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群王
湛洲，群王宴。
云起云开，黎光初照。晓风拂过的海面泛着粼粼波光。
煦水相接处，漫天金辉洒落浪涛之间，恰如花裙承于碧露，又似银杏起于扶摇。
歌如莺语，舞如燕行。纤巧女子赤脚点立，盈盈踱步却只在沙地留下浅浅痕迹。香汗微微沁出她们粉润的肌肤，几粒细沙随她们婀娜摇曳沾染在了软玉温躯上。
群王宴每五年举办一次，期间各大宗门汇集一堂，排出各大宗门当时在江湖上的座次，座次的先后综合取决于一个宗门的顶尖战力，中坚力量，人员规模，财务资产以及名声威望。
十年前的玉城之乱使得群王宴的江湖传统一度中断，因此间隔了十年的此次群王宴，赴者众多，足有十大宗，三十一小宗。由于宴席在露天海边举办，放眼四周根本没有埋伏的机会，龙天道不必带人在宴席外进行警戒了，索性直接同龙大道一起进入了会场。
大宗按序入席，东道主泠鸢门将经历了巨大变故从此沉寂十年之久的厄龙城排在了第一。
龙大道与龙天道带着厄龙城众人步入宴席，场中立刻响起各种声音。
有的宗门想跳出来嘲讽厄龙城这十年来的软弱，有的宗门在私底下质疑厄龙城如今的实力，有的宗门则为昔日的过错向厄龙城致歉，有的宗门近年才刚刚创立，主动来向厄龙城示好，还有一些上次没有参加群王宴的宗门替厄龙城的遭遇表示遗憾。
十年前的那场玉城阴谋，可以说当时每一个赴宴的宗门，不论大小，都是当时九大宗的帮凶。以厄龙城血债血偿的行事风格，他们都难逃其咎。因此无论是想落井下石，还是打算见风使舵，所有人都好奇着破后而立的厄龙城现在究竟是怎样的实力。
龙大道与龙天道的内力同时外放，前者身上的鲜花红龙大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后者白发飘然仙风道骨。厄夜慏噬大炎经霸道的压迫感下整个会场陷入了长达十息的鸦雀无声。
与厄龙城有仇的几个宗门既想跳脸讥讽，又忌惮着厄龙城难以估摸的真正实力。直到终于有一位魔鬼窟的长老按捺不住，趁着厄龙城参加群王宴武道大会的年轻小辈从自己身前走过时忽然出手，鬼气森森的怨魂之爪之逼向龙采枝的娇躯。
这个魔鬼窟的长老名叫鸤鸠，他倒也没指望这次出手能伤到龙采枝，他想着只要龙大道第一时间救援不及，那么在龙采枝衣物上留下几道漏光的口子，便够叫厄龙城颜面大失。
龙大道像是根本没有察觉到这一点般，步伐照旧朝着座位走去，正觉得胜券在握的魔鬼窟长老忽然面门一扭，不知何时龙彻的一记重拳已经摁在了自己的脸上。
魔鬼窟的长老发觉自己已经失手刚想后撤，没想到龙彻反而倒追了上来，又是一记推掌拍在魔鬼窟长老的心口。
“就这点力——”魔鬼窟的长老还没来得及得意，体内的气血忽然不受控制翻涌起来，竟被龙彻打得吐出了一口逆血。
“好！”围观的几个宗门立刻叫好起来。
龙采枝轻声向龙彻道谢，后者却指了指龙星眠和龙堂镜道：“是他俩联手施展的幻术误导了对方注意力，我才轻易得手。”
龙堂镜淡笑道：“厄龙城向来以肉身强度的修行为核心，魔鬼窟的人肯定没防备我们的幻术攻击，我没想到的是二公子这才跟我请教了不足一周的时间，竟以初窥幻术的门道了。”
……
厄龙城吸引了太多的注意力以致于第二入席的宗门几乎没有被人察觉，那便是最近新跻入大宗行列，担当此次群王宴东道主的泠鸢门，该门以女子为众，主修是轻功身法。
第三位是在湛洲本地以行商走镖步步起家的万宝川，新川主年少有为，二十出头便已独掌川内事宜。传闻新川主爱慕泠鸢门家大小姐，不管如何两大同在湛洲的宗门互相帮扶照应，关系极好。
