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第一百五十七章
枉议长辈, 实属大逆不道,但皇帝并没有反驳或斥责,仍然沉默不语,竟是默认了!
近乎荒谬的猜想真的被证实, 皇后只觉一股冷意渗进四肢百骸:“怪不得你从长信殿回来就命人去前后门守着, 又下令各处宫门落锁后彻夜不得开启。原来是担心有人要连夜往外传递消息, 有所行动。”只可惜棋差一招, 对方早在事前就已经布好全局, 之后做这些毫无意义。
昨日长信殿突然请了他们去相谈, 原因之一是太后那过分逾矩的懿旨令太皇太后不得不出手干预, 之二,则是她知道了皇帝曾遇刺这桩大事,来试探帝后的态度。而这两件事里的无论哪一件都和太子妃没有太大关系, 谁能料到长信殿竟会往她身上下手。
“太皇太后到底为什么这么做?”她愤懑又不解,“大嫂已经够苦了,避世隐居, 又没有招惹别人, 这简直是无妄之灾……”皇后戛然而止,忽然记起一段细节,之前皇帝前去慈悲庵的目的除了接她回宫,还有一项更隐蔽的就是有事要与太子妃相商, 虽然不知具体是什么,但一定是很要紧的事。难道……
这时,黄玉从外面匆匆进来,神色微慌:“皇上,另一处外卫传来消息,他们凌晨前后遇袭, 囚禁中的胡逊父子身受重伤,已是垂死。”
殿内气氛猛然凝固,但黄玉顾不得这些,又接着道,“还有一事,也是皇济寺那边传来的。今早火势灭后,发现后院几处起火点皆有油类残留的痕迹,唯有大雄宝殿整座屋子都被提前泼了水湿透,燃烧起火的其实是屋顶和周围额外堆叠放置的枯枝干草,看起来浓烟滚滚火势奇大,最后真正受损的只有屋瓦和一些门窗廊柱,里面那尊前朝传下的如来金身只是熏黑了几处,并无大碍。”
“呵!”皇后冷笑一声,恨不得将心底的戾气全化成冰锥狠狠刺出去,“好一个虔诚慈悲的善男信女,都要放火杀人了,还惦记着提前护好金身呢。”
黄玉垂首听着,并不敢接话,待她嘲讽完才继续禀道:“肖统领已知情,往两处都增派了人手追查。太医院院判也已按殿下的吩咐赶往皇济寺。但尚未有寻到太子妃的消息。”
丑时末事发,现下已辰时,两个多时辰杳无音信,太子妃大约凶多吉少。而胡逊父子的事接踵而来,让情势更复杂严峻。且已经严重到牵涉人命,显然是在往极为不利的结果发展。气氛中的紧张焦灼逐渐变为沉重,看不见的不安气息随之缓缓蔓延。
皇后走到皇帝身边,将手按在他肩上,低声道:“这都是冲你来的,是吗?”
皇帝并未回答,而是从她手中抽了那本簿册,翻开来看了看,了然道:“果然是如此。”他合上簿册放到一边,举手投足间不疾不徐,唯有目光渐渐冷去,“长信殿清晨便已得到外界传来的消息,知道宫外发生的那些事,却耐心等到傍晚才命人来请我们,待到谈毕,正巧是夕阳西下宫门落锁。羽林卫经你调整,各处多有变动,人人都格外谨慎,又有我的封门口谕,入夜后想出宫难如登天。我以为稳妥无失。便没有再多想。孰料天外有天,这些其实都早在别人谋算之中,是被刻意引导的结果。连我的疏漏也都提前预见,如此多谋善虑,真是自愧不如。”
昨日在长信殿里,他们和太皇太后最终不欢而散,那位的表现完全是一个因为孙子的遇险而忧心,却更因为他的疑心而苦闷不忿的垂暮老人,最后点出遗旨来为自己正名,虽暗含威胁,更多的却是无可奈何。如今一切大白,这种种情状不过是她用来迷惑他们的遮眼法。她看似愤怒沮丧,实则早已排兵布阵,成竹在胸,不动声色将他们戏耍于鼓掌中。
“她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要多,输一回也不丢人。”皇后虽反驳,却也更忧心忡忡,“但越是这样挖空心思,大嫂和胡逊父子接连出事就越不是无的放矢。——她到底在图谋什么?”
皇帝察觉到她的焦虑,轻轻将手放在她手背上,默然许久,道:“若没有昨夜这两桩意外,我原打算今日开午朝。”
皇后并未意外,从昨日种种迹象她也隐隐觉察到慈宁殿那道突兀的懿旨或许是个转机,因为皇帝一直处处碰壁,渐失人心,太后胃口被撑大,越发嚣张,以至于各种狮子大开口,开出的条件甚至已经越过许多文臣心中的界限。眼下这一边倒的浩荡声势,除了冲锋陷阵的那一小撮死党,被煽动的许多人是因为人伦纲常而站在太后一边,可当太后自己犯了人伦纲常的界,他们自然也会心存质疑,未必还继续支持。
对方铁板一块时自当韬光养晦,而当对方内部心思各异,则要抓准时机反戈一击。此时不作为,更待何时?
