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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番外一:帝王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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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敬德三十年十月,皇帝旧疾复发,崩。

    同年十一月,太子执政。

    同年十二月,新帝登基,改年号承乾。

    承乾元年,皇帝颁布第一道昭令,大肆修缮皇陵。

    承乾二年,皇帝颁布第二道昭令,废除旧政,建立新政。

    承乾三年,皇帝颁布第三道昭令,女子可凭自身才学入朝为官。

    承乾四年,皇帝颁布第四道昭令,大肆开办医堂。

    承乾五年……

    自承乾帝起,天赤开启了新的篇章,为后人造就了一个不一样的盛世。

    承乾四十年,皇帝自入春后,便常缠绵病榻。

    原本只是小小的风寒,却断断续续拖了几个月还未好。

    今天天气极好,他的心情也不由得明朗了几分。

    兴致上来,便带着贴身太监在宫中闲逛。

    逛到一处废弃的宫殿,他只觉自己这把老骨头都要散架了。

    他累的走不动了,一屁股坐在台阶上。

    贴身太监大惊小怪的惊呼:“陛下,万万不可,地上脏污,恐辱您龙体。”

    “无妨。”

    他感叹:随便走几步就累的大喘气,果然岁月不饶人。

    每每这时,听到的不是恭维话,就是讨好。

    竟没有一个人敢说真话。

    久居上位的帝王,不怒而威,谁又敢说真话呢?

    帝王之路,看似风光,又何其孤独。

    昔年,那些敢骂他臭小子的长辈们,都不在了。

    这些年,他一个个的将他们送走,最后就只剩下自己。

    他们是什么时候走的呢?

