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为什么是我
行刑那天日头极好。
刑台边早早的就挤满了人,老的少的,皆沉默不语,还有不少未出阁的姑娘待在家人身边,在捂着脸小声啜泣。
台上是压跪在地上的封府家眷,个个身着囚服,满面憔悴枯槁。加上被连带的旁支血脉,放在一起足足有近百人之多。
而这百人中,最打眼的仍然是形貌昳丽苍白的冷漠少年。
虽也被压跪着,甚至因为行刑官的忌惮,还特意将囚困他的普通木枷换成了特制的加重铁枷。沉重的铁枷在日头下泛着淌红的血锈,少年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眼却始终平静而森深。
封虔垂着眼帘,默数着时间。
视野继续放大,距离稍远的高楼包厢里,好些不愿漏面的子弟官员,怀着各异的心思也在那候着。
监斩的官员李馍,这会儿大概是这么多等候的人里最纠结的一个。他再次抬手用力抹干净满头的虚汗,看眼顶上火辣辣的日头,心里直直哀呼:怎么就让他碰上了这等子烫手山芋的事情了?
如今满上京,都在传着长公主看上了这封家公子,软语不成所以来硬的,用封家满门逼他就范。
说不定她人待会儿就会来。
……可现在都这个点了,李馍左顾右盼都没看到个想看到的人影。
长公主这到底是来,还是不来?
要是她来晚了,他已经把人砍了,到时候满地血腥找不到人不说,万一惊扰了公主圣驾,他铁定是别想活了;但要是公主实则只是一时生了兴致,如今已经厌弃了封虔,就没打算来拦,他一时迟疑没及时把人给砍了,惹怒了她,他铁定也别想活了!
他就一个平平无奇混吃等死的二世祖,靠父辈荫蔽才得来的这等差事,能别这么折腾他么。
李馍欲哭无泪。
午时三刻。
长公主的仪驾终于姗姗来迟地出现在了长街之上!
李馍也顾不上脚软,抓紧手里差点丢出去的行刑令,就立马跳下台子带着人亲自去迎。
不管怎么说,他的小命总算是保住了!
周围人群立时陷入一片战战兢兢的安静,高呼长公主千千岁,伏地行礼。
楚映仪熟视无睹,下了马车后便在李馍的殷切侍候下,径直坐到了高位。
礼毕。
有胆大的百姓实在压抑不住心中的好奇,躲在人堆里悄悄地抬起了头,用余光去偷瞄看台。只见高位上的年轻女子明容闲骨,华美的衣裳随着她动作逶迤曳地,如月宫仙子,看起来和周围格格不入。
京中虽无人不知长公主其名,见过她真容的却不多。
这还是她首次在寻常场合露面……和近日京中私下盛传的关于长公主无盐貌丑、行为粗鄙的描述,完全对不上。
但也只是描述对不上。
强取豪夺还是真的强取豪夺。
楚映仪单手支颐,一双清幽的长眸瞧着刑台中央背脊挺拔的少年,笑得弯成了月牙。
系统麻脸:人家正凄风冷雨,到你这儿却在暖日溶溶。就算不能和男主感同身受,楚映仪你好歹也装一下悲痛啊。
楚映仪理所当然回它:嘛,心情太好了没办法。
刑台上,原本枯槁死寂的封家人见楚映仪独自笑得开怀,顿时怒火中烧,气得连活命的机会都不想要了,破口就是大骂:“楚映仪你个毒妇!”
“你不得好死!”
“昏君当道,国将不国!”
听得李馍一阵胆战心惊,浮白的脸上肉全在抖:“混账!来人啊,给本官——”
李馍突然卡住。
封虔动了。只见苍白艳丽的少年眉目漆黑半阖,顶着压进血肉的铁枷慢慢站起,然后朝高位上的女子走去。
“虔儿!”
“封虔!”
“兄长!”
封虔的叔父姊妹拼命挣扎,一时连台上的侍卫都险些要镇压不住,声如泣血:“你回来!”
“我们封家儿女从来悍不惧死!不需要你委曲求全!”
封虔无动于衷,从他们身旁一一走过。
直至被封夫人拉住。
向来保养得宜的温秀女人长发披散,抓住他衣角的手太过用力,指甲寸断,哀戚的眉目却冷凝:“不许去。”
“我绝不允许你去求她。”
少年闻言顿了霎。布了血丝的凤眼里彷徨和悲伤一闪而过,却终是温柔地握住了母亲的手,缓慢掰开,唇角无声颤动。
对不起,让家族蒙羞了——
可我不能让阿父白死。
封夫人看懂了。她的虔儿当然不是怕死之徒,可他要活着走下去的这条路啊,只会比死亡更加艰难。
她怎么舍得?
她怎么舍得!