“经此一事,朝中重臣不少参与其中,因我一直不松口,他们被情势裹挟,不得不继续变本加厉下去,也与我彻底势同水火。这群人我断不能容,必然尽皆撸去。但他们位高权重,要动他们须得有最名正言顺的理由,更需要可以即时替代的人选,否则高位处一旦无人,必会朝政不稳。可我原非储君,成为太子也不过是两三年前的事,时日尚短,没有长年积攒的威望和资历,更没有自己的班底旧僚,几个心腹也都资历不深,难委大任。只能另谋他法。”
如何另谋他法皇后着实不懂,毕竟她一介武夫,没法凭空变出一堆资深谋远的文臣来做替换。但若说要找名正言顺的理由,她却能猜到一二。
有什么比帝后遇刺更好的理由呢?一旦公开此事,皇帝种种在常人眼中鬼迷心窍的行为就都有了解释。因为生命受到威胁,惊怒之下才事急从权,将安危托付给皇后。法理不外乎人情,纲常亦然,而又有什么人情能比性命安危更要紧呢?
古来但凡行刺,皆被视为对皇权最大的挑衅,无不掀起血雨腥风,无数人因此血流成河。今上体恤臣民,只想暗中追查元凶,不愿闹大,谁料朝臣们不依不饶,咄咄相逼,终于逼得他怒极爆发,将这群威逼君上的蠢货给罢官去职,丢回老家。龙威盛怒之下,若怒火只撒在这拨人身上,没有殃及其他,只怕众人还得称一个仁字。至于太后的所谓懿旨,那时情势反转,自然又是一番说法。
皇后忍不住叹气,遇刺之后他隐忍良久,按捺不发,就是为了关键时候发挥作用,但眼下恐要事与愿违。
她道:“行刺你我的幕后之人多半是同一批。那群死士死无对证,唯一能查出蛛丝马迹的突破口便是胡逊父子。若他们再死了,不但这件事的可信度要大打折扣,甚至连幕后真凶可能也会断了线索,沦为无头公案。原来这就是他们父子遇袭的原因。”明了一事,又问另一件,“那……大嫂呢?”直觉告诉她,文贤太子妃所关联的事绝不止这么简单。她迫切地想知道所有,好思考应对的方法。
皇帝并没有隐瞒:“你可知昔日文贤太子东宫旧臣?”
皇后一愣,这是她来京城前的事,完全两眼一抹黑。
他平静道:“文贤太子身为先帝和太后的嫡长子,满月即受封,为国之储君二十多载,不但承教于名师大儒,更早早就有一套自己的东宫臣属,有老有少,汇聚了数十年间大乾最优秀的一批人。无数朝臣对他寄予厚望,但他于年富力强之时突然暴亡,便如葱郁大树一朝倾覆,其中不少人难以接受这个事实,更有人亲历太子之死,归咎己身,心灰意懒辞官离开了朝堂。其中的太子太傅陆沛乃是本朝大儒,状元出身,两朝元老,是满朝臣子中资历最高的一位,甚至曾教导过先帝。”
文贤太子素来礼贤下士,对东宫众臣极亲厚,众人对他也极为拥戴,但也正因为牵绊太深,且夹杂几分能臣的傲气,许多人做不到在太子死后立刻就转投楚王门下,又因为楚王从前表现过于平庸,不如文贤太子多矣,让他们颇有几分看鸠占鹊巢的复杂心情,更没办法倾心辅佐,而楚王心里未必没有芥蒂,旁人对他不冷不热,他也不予理会,一概任由之,并不挽留,很多人因此蛰伏下去,再没有声息。
“所以你想腾笼换鸟,趁此机会腾出位置,正好让这批人重返朝堂?!”与前因一番对照,皇后便豁然明了。不得不说这的确是个绝妙的士意,皇帝手里正缺人手,而这些旧臣本就是先帝为儿子精心准备的班底,经历东宫多年历练,资历能力绝不会太差,且在大变故面前不曾轻易折节,必定心有气节,不至于随波逐流去做墙头草,又历过人生潮起潮落,比常人多出几分沉稳,正适合稳定如今分裂对立的朝堂。怪不得皇帝之前面对众臣责难一直气定神闲,连矛盾激化也毫不在乎,果然是早有后招。“你若肯士动召他们重返朝堂,令他们不至于埋没余生,这番知遇之恩必得肝脑涂地才能相报。”将一群身居高位却心怀异心,处处与君上作对的臣子换成忠心实干之辈。这等好事若能成,便是忍一忍又有何妨?
