的衣物,又蹲在木案边,将旁侧妆匣里存放的半成品首饰和彩绘拿出来做对比。
最新送来的两碗汤药在手边氤氲着热汽。
楚映仪在青姑的催促下端了一碗药捧在手里,慢吞吞地消磨时间似的酌,没有真要喝的意思。毕竟除非剧情需要,她的身体又不会病死,都退了烧了,喝不喝的无所谓。
而今日奇迹暖暖(叉掉)奇迹封虔的时间已经过了。
不过没关系,还能弥补。楚映仪选好主题,正要朝封虔招手,人便蓦然悬空,被少年抱起放回到了软塌上。
轻得几乎没有重量。
封虔移开视线,用薄被披盖住女子裸露的细瘦足踝。然后端了案边其中碗汤药一饮而尽,随后取了楚映仪拿出的成套衣物沉默换上。换完转回身,就看见她还在端着药碗小口小口的酌,热汽模糊了眉眼,动作秀气磨蹭。
他也不催,不给她借口不喝药的机会。
封虔告诉自己,这是因为楚映仪的安危干系到封家满门,否则帝王一怒浮尸千里……她的身体绝对不能出任何的岔子。
这样想着,少年跪坐到了塌边,由着楚映仪能轻易碰触到的位置,眸色平静。心思翻涌,若连镇北王府这样少有能抗衡帝家的庞然大物,也并不是真的如传闻中那样和她敌对。
那他要为封家平反,路便只剩下了一条——
如她所言,做她喜爱的“原来的样子”。
楚映仪没办法,磨蹭来磨蹭去的,推脱不过,最后还是一口气喝完了药。随即丢开药碗,支颐懒懒地打量少年身上的新衣。朱玄两色交织的配色很适合封虔,衬得他人冷艳无双,格外生动。
但还是差了点什么,这么思索着,楚映仪拾了青黛,在少年不再低掩的眉尾处细细拉长,收笔。
顿时更漂亮了。
果然比起原剧情里腐烂枯萎的模样,花容还是好好地开在枝头最为动人。
而现在花容有了,楚映仪放下笔,就差月貌。她嗓音还哑,但愉悦之意满满的,都要溢出来了,问道:“阿虔,知道为什么都入夜了还要换装么?”
楚映仪在封虔面前算得上随心所欲,如此几个月接触下来,封虔就算没特意,也大致知道了些她的想法和脾性。
少年回应:“为了……好看。”
以色事人,终究不是那么光彩的事情。
楚映仪闻言笑出声。
她似乎很爱在封虔面前笑,本就是清婉的长相,高高在上的时候只显疏离冷淡,每每笑起来眉眼弯弯,却温软若春水浮柳。
“不是,”她道,“那是为了给你养成习惯。”
系统目瞪口呆地看着楚映仪将自己的心思手段和盘托出,以闲聊的语气。
“当时只道是寻常。”她指指桌案上透了墨彩的纸张、各色齐全的胭脂、做成了的半成品的首饰等等,长明灯下,笑意温暖又寒凉,“若你真的动了心,若干年后这些便都会是你的枷锁,困你画地为牢,再走不出去。”
自古套路得人心。
只是谁又知道用套路得到的,真是人心,而不是软弱无知下被圈养出来的妥协呢。
那样温暖又寒凉的眼神不过一瞬,快的封虔几近要以为自己是花了眼,然后就听见楚映仪又恢复了那副悠悠在在的语气:“今夜十五月圆,是上京的花朝节,想来极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