    他想起来了,最先离开的是聂氏 。

    敬德三十年三月,聂氏卒于春天,与那人一样。

    听闻,聂氏思女成疾,药石无医。

    同年十月,父皇驾崩。

    犹记得父皇问他,冷落他的那十四年,可曾恨他。

    他想说,刚开始是恨的,后来遇到了那人,他便不恨了。

    然而父皇没等到他的回答,就撒手人寰了。

    承乾元年,陪伴了他二十年的嬷嬷,没有熬过那年的冬天。

    得知他修缮皇陵的事,嬷嬷虽然什么话也没说。

    但她至此忧心忡忡,最后一病不起。

    太医说嬷嬷是因为忧思过重。

    他和嬷嬷都心知肚明,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秘密。

    自那人走后,他再未提及她,嬷嬷也心照不宣的未曾提及半句。

    尽管他用上了最好的药,然而,嬷嬷终究没熬过那个寒冬。

    承乾十年七月,华神医离世。

    彼时,他已经掌管了天赤朝所有的医堂。

    他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华神医,只是自那人去世之后,再未行过医。

    华神医的离世没有一点征兆,在睡梦中就此一睡不醒了。

    他去黎府看了神医的最后一面。

    他发现了那颗至死都被华神医握在手心里的药。

    他识得那颗药,所以他将它偷走了。

    承乾二十年五月,李太傅喜丧,赐国葬。

    李太傅一生德高望重,桃李满天下。

    最为人称道的,便是教出一位千古一帝,足以被后世歌功颂德。

    此生唯一的一个污点,也随着他成为天子之师后,逐渐被人遗忘。

    他的命极好,活到九十九岁高寿,子孙满堂。

    同年九月,黎相国之孙黎思卿去世。

    思卿,思清,相国与聂氏之意不言而喻。

    黎思卿自小聪颖过人,三岁能字,五岁能诗。

    长大后才华横溢,是远近闻名的大才子。

    十五岁便成了当朝最年轻的状元郎。

    只是可惜,他的先天性心疾随了他的母亲。

    年仅二十五岁便早早去世,留下一双儿女与黎相国相依为命。

    承乾三十六年九月,黎相国逝世,时年八十岁,赐国葬。

    黎相国的一生都奉献给了天赤朝,可谓鞠躬尽瘁。

    黎相国此生,相比较李太傅的子孙满堂,可谓命苦。

    幼年丧父。

    中年丧女、丧妻、丧母。

    晚年又白发人送黑发人。

    黎相国的死因,一直是秘而不宣的。

    黎府这一代的家主,严禁府中任何人谈论。

    世人猜测,众说纷纭。

    有人言,黎相国是急病致死。

    有人言,黎相国是无疾而终。

    更有甚者直言,黎相国是羽化登仙了。

    他暗自调查过,黎相国不是死亡,而是失踪。

    他临走时只留下了一封不必寻他的离别信。

    黎府上下,竟无一人知晓他去了何处。

    索性便照他信中所说,明面上宣告了他的死讯。

    暗中,一直在派人寻找相国的踪迹。

    国葬时,那棺椁中装的也不过是相国的衣物罢了。

    这些年,他也暗中派过无数人去寻找相国的踪迹,然而一无所获。

    或许,相国孤零零地死在了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只是不为外人知。

    或许,抛却了功名利禄,家族荣誉,不用再为世俗所累的相国,选择了江南烟雨的某个好去处安度晚年。

    不知为何,他想到了一句话:我们不是死别,我们只是生离。

    “陛下,快用午膳了,咱回宫吧!”老太监笑得一脸谄媚。

    “也好,朕也乏了。”皇帝掸掸袍子上的灰,迈步向前走了几步。

    就在这时,“哐当”一声巨响。

    “啊!护驾,快保护皇上!”老太监尖声惊叫。

    皇帝搡开挡在自己身前的老太监,跨前一步,走近一看。

    是一块掉色的不成样的匾额,破烂不堪。

    匾额上面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和蛛丝,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在遥远的记忆里,也曾有这么一块匾额。

    他伸手,顺着字体的纹路,一顺顺的摸过去。

    [清和殿]三个大字,熟悉又陌生。

    他抬头看向眼前的殿宇,比他记忆里的样子还要破烂,老旧。

    他曾在这里度过了此生最艰难的岁月。

    他有多久没踏足过这里了?

    他暗自算了算,大概有四十五年了吧。

    “夫人,您慢点走,注意脚下。”

    突兀的声音打断了皇帝的思绪,他寻声望去。

    从清和殿里面,走出来两个女子。

    一个年长点的女子,双手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另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子。

    女子看起来极其年轻,容貌普通,锦缎加身,身怀六甲,一副妇人打扮。

    “大胆,来者何人,竟敢惊扰圣驾。”老太监大声呵斥。

    这二人绝非宫中之人,老太监敢这么笃定,完全是因为当今陛下的后宫形同虚设。

    那两个女子吓得赶紧跪地拜见。

    “你二人是哪家府上的女眷?”

    “回……回禀陛下,臣妇姓黎,单名一个沫,户部侍郎高熙乃是臣妇的夫君,。”

    “黎”皇帝细细咀嚼这个姓,上京城唯有一家黎姓。

    “黎鹤浔是你什么人?”

    黎鹤浔乃天赤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相国。

    “相国乃臣妇兄长。”黎沫声音嗫嚅,低垂着头。

    她心中忐忑不安,担心给兄长招来祸端。

    皇帝身形一震,原来是故人之后。

    皇帝上前,虚虚扶起跪在地上的黎沫。

    “你……抬起头来。”

    黎沫不明就里,还是乖乖的抬起头来。

    皇帝肆无忌惮的打量她的脸,与记忆里的那张脸没有半分相似。

    “你与你兄长应当是像你母亲吧!可惜啊,你二人都未继承念卿的容貌。”

    念卿是黎黎沫的父亲。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黎沫十分不解。

    她大着胆子望去,高高在上的帝王,似在她的脸上找寻什么?又似在透过她看谁?

    还有那眸中尽是掩饰不住的失落是为哪般?

    黎沫突然觉得,他或许并非如传闻中的那般可怕。

    “陛下,兄长与臣妇皆肖似母亲,母亲说父亲的容貌冠绝上京,只遗憾当年臣妇尚在襁褓,并未得见。”

    “哈哈,你是不知晓,你父亲因着那张脸,吃了不少苦头呢!”

    黎念卿随母,自小容颜倾城,冠绝上京。

    少时,黎念卿的身量还不曾长开,一副男生女相的模样。

    每每出门,都能遇上调戏他的登徒浪子。

    更有甚者,只以为他是女扮男装,委托媒婆上门求亲,最后被他打出门去。

    黎念卿才华横溢,学富五车,只是世人谈论他的容貌甚过他的才学。

    大概是因为自己容貌的缘故,他选妻子时,选择了容貌最普通的那个。

    世人又开始玩笑,美男子娶个无盐女,也不知道是谁便宜了谁。

    世人那张万恶的嘴啊,再配上随心所欲的舌头,那就是万恶之源。

    自从发现自己开始长胡须后,黎念卿便开始蓄起了长长的胡须。

    渐渐地,世人的谈论才逐渐淡去。

    直到黎念卿过世,他的脸始终藏在那厚重的胡须之下。

    黎沫听皇帝的调侃,紧张的情绪这才消散不少。

    “是了,曾祖在时,也常提及父亲的过往。”

    “丫头,你可知,臣子家眷无昭不得随意进宫。”

    黎沫暗自苦恼,果然是伴君如伴虎。

    刚才还是一副闲话家常的长辈模样,她这边刚放松警惕,人家那边已然一副严肃正经的帝王姿态。

    她噗通一声,再次跪下:“臣妇有罪,都是臣妇任性妄为,求陛下莫要降罪兄长。”

    “说说吧,你贸然进宫,所为何事。”

    黎沫转身将婢女手中的箱子提过来。

    箱子非常陈旧,早已不似当年模样。

    她将箱子放置在身前,随即打开。

    皇帝被眼前之物惊的踉跄后退,老太监赶忙扶住他微颤的身形。

    他大力甩开老太监,急步上前。

    他半跪在地上,指尖颤抖,一寸寸地抚摸,像抚摸心爱之物那般。

    时隔四十五年,他再一次见到这些旧物。

    “这些是从何而来?”