她一点即通,即刻就明了了原委,不需要多加解释,但皇帝并未因此感到欣然,他眉目间阴沉之色更重:“我与这些东宫旧臣并无私交,此事也不宜冒然开口,而太子妃与文贤太子夫妻多年,守寡后又入庵堂苦修为夫祈福,很得这班东宫旧臣的敬重,每逢年节都有书信前来问安。若由她来牵线搭桥,自当事半功倍。”
话说到这里,就像一个圆终于首尾相连,前因后果也彻底拼凑完整。“所以太皇太后动太子妃,就是为了搅乱这件事?!”皇后想通此节,心里怦怦乱跳起来,她完全没料到里面竟藏着这么多思量。原来皇帝从一开始就打的不破不立的士意,根本没想和那群朝臣妥协。能想到这借力打力的法子,大刀阔斧地革故鼎新,已是相当有魄力胆略了。而太皇太后只在短短两个时辰就猜出他的心思,想出克制之策将他的谋划斩手跺脚,且还在他们眼皮底下顺利施行,更可谓一山更比一山高。
但一经想通,也更添酸楚。文贤太子手下自是能人辈出,而皇帝并非嫡脉,从不曾被好好培养,又因为变故被赶鸭子上架仓促上位,便落得个手中无人的尴尬局面,只能小心筹谋,借亡兄之力为己用,却被人一眼看穿,肆意破坏,顷刻间多少心血都白费了。
不过一日一夜,这番谋略间的博弈就已经无声无息间杀了两个来回。而这,似乎仅仅只是个开始。
皇帝从座位慢慢站起,缓步走到屋角书桌边,手按在桌上:“我自与太后起冲突至今,一直都表现得傲慢而被动,许多人只当我志骄气盈,为色所迷,所以昏招迭出,能往深处想的或许有一些,但能想到要害之处的寥寥无几,太皇太后显然是其中之一,所以她才会在得知消息后两个时辰内猜透我的全部谋算,直截了当下手断了我谋定的两条后路。要让我所图之事全盘落空,真正沦为一条困兽。”
他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仍死死压在桌面,苦苦压抑心里的翻江倒海。“自幼便常听众人赞长信殿睿智深远,心细如发。想必此番才是她真正出手,直切要害,一招毙命,确实非同凡响。”他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吐出,仿佛每一个字都在胸口刻了一刀,皮开肉绽,刻骨铭心。
皇后哪见得他挫败消沉,忙道:“既然咱们也清楚了她的用意,该如何应对呢?变故才刚发生,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有什么法子补救吗?你说大嫂是桥梁,她如今遭遇不测,那咱们索性直接与这班东宫旧臣联系,不也能达到目?”
皇帝却索然摇头:“以一隅而观全局,长信殿既然能猜到我有这个心思,不出手则已,一旦出手必要永绝后患。若我所料不错,昨夜不止有这两拨人,还会有几批人各自出发,用尽各种方法抢在我的人之前见到那些旧臣,动之以情,许之以官位,定要抢得先机,好将我的后招釜底抽薪。”
“不但如此,若长信殿再狠些,定会顺水推舟将我昏庸名声坐实。登基后这一年多还算政通人和,我才有把握能请动陆沛诸人来朝中,令他们心甘情愿臣服于我。一旦暴露出所谓昏聩狠毒的真面目,这些人最珍羽毛,自然不肯甘心为我所用。即便我恩旨召他们来朝,必也夹杂诸多猜忌,不能齐心。”
皇后越听心里越发焦躁。他这一招郑伯克段于鄢委实计不逢时,分明已经铺垫完毕,只待最后一击便可出其不意翻转局面,更除旧布新,令朝堂气象一新。却在决痈溃疽的紧要关头被人横刀阻断。只差最后一步,一步而已,可惜一步之遥便是天堑之隔,终究功败垂成。且箭已离弦,若后继无力,必反受其咎。可若釜底无薪,后继之力何来?太皇太后一出手便以最小的代价将他们前后路都堵死,的确眼光精准,手段毒辣。但她草菅人命,为达目的连嫡亲的孙媳和侄孙女也能肆意算计杀害,实在令人齿冷。
她沉沉吸一口气:“那我们……”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几声叩门声。随即殿门被推开,黄玉和小满提着食盒站在门前,连门槛都不敢跨入,满脸赔笑道:“皇上,殿下,新的早膳刚送来。热腾腾的,正好趁热吃。”
皇后全忘了自己还没吃早饭这件事,可她毫无兴致:“我没胃口,随便放着吧。”
“殿下。”黄玉小心翼翼看了她一眼,低声提醒道,“……皇上也没吃。”
皇后顿时心里一软,忙改口道:“那你赶紧摆上。”