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大婚
五月十八，宜动土。
封老将军以将相位，厚葬。
六月十三，大吉。
长公主楚映仪迎娶罪臣封家之子封虔，帝王喜甚，大赦天下。
楚映仪都不知道，朝歌是打哪儿压着御史台那群固执人物抄腾出来的规矩，竟把这场她上头于美色，一时嘴瓢得来的婚事，真的操办得像模像样。
十里红妆，祭天祈福开祠入族谱，无一落下。
日子也是整个钦天监耗费了小半个月精心挑选计算出来的黄道吉日。
她还提前一夜就被接进了宫中，由着民间举荐来的福气老人为她细细缠发，寓意婚后夫妻间缠绵恩爱，百年无忧；隔天大早刚蒙蒙亮又让女官扶起，在睡意朦胧间被捣鼓着梳洗上妆，最后端上了喜服。
大楚有新嫁娘亲手缝做喜服的传统。
针线越是绵密，象征心意越是足。
她和封虔谈得上什么心意。楚映仪不大上心，虽也恶趣味地用封府一人的性命要挟了封虔去亲手密密缝，却是半点没抱期待。昨日她抽空去看了眼封虔缝出的喜服。
丑不拉几的两只彩绣鸭子，毛发炸起，灰扑扑的呆头呆脑。
这不说了，还漏风。
她当面就笑意岑岑地让女官回头了重备一套。
至于要挟封虔的那人性命……
楚映仪讲究细水长流，哪能让封虔那么轻易的，只委屈一下子，便成功地换回封府满门。所以她不过是提前帮他保下了封府，然后由着封虔继续委曲求全，让她高兴一次换回一个人头。
好家伙，足足一百零九个人头，就是一百零九次委屈求全。
嘻嘻。
系统听完，捂脸。
不过出乎意料的，女官送来的喜服极尽华美。金丝银线在曳地的裙摆处细致勾勒出大片大片栩栩如生的盛放芍药，价值连城的玉石作蕊，东珠作缀。衬得女子清贵端美，不可直视。
如他所想的适合。
年轻的帝王着玄色朝服，头戴冠冕，垂珠下神色淡而安宁，站在熟悉的殿外长阶下，看着楚映仪一步步向他走来，就像过去每次等她来。
只是这次是将她送到另一个人的手上。
周吉在后几步，看着青年清瘦的背影，咬紧牙关才止住了老泪横流。陛下的心思啊，注定只能如这件为长公主暗自缝做的喜服一样……针脚细密周全，却终不可见世。
命运弄人。
那日唯独没能踩着吉点的大概就是天气。
从半夜起就落个不停的雨一直到了白日都没歇下，后面还愈下愈大，倾盆滂沱，重重地打在宫墙府门的红砖绿瓦上。
原来准备的马骑不得不临时换了轿辇，行了一刻钟的样子，停在了封府门前。
帝王先下轿辇——
他微微矮身，将身着繁复嫁衣的长公主拢到了自己略显单薄的背脊上，如寻常人家兄长那样，背她入府。头顶是红艳的华盖，雨水沿华盖边缘串线样滑落，周围的纷杂好似都被隔离了去，只剩他们两人在雨中缓缓而行。
前去贺礼的朝臣再一次见证了长公主的隆恩盛宠。
楚映仪也愣住，伏在楚朝歌背上有些好笑：“朝歌，你这样，明天御史台弹劾我的本子怕又要放不下了。”
楚朝歌稳稳地跨过门槛，不以为意：“放不下就都烧了。”
封府内安寂冷清，只有雨打砖瓦的声响。
几只大红灯笼高高挂在檐下。
楚映仪由女官陪同着进入内院，第一眼就看到了垂眼候在昏暗门庭前的少年。挺拔冷漠的气质竟压住了斑斓红衣的艳俗，殊丽的眉眼在薄纱盖头下若影若现，瑰美近妖。
少年身后是他用亲手缝衣的代价换回的封府老仆，正敢怒不敢言地盯着楚映仪。又惧于楚映仪身后女官的锋锐眼色，不得不移回视线落到身前的少年，浑浊的眼珠子里满是沧桑和心疼。
封虔并不需要这心疼。
他已经做下了选择。
他已经不再是少年得志、锦衣怒马过长街的封家公子。不再把自己当个人……只当是个为了复仇而活下去的玩意儿。
一个玩意儿，不需要任何多余的东西，只需要承受，然后伺机反杀，咬断仇人的喉咙！
怀着这样的想法，封虔在这日褪下劲装，换上了艳俗的喜服，然后任由宫中女官为他涂脂抹粉，装扮成讨喜的宠臣模样。
但……
楚映仪来得实在太晚了。
其实也不算晚，最少没有误了吉时。
只是情绪这种消耗品，最恶狠狠的高峰时期无人可逮，过了那会儿就会倦怠，连调动都觉得矫情。
所以真当楚映仪来了时，被涂抹得冷艳似妖的少年，却在出神地望着廊下被风雨击打得摇晃的草苔，脑子里空茫混沌。一会儿是几个月前母亲笑谈他该挑个姑娘了的场景；一会儿是军营里第一次听到士兵荤话时羞窘不已惹得同伴大笑的画面。
最后定阁脑海的，是段女子纤美白皙的颈。