可舍得不舍又有何用,她阻止不了封虔为父报仇,也没有立场去阻止。封夫人无力地伏跪在地,遮住眼不愿再看,眼泪顺着侧脸滑进鬓发。
系统看得都要哭了:楚映仪你个渣渣!
楚映仪:刚翻看原剧情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个态度。
要知道构陷一事又不是原楚姓女配做的,她虽然不是好人趁人之危,也实实在在救下了封府一大家子,还给了封虔积攒力量平反的机会,最后却被无情屠戮。
真计较,这些是非又找谁讨去。
何况……楚映仪指尖闲点案面,眸色幽远,谁说就一定是构陷呢。
封虔最后走到了楚映仪身前两步的位置站定。
李馍见少年不跪,气怒上前,一脚就踹进了少年的腿窝子:竖子,想害死他,敢对长公主不敬,还不快快行礼!
却见少年被踹得踉跄了下,咬出满口腥气,又随即强撑着绷直了身子。
一脚没成功,李馍正要再加一脚,却被楚映仪侧首瞧了一眼。这一眼明明轻飘飘的看不出什么情绪,却吓得李馍出了一身冷汗,赶紧慌乱地收回脚,然后立马乖巧站到她身后不敢动弹。
戏还挺多的。
楚映仪收回眼,在女官不赞成的目光中让人给封虔拆了身上囚困的枷锁,才问他道:“这次是真想好了?”
锦衣怒马的少年仿佛在几日中就湮灭在了时间的长河里,再看不见那日信马由缰的飞扬骄傲,嗓音嘶哑,有些近乎偏执地想要寻求一个答案:“为什么?”
楚映仪眉眼如画,仰起的瞳眸盛在明黄色的溶光里,一时没反应过来。
“什么为什么?”
少年一动不动地直视女子,像是要劈开她的皮囊看清她的内里:“为什么……是我?”
原来是问这啊。
楚映仪闻言又笑弯了眼,笑意映在婉约姣好的脸上,春水梨花样的温软明净,仿佛在和心悦之人轻侬软语。却只有近在咫尺的封虔,才能窥得其中的十足恶劣。
“因为,”她尾音漫漫,特意逗人地拉长了语调道,“你长得好看呀。”
少年沉默下来。
楚映仪想,要不是来不及,封虔这会儿说不定已经抽出他的八百米凤翎刀,直接将自己的脸给毁了。
美色误人,美色误人。
她假模假样地朝系统叹息着,面上却还觉得不够似的,换了只手继续撑颐,日光里笑意明晃:“既然想好了。那诚意呢?”
封虔未言,阖上眼缓慢再行两步,直至完全走到了楚映仪的面前。
两人之间一时再无距离。
楚映仪坐,封虔立,明明该是他居高临下的姿势,阖上眼帘的艳丽少年,这会儿却呈现出某种无助的脆弱感来。偏偏那脆弱又隐藏的极深,背脊绷得僵直,努力浮于表面的只有表面苍白如冰刺的冷锐。
已经到了验收成果的时候,楚映仪自然很有耐心。
半晌之后,封虔终于再次动了。
只见少年低垂的眉睫颤动,僵硬地伸出手,抓住了面前女子的手腕,然后握着她的手……
放在了自己脸上。
再睁开眼时,他眼中已是坚石枯木般的平静和沉寂。
喜欢这张脸,呵,竟是因为这张脸。
底下人群哗然。
李馍也是哗然的其中一员。他视野更好,只会看得更清楚,极度吃惊下嘴长得老大。好在他早有远见的安排了亲信站身旁守着,及时帮他捂住了嘴,避免了冲撞贵人。
回过神来后,李馍就赶紧跑去驱散了刑台下看热闹的人群。
看什么看,皇家秘辛是随便什么人都有命知道的么。
另外,斩首自然是不可能再斩首了。李馍松了口气,自认为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背过手暗地里跟同样紧绷着神经的刽子手们打了手势,收工!
只盼望长公主别再做出什么要命的事情,他还想多混吃混喝两年嘞。
而楚映仪对周边的哗然、恨意和纷杂心思毫无波动。
她仰头对上封虔的视线,如羽长眸里只落了他一人,动了手指。指尖细细地划过少年修长乌黑的眉,淡漠精致的眼,和苍白漂亮的唇。
手下触感柔腻又粗砺,零星的细小口子往外渗出血。让她想起蔷薇梗下的刺,突兀,却中和了花瓣的娇弱,混出了若荆棘攀折的独属艳色。
很诱人。
既然被诱惑了,那就彻底占为己有吧。
楚映仪仅有的一点耐心消去。
封家随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减免了死刑,改判了流放。与此同时,大楚史上最年轻的少年将军封虔,成为了长公主楚映仪的——
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