    “这些曾是祖母生前时旧友,赠予父亲幼时之物,后又被曾祖妥帖保管,臣妇出生后,曾祖又转赠给了我。”黎沫娓娓道来。

    她偷眼觑见皇帝并无生气的征兆。

    又继续道:“曾祖说,这些小玩物的原身是棵梧桐树,而梧桐树却长在冷宫里。”

    “臣妇曾无数次幻想,这般精巧之物,雕刻它的人该是个什么样的人?那棵梧桐树又该多大了?”

    黎沫的眼神直直地望进皇帝的黑眸里,试图窥探他的心事。

    可惜,什么都没瞧出来。

    皇帝静静的听着,看着眼前之人眼神蓦地柔和,手轻轻地抚摸滚圆的肚子。

    “臣妇有先天性心疾,不知能否熬过分娩,今日得偿所愿,也算了却一桩心愿。”

    皇帝似是陷入某种回忆,眼睛直直地盯着她的肚子,目光游移不定。

    黎沫看着他的神情,小心翼翼地试探:“陛下,您没事吧?”

    皇帝涣散的目光终于聚集了一丝神采,他抽回视线。

    “无妨。”

    皇上从怀里掏出一个白色小瓷瓶,递给黎沫。

    黎沫好奇:“陛下,这是何物?”

    “这是当年华神医所制,世间仅此一颗,本就是你黎府之物,如今应该物归原主了。”

    那个人若知晓,当年她未服用的那颗药,兜兜转转几十年,最后可以救她的后人,应当会很高兴吧。

    “臣妇多谢陛下。”这一次,黎沫真心实意的行了个标准的跪拜礼。

    黎沫拿着这颗药,心情复杂。

    三十年前,这颗药随着华神医的去世,也随之失踪。

    祖父寻了许久,差点将华神医的房间翻了个底朝天,依然一无所获。

    祖父离开时,最放心不下的便是自己。

    即便是自己,自怀孕的那一刻,就已经做好了熬不过去的打算。

    果然,天无绝人之路。

    她的脸上有感激,有庆幸,第一次感谢自己的任性妄为。

    “臣妇不虚此行,多年夙愿已了。”

    皇帝点头:“莫让你兄长久等。”

    “是,陛下。”

    皇帝站在原地看着二人渐行渐远。

    他抬步进了清和殿,没有注意到那个走远的女子转头看了他一眼。

    “夫人,你的夙愿都完成了吗?”

    “可是您祖母的故人,奴婢并未见到呀!”

    “见到了。”

    “啊?您是说……”婢女吃惊的捂住嘴巴。

    黎沫的笑意溢满眼角,是夙愿达成的愉悦。

    另一边的皇帝,重游故地,心情可谓翻天覆地。

    殿内的摆设与当年如出一辙。

    唯一不同的,到处积满厚重的灰尘,家具愈加破烂不堪。

    他一路走,一路看,一路回忆。

    一切犹如昨日,又似恍然隔世。

    殿内不大,不消片刻就看完了。

    他又踱步至后院,院子里一片荒芜,杂草丛生。

    唯有院中那棵梧桐树屹立不倒,苍翠欲滴。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树身竟大了不少,他忍不住伸手抚摸树身。

    他少时,最爱爬这棵树。

    他还记得从前他总摔落树下,摔过无数次。

    最严重的那一次,他摔断了腿,足足养了几个月。

    那一次,他遇到了改变他命运之人。

    不知为何,他从未开口唤过她的名字。

    却偷偷地在心里,在纸上,在画里描绘过无数次。

    他突然心念一动,好想再爬一次树。

    这么想着,他也这么做了。

    老太监看着皇上又是挽袖摆,又是卷袍子,开始还一脸不解。

    直到看见陛下抱着树身,试图往上爬时,他吓得心脏都加速了。

    他在原地急的直跺脚:“陛下,陛下,万万不可,龙体为重呀!”

    然而老太监的叫嚷并未持续多久,他的陛下自己就先放弃了。

    皇上颓然的坐在地上,一声不吭。

    “陛下,您怎么了?”

    “唉!朕老了!”

    老太监哑然,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倘若,这话放在平时,他一定口若悬河,穷尽毕生所学,将所有的奉承话都说上一遍。

    可是,今天,他没办法再昧着良心说那些话。

    “朕乏了,回宫吧!”

    “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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