颈？封虔若有所觉地眨动眼睫，终于回神。
气傻了？楚映仪独自走进光线昏暗的门庭，站到少年所在的石阶前，仰首看去。大红灯笼下，少年眸中的空洞一览无余，然而却在她到来之后缓慢地动了动密长的鸦羽。
漆黑的凤眸里，眸光逐渐清晰锐利，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那里的光又渐渐平息，露出一种近乎平常的，没有惯常棱角的模样。少年的身体还有些僵，却已经做出了反应，朝石阶下的她伸出了手，伸出的指骨微微蜷起。
下一刻掌心上就放上了只手。
温软的，细瘦的，柔若无骨，仿佛他一用力就能捏碎了。
而其上白皙得晃眼的，是她的细长脖颈。
不仅细长，还好折断！
楚映仪注意到封虔的目光滑过她脖子，手上不动声色地加了点力道，逮紧了少年的手。免得少年人激动起来想不到她手里的族人，做下什么不能挽回的错事。
这样掂量着，她脸上笑意却温柔又缱绻：“我来接你了，阿虔。”
系统：……
被仇人叫得这么肉麻。它自动代入了下封虔的角色，觉得自己大概就是宫斗中活不过三集的那种。遇到不知名姓的楚映仪其人，根本控制不住体内的洪荒之力啊啊啊！
封虔听到楚映仪亲昵的话，再次陷入了沉默。藏在宽大衣袖里的另只手，猛然攥紧了掌心的利刃！
祭天。
祈福。
开祠堂，入族谱。
一步一步，仪式盛大又繁琐。
外面风大雨大，就算随行女官已经很小心，等回到公主府的时候，楚映仪的发尾眉梢也濡湿了大半。被府中管家青娘子摧去泡了热水，又换了身干燥的衣物。
洞房自然是不可能有人敢闹的。
公主府的人虽然也为自家主子的婚事高兴，但也清楚这婚事怎么来的，怕做得太过惹怒公子，都克制着动静。
楚映仪推开屋门，看到的就是坐在床边堪称温顺的少年。
喜烛红艳，小窗外雨打芭蕉。
楚映仪抬手掀开盖头，对准少年平静冷寂的眼，眉尾处用胭脂绘了渐次的花。她用指尖揉了揉那花，又将染上花色的手指覆盖上少年的双眼。
眼前顿时陷入无边的黑暗。
在此黑暗中，掌心的利刃硌得人心发疼。封虔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耳边是女子微哑的嗓音，含着笑：“想好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再不动手，可就真要有辱门楣了。”
杀了她。
脑子里一个声音在拼命嘶吼，杀了她！
只要在这里杀了楚映仪，阿父的仇就报了，他也不必在她身下婉转承欢，苟且偷生。
封家子弟从来不惧生死。
此后，无论是史书记载，还是悠悠众口，提起他们封家也只会是满门忠烈，没有污点。
可是……
封虔闭上眼。
封家那么多人，他们最小的不过总角，每次家里寄来的书信里，还缠着他要边关的零嘴，要他亲手做的刀剑。姊姊婶婶们原来也是娇弱的贵家女，出事之前最大的烦恼不过是春日宴上要选哪家的首饰。
他们的人生不该止步于此。
所以，想好了。少年终是松开了手里的利刃，弯下了笔直的脊骨。
系统见状只想翻白眼。毕竟搭档多年，它闲闲高举着“民主和谐文明”的红字绿牌，并不怎么担心会被楚映仪连累着被有关部门一起请去喝茶。
但楚映仪这种喜欢在刀口子上面反复横跳的行为真的该改！
要知道在重点剧情完善前死去，是真的会死！
楚映仪不意外封虔的选择。
忙活了一天她也乏了，如今玩够了，接下来的动作就粗暴了许多。她半跪上床，囫囵地摆弄木偶似的艳丽少年，将他沾湿的外裳扒了丢开，然后将人按进薄褥，推到床榻内侧的小块位置。再起身吹熄了蜡烛，自己裹了另一床软被占去剩下的大部分。
太难了，给看不给动。
未免睡着了都还惦记，楚映仪摸黑按住封虔，又往远处推了推。
雨更大了，不时有惊雷乍起。
封虔大睁着眼，努力放空自己的感官，等候着楚映仪再次突如其来的折磨。
可他等了不知道多久，屋子里都再无半点动静。
又一盏雷闪落下，借着片刻微光，他看清了枕边女子此刻的面容。
云发披散，双眼阖起。
已是熟睡。
就这样结束了？
就这样结束了。
封虔觉得疲惫，自刑场后他再未睡过一次好觉，强提的一口气卸下，很快也陷入了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