第四至第九位皆是老牌宗门，都是十年前玉城之乱的始作俑者，分别是天火盟，寒光城，新玉城，魔鬼窟，幻龙洞，十剑城。它们同已不在大宗之列的雷鸣洞，黄金冢，械元城合称老九宗，即十年前玉城之乱时的那九大宗。
经历了十年前那场惨烈的战斗后，这些老牌宗门也发生了很大的内部变动，天火盟主，寒光城主在十年前一手策划玉城之乱，与厄龙城结下血海深仇。
彼时新玉城，魔鬼窟和幻龙洞的宗主同时死在了龙大道悼亡者之瞳下，其中玉城经过重建重组，以新玉城之名重焕生机。魔鬼窟和幻龙洞则是一蹶不振，这十年来一直入不敷出，人才凋零，全靠殷实的老底才得以保住大宗牌面。最为凄惨的当属十剑城，玉城一战十剑之中七剑折于龙天道手下，如今徒有虚名，已沦落成江湖上一块人尽可欺任凭宰割的肥肉了。
排于第十的四星阵，由焱门，淼门，垚门和鑫门四个小门合并而成，据说森门加入其中也只是时间问题。
……
“这位子是你能坐的吗？还不滚一边去！”
四星阵的阵主由原焱门的门主焱长空担任，在他为东道主泠鸢门主汐眠送过拜礼，刚想入席就坐时，背后的座椅却被别人一脚踢开。天火盟的盟主离原灞毫不收敛鄙夷神色，将本该属于十大宗主的座椅递向了已不在如今大宗行列的雷鸣洞主身边。
焱长空的脸色立刻变得难看起来，众目睽睽之下他可不愿受此侮辱，掌中焰云翻涌，一记掌刀横扫而出，打向离原灞拎着座椅的手。
只要离原灞就此收手，这一掌不过雷声大雨点小的警告而已。没想到离原灞直接抬脚踹出：“敢他妈跟我动手？信不信明天我就让四星阵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离原灞极具侮辱性地没有使用任何内力，也不做任何防守，他笃定焱长空就是没有勇气敢拿刚刚起步的宗门四星阵的未来去换此刻的一点尊严。
焱长空挥出的掌刀烈焰果真在半途就熄灭下来，眼看着离原灞踹向自己，却不敢调动内力进行抵抗。
离原灞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作为老九宗如今的领头羊，这样做首先是要打压同修火系功法的焱门，其次为拉拢仍有利用价值的雷鸣洞，更借此举大伤作为东道主的泠鸢门颜面。
龙大道在这时出现在焱长空与离原灞身侧，雷鸣洞主还想阻拦一番直接被龙大道用蛮力一掌推飞了出去，离原灞揣出的一脚被龙大道一把拎着，纵使离原灞调动内力运转功法为整条右腿加以烈焰，全身像是烧红的铜柱，连踏足之地的沙滩都被熔化，龙大道的大手就像浑然不觉般拿捏着离原灞的右腿。在龙大道高大身形的对比下，离原灞就像一只挣扎的火鸡。
龙大道极其自然地邀请焱长空坐到自己的座位边上，离原灞则被他丢到一旁连看都懒得看上一眼。
汐眠正为离原灞的闹事皱眉，没想到龙大道如此干净利落便解决了这一麻烦，然而作为东道主的她不能表现得过于偏袒，只以眼神感激了龙大道的相助。
汐眠不得不去另一头摆平闹事不让乱子变大，这样的明争暗斗在群王宴上比比皆是，龙大道也不见怪，向汐眠点头示意之后便自顾自坐向长桌另一边。
焱长空追上前来向龙大道拱手道谢：“二十年前家父有幸得邀赴宴厄龙天堡，曾得城主赐酒，也许城主不记得那一面之缘，但是家父常常夸起城主侠义，今日一见，果真如此！请受小辈一礼。”
龙大道摆了摆手，搁二十年前他恐怕会拉过对方的肩膀搂着对方的脑袋开怀大笑相见恨晚般共饮美酒，但如今他只是轻轻地说道：“你家父是焱天元吧？玉城那件事情发生前，老夫还和他一起来湛洲钓过鱼呢。老夫素来不惯仗势欺人者，举手之劳不必客气。”龙大道的眼中好似闪过无数画面，波光在眸中流转，他顿了良久最后哑然，只是拍了拍焱长空的肩膀，独自落座。
龙大道照例披着那件鲜花红龙大袍，独坐长桌的他望着其余空荡荡的座椅，显得有些出神。
龙天道适时接过话茬：“焱天元侠肝义胆一代豪杰，焱阵主青出于蓝胜于蓝，将焱门和其余三门领入了江湖十大宗之列啊。”
如果说焱长空听见龙大道记得自己父亲名字时的神态是感激的话，收到龙天道的夸赞时他已经显得诚惶诚恐了，谁让面前白衣老者乃是昔年一剑刺破九宗杀局的传奇人物。
“汐门主让我前来好好感谢一下龙城主仗义出手，为她今日顺利主持群王宴解决了一个聒噪的麻烦。”清朗的声音传自焱长空的身后，原来是焱长空坐在了本该属于万宝川主周自横的座位上。
周自横随意地从旁侧取来一把小凳，虽然举止间带着少年的轻浮，神情中却展露出一川之主的从容。
“万宝川主真是英雄出少年啊。”龙天道和蔼一笑。
周自横手中高阶纳戒光芒闪烁，取出早已准备好的一枚令牌：“这万宝令牌世间仅有两块，一块为我所持，一块今日赠与厄龙城。日后携此令牌光临我川，凡万宝川人见此令牌便如同见我。”
龙大道浓眉扬起：“这么贵重的礼物，川主就这么送给我吗？”
周自横笑得澄澈：“我是生意人，不做亏本事。我知厄龙抬头意，特助一臂之力。只希望他日厄龙城重登江湖王座之后，记我万宝川一份友情。厄龙城今后十年内向万宝川购置任何物资，万宝川只收市价六成。”
“厄龙抬头意……”龙大道的表情一时间无比严肃，审视周自横的目光让一旁的焱长空都跟着紧张起来。
周自横却面不改色，脸上依旧挂着先前那种天真单纯的笑容，伸手与龙大道相握，顺势将那枚令牌塞入了龙大道的手中：“放心吧，能活到最后的客人，才对我有价值。厄龙城现在，很需要可靠的朋友吧？正巧，我可以是那种很可靠的朋友。”
焱长空看着眼前二十出头的少年川主，咬了咬牙在一旁行礼道：“如果二位宗主不嫌弃的话，四星阵愿与你们同进同退。”
龙大道忽然大笑了起来，像是回到了二十年前厄龙天堡醉酒当歌的时光，他主动握住了周自横与焱长空的手，由衷地赞叹道：“不愧少年侠气，有胆有识。这届小辈，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啊。”
汐眠那头，似乎已将问题处理得差不多了，各大宗门之主开始有条不紊寻位落座。
这次的群王宴选地露天，与众不同，本该十宗之主落座的长桌上却坐了十三位宗主。
主座汐眠，左侧以龙大道为首，挨坐着周自横，焱长空，出人意料的是，新玉城的城主玉萧光也坐在了这边。而主座右侧，则是密密麻麻像一排土豆般种着天火盟，寒光城，魔鬼窟，幻龙洞，十剑城，雷鸣洞，黄金冢，械元城的八位宗主。
“萧光啊，你忘记自己的父亲是怎么死的了吗？你坐在杀父仇人身旁，不羞耻于自己的不孝吗？”宴席佳肴尚未上桌，离原灞看着坐在焱长空身边的玉萧光，眼中愤怒似烈火欲出。
汐眠刚想开口调和，玉萧光抬手制止：“我是他一个人的儿子，却是整个新玉城的城主。身为人子，我为自己当初没有劝阻父亲做出错误的决定而羞愧，为自己当初也是那场阴谋的一位参与者而悔恨，身为宗主，我清楚地知道新玉城绝对不想再掺和进两败俱伤的阴谋之中，我清楚地知道，那场惨绝人寰的屠杀，让我背负了多少的罪孽成为了多少人的杀父仇人。剑圣林慕，一代传奇英雄，生为人杰死为鬼雄，却被我们老九宗平白无故害去了性命。他的儿子林羡如果要找杀父仇人血债血偿，我们每个人，都是他索讨性命的对象。你们都说我的父亲死在悼亡者之瞳下，可我今天问问你们，没有死亡，何来悼亡？那个可怕瞳术的觉醒条件是吸收血亲同胞亡魂怨恨，所以如果没有那场杀局又怎么会有悼亡者之瞳的觉醒？我的杀父仇人，是我面前的你们啊！”
周自横鼓起了掌：“迟到了十年的道歉，江湖自有道义，身为大宗，就该坚守正道。”
龙大道面无表情不为所动，冷酷之意毫无变化。倒是龙天道眼神复杂地看了看年轻的玉萧光，张口欲言却在最后化作了一道无声的叹息。
“没爹教的孽障！”离原灞抓起手中筷子就要朝玉萧光掷去，十剑城主伸手阻拦：“好了好了离盟主，别和乳臭未干的小屁孩一般见识。”
不料离原灞反手便将手中瓷筷捅向十剑城主，紫色的漩涡在瓷筷上旋转凝结。虽然十剑城主完全没有防备，但谁也不敢相信这一截普普通通的瓷筷在那神秘紫色旋涡加持之下竟轻而易举破开了十剑城主的护体罡气，刺入了他的身体当中。“轮到你这种货色插嘴我的事情了吗？”
十剑城主目光一凛，以指为剑划出数道寒光。
“疯子！”汐眠忍无可忍，一声娇喝下满宴歌舞瞬间止歇，那风情万种穿梭宴席间的妙龄女子立刻整齐划一朝着离原灞合围过去。
内力凝结的莹玉白匕如冰雪剔透，轻甲战裙全然不掩曼妙身姿，泠鸢女子步如花风，形体随海风飘忽舞动，但她们的杀机却似海下的寒渊，无声无息间四柄匕首已经抵向离原灞的咽喉。
“你对我做了什么？”十剑城主明明已经击退离原灞，却面露惊骇：“我的内力，我……我的修为……消失了！我成了一个废人了！”
龙大道冷眼旁观着这场自相残杀，周自横打了几个手势，万宝川的几位长老站在了随时可以为保护泠鸢门而出手的位置。
焱长空眉头紧锁：“这紫色旋涡究竟是什么？我怎么忽然感应不到十剑城主的修为了！”
“是邪能，来自其他时空的能量，不属于任何一种内力形式，”玉萧光开口解释道：“诸位，小心了，我没想到离原灞真的敢使用这种邪道力量！”
“够了！”龙天道白衣无风而振，虽手无寸铁，但剑意已经出鞘，离原灞手中瓷筷应声而折。
十剑城主仿佛片刻功夫苍老了二三十岁，脚下一个不稳便跌倒在了沙滩之上，械元城主刚想搀扶一把，离原灞只斜斜扫视了一眼，械元城主想都没想抬起藏于袖间的机括，在清脆的机关开合声中，一枚玄铁弩箭残影如电，射穿了十剑城主的小腹。谁也不想成为下一个十剑城主，一时间徒留十剑城主倒地不起，满脸黄沙夹杂泪花。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城主您觉得呢？”周自横看向身边的龙大道：“如果万宝川出手，十剑城还有最后一点机会保全。”
龙大道摇了摇头：“这是他自己选择的道路，也是他自己应该承担的结局。”
……
群王宴没有在剑拔弩张后终止，随着十剑城主被泠鸢门女子护送着消失在人们视线中，这也宣告着一代大宗十剑城也就此退出了江湖的视线，只留下最后的一点利益，被豺狼般的大小宗门眨眼间吃了个干净。
离原灞阴森地笑着：“老不死，手疼吗？”
龙天道的左手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道流着紫血的伤痕。
……
群王宴在十年前那场巨大的阴谋之后，再不是江湖豪杰各路宗门放下恩恩怨怨把酒言欢不计前嫌的地方，即便泠鸢门主汐眠费尽心力将宴席选址这风景独绝之处，到了最后各宗各派的目光却都放在了审度时局利益之中，即便桌上湛洲海味如龙宫之肴，野心家们却饥渴地分食着覆巢之下无力抵抗的输家。
……
这样的宴